夜色如一张黑色巨网,铺天盖地笼罩在城市的上空。
玻璃幕墙上霓虹闪烁,光之海里浮动着点点鱼鳞般的涟漪。
傅棠舟闻言嘴角一挑,说:“你倒是会讲话,把逃避说得那么好听。”
顾新橙犹如一只幼兽,不服气地说:“我看不惯他们的做法。”
傅棠舟单手撑着她身后的落地窗,微微俯身,和她对视。
顾新橙眼睫微颤,琥珀棕色的眼眸澄澈见底。
她生得一双漂亮的眼睛,通透又温柔,像浸在江南烟雨里的一弯浅月。
傅棠舟眼底藏着一道冷锋,问她:“那你以后打算去哪儿工作?”
“哪里都行,”顾新橙说,“银行、券商、基金、事务所……能去的地方很多,又不是只能待在一家公司。”
“这些地方就干净了?”傅棠舟反问。
顾新橙愣怔片刻,脸上忽地有些燥。可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傅棠舟问住,反将一军:“你们公司也是这样吗?”
傅棠舟眉梢微抬,似笑非笑地问:“你想来?”
顾新橙摇头,说:“我才不去。”
她不像傅棠舟,男女关系的桃色话题对他的风评没有半点儿影响。他不在意这种风评,旁人也不敢嚼他的舌根。
可是顾新橙脸皮薄,心理承受不住。她不想听到旁人对他们的关系指指点点——多半还是说她想走捷径,妄图从他这里捞好处。
傅棠舟言语间多了一丝暧昧:“怕人家说你被我潜规则?”
他箍着她的腰往上一提,顾新橙踮着脚,被他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那处滚烫令她脸红心跳,她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傅棠舟说:“太阳底下没有干净地儿,哪儿都一样。”
顾新橙破罐破摔,说:“反正我已经辞职了。”
“这次辞就辞了,下次再碰到这事儿,也辞?”傅棠舟的口气甚是揶揄,“你目标挺远大,这是打算去各大公司集邮呢?”
顾新橙不说话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顾新橙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她只是没法说服自己和那些人同流合污罢了。
“所以我说了,要么服从,要么变强,成为规则的制定者。”傅棠舟说得掷地有声,“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顾新橙抬起眼睫看他,他逆着光,脸部线条被光线勾勒得极为清晰。颀长的身躯几乎整个罩住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傅棠舟很少和她讲这种话,今天这么严肃,是因为她刚刚在挑战他的权威吗?
顾新橙轻咬下唇,眼波流转,心中甚是委屈。
明明今天她离职很不开心,他却还要这样教育她,仿佛都是她的错。
傅棠舟收回手,状似无意地扯了一下领带——和小孩儿讲这些干嘛,她被吓着了。
他敛去眼底的冷霜,扯开她塞在A字裙里的衬衫下摆,手游进去,顺势往上,娴熟地松开她的内衣搭扣。
顾新橙身子略僵,纤细的腰肢躲开他的手,小声发出抗议:“今天不可以……”
傅棠舟眼角有一抹稍纵即逝的缱绻之色,问:“怎么了?”
顾新橙又羞又恼地说:“就是不可以。”
她的身体不太方便,心理也有点儿抗拒。
傅棠舟默了一秒,懂了。
她的日子不太固定,想来他是记不住的。
顾新橙想推开他,谁知却被傅棠舟拦腰抵上落地窗。她惊呼,手指瞬间抓紧他的胳膊,攀附着他。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她没涂口红,薄樱色的嘴唇柔软得如同暗夜里的玫瑰。
傅棠舟捏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问:“还用我教吗?”
这是掌控一切的上位者特有的姿态,不容许任何辩驳。
顾新橙愕然摇头。
傅棠舟恢复惯常的口吻,说:“去床上等我。”
醉生忘死的一夜。
*
顾新橙第一次坐飞机是在小学毕业的暑假,父母带她去北京玩。
她记得飞机升空那一瞬间带来的失重感,令人头晕目眩。
看遍北京城的名胜古迹和高楼大厦,顾新橙对这里便有了憧憬。
每天清晨,这座城市在国歌声中苏醒,五星红旗高高飘扬,这里的风光与任何地方都不同。
顾承望问:“六年以后你还想不想再到北京来?”
顾新橙说:“好呀,到时候再来旅游。”
顾承望宠溺地摸摸女儿的脑袋,说:“让你来旅游的啊?让你考大学的。”
自那以后,顾新橙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她想去北京。
家乡发展虽不错,但装不下顾新橙对未来的向往,而北京可以。
顾新橙坐在飞机上,看着舷窗外的蓝天白云。
她想起当年那么一小段插曲,不禁嘴角微翘。
她盼望着回家,又盼望着回来。
顾承望特地来机场接顾新橙,他接过行李箱,问她:“怎么就带这么点儿东西?”
顾新橙说:“初六就得走了。”
顾承望把轻盈的行李箱放进汽车后备箱,说:“你们公司对实习生要求那么严格,初七就得上岗啊?”
顾新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是啊,不然领导不高兴。”
她想早点儿回北京,当然不是因为实习,而是因为傅棠舟要过生日。
父女俩一路寒暄着开车回家,顾新橙进家门边换鞋子边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橙橙回来啦。”秦雪岚正在厨房忙碌,她放下锅铲,手指在围裙上揩了几下,忙不迭地走出来。
秦雪岚打量了女儿一眼,说:“怎么胖了?北京的东西是不是比家里好吃哦?”
“我没胖,”顾新橙争辩道,“衣服太厚了!”
“哪里胖了?”顾承望把车钥匙搁到桌上,坐下来说,“我还嫌她太瘦呢。”
顾承望在税务部门工作,秦雪岚是当地中学的语文老师。
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却也称得上安稳和睦。
现在寒门难出贵子,公务员和教师家庭相对好一些,和其他群体相比,他们更重视对孩子的教育。
顾新橙就是典型的例子。
秦雪岚忙活了一桌子菜,都是顾新橙爱吃的。
她给顾新橙拿了一只大闸蟹,又端了一小碟醋,里面细细切了些姜丝,“你舅舅送的,阳澄湖的,蟹黄可多了。”
顾新橙看着这只五花大绑的螃蟹,问:“冬天还有大闸蟹啊?”
秦雪岚说:“怎么没有了?这又不是北京,吃螃蟹还得挑季节。”
顾新橙剥着螃蟹,秦雪岚问道:“最近学习怎么样啊?有没有学不上的?”
顾新橙说:“妈,我都大四了。”
言下之意,大四课业很轻松,不用问这种话题。
“你不是参加那个什么金融分析师的考试嘛,什么时候出成绩啊?”
“快了。”
“有没有把握?”
“没问题。”
“真的假的哦?八丨九千的报名费呢,可别糟蹋了。”秦雪岚嘀咕着。
“你还担心她学习啊?长那么大什么时候让你烦过神?”顾承望往女儿碗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毕业论文写了吗?”
顾新橙答道:“已经在写了。”
“要和老师多沟通,”顾承望说,“我看新闻上说,现在严卡大学毕业论文,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我知道。”顾新橙应了一句。
托某位演员的福,各大高校毕业论文查重率直线下调,学生们纷纷叫苦不迭,A大也不例外。
顾新橙的学业向来不让父母操心,于是话题切换到了别的。
“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啊?”秦雪岚问。
“什么情况?”顾新橙装傻。
顾承望自斟自酌一杯,说道:“还能什么情况?你妈想问问你有没有谈对象呗。”
秦雪岚嗓子拔高一度,骂道:“明明是你想问我才问的,你看你爸这人——”
顾新橙想到傅棠舟,剥螃蟹的手速慢了下来。
她没有勇气把他介绍给父母,要是让爸妈知道这事儿,还不知道会说什么呢。
更何况……傅棠舟似乎没打算和她的家人产生交集,哪怕只是提上一句。
顾新橙摇了摇头,说:“没有。”
秦雪岚用筷子捣捣顾承望:“我都说了,她要有情况早就跟我们说了,不说就是没有。”
“哎呀,”顾承望说,“我还不是担心她在外头被人骗嘛!”
“橙橙啊,你过年也就二十一。谈恋爱这事呢,合巧有就有,没有咱也不着急。”
“妈,我没着急。”
顾承望:“我家闺女长得漂漂亮亮,不怕嫁不出去。”
顾新橙:“……”
嫁不出去这种事她还真没想过。
只不过,能不能嫁给自己想嫁的那个人,难说。
“唉,当初你怎么就和小江分了呢?那孩子我看着挺好啊。”秦雪岚叹了一口气,“我前天在商场遇见他妈妈了,我都不知道跟人家怎么说话。”
“不说不就好了。”顾新橙答得很敷衍。
“他妈妈说,小江现在也单着呢。”秦雪岚说道,“橙橙啊,你看你一人在北京,我跟你爸也照顾不到你。小江这人知根知底的,有个照应不挺好的?”
顾新橙不高兴了,“妈,能不能别提他了?”
顾承望:“你妈这人废话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雪岚瞪了顾承望一眼。
一顿饭吃下来,顾家夫妇没有盘问出什么有效信息。
闺女大了,有心事也很少和父母说,所以他们才不放心,问东问西的。
吃完午饭,顾承望在客厅看新闻,秦雪岚去厨房收拾碗筷,顾新橙回屋睡觉。
她的房间不算大,但布置得挺温馨。
被褥枕头是新换的,浮着淡淡的皂角香气,床头还摆了一只玩具熊。
靠窗的地方有一架雅马哈钢琴,用酒红色天鹅绒罩布盖着。
黑白琴键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琴音刚被调试过,音色很正。
顾新橙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
哎,不知道傅棠舟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想她呢?
*
这个新年过得同往常一样,初一到初三走走亲戚,初四初五同学朋友聚会。
顾新橙和江司辰分手之后,他们共同的同学圈也变得敏感起来。
聚会要刻意分开两人,不能让他们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以免尴尬。
顾新橙的姐妹们骂江司辰是个孬种,和女朋友吵架以后拍拍屁股出国交换,根本不顾她的感受。
江司辰的兄弟们说顾新橙无情无义,江司辰痴心一片等着她回心转意,结果她扭头就把人家踹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这些同学还不至于因为他俩闹掰了就站队表态划清界限,该维系的同学关系还得要维系,只不过当着他俩的面得多加注意罢了。
顾新橙想,如果哪天她和傅棠舟分手,肯定不会那么麻烦。
他俩的圈子没有重叠,分就分得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终于熬到初六,顾新橙踏上了返程的飞机。
傅棠舟不太在意二十七岁这种不上不下的小生日,碰巧今年赶上过年,顺道和朋友聚聚,地点定在北京西郊的一家温泉度假中心。
顾新橙问傅棠舟要不要准备什么,他说:“你人来就行。”
司机到机场接顾新橙,行李送回学校之后,车子一路向西。
鸽灰色的天空分不清云翳和雾霾,阳光刺不破云层。
前几天北京下了大雪,道路上的积雪被清理到一侧,变成奇形怪状的雪堆。
广播台里说,气温持续回升,北京的冬天即将过去。
顾新橙靠着窗,望着灰蒙蒙的城市。她没想到,她和傅棠舟,也即将成为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