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漫步在没什么色彩的路上。
天空是白的,建筑物是黑的,路是灰褐色的,放眼所及,一片寒怆。
沿路耸立的电线杆看来好像也比一般的细上不少,而且黑得有如烧剩的火柴棒。纵横交错的电线被天空的白映衬得盆发漆黑。烧剩的火柴棒维持着等间隔竖立,看上去就像画技拙劣的学生画的透视图一样,只呈现出虚假的远近感。
不晓得通往哪里,道路前端遥不见底。
可是这个城镇并没有多大。只是我不熟悉这里,才会觉得遥远,其实应该一下子就可以走到底了。不,说走到底,我也不晓得会走到哪里;再说道路并没有终点可言,所以这样说并不正确吧。没有目的地,就不会有抵达这个概念。
走着走着走完的话,这个城镇就结束了,如此而已。
不过就算这个城镇结束了,我也不会晓得它结束了。即使途中走进了邻镇,我也不可能区别得出来。我不是一边确认地址一边走,就算确认了,外观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变化吧。就算走进另一个町,街景也不会因此突然染上色彩。
景色不会像黑白电影结束,开始播放起五颜六色的广告那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肯定没有什么变化的。
况且我并不是走在地图上,地址对我并没有什么意义。
管它是一丁目还是二番地,不管去到哪里,一样都是陌生的街景。换句话说,我只是透过此刻身处的地点来认识这个城镇,那么不管去到哪里,都是这个城镇吧。这个狭小的城镇大概永远不会结束。
那么这虚假的远近感也不能算是错的。不管再怎么前进,消失点都只会不断地往前栘。
路幅不窄,但又算不上多宽。
车子也不少,但不至于让人觉得吵。
也有店铺。
路上挂着红色、黄色等五颜六色的招牌;尽管瘦弱,但也有行道树。因此个别来看是有色彩的,但或许它们彼此互相抵消了,或被空气的滤镜给淡化了,整体看起来就像是黑白的。
也有行人。
竖耳倾听的话,也听得到话声;但就算听到了,也只是一堆不明所以的杂音,与车子驶过的声音没什么分别。别说是日本话了,我甚至听不出那是人话。是混合在风声、脚步声中才妥当的声音,简而言之,就是该被归类为杂沓的声响。
没有任何意义。
狭窄却无边无际,清澈却灰蒙蒙,杂乱却又闲寂。
相互矛盾。
一切都是主观问题吧,所以才会那么矛盾。况且我对时间的感觉变迟钝了。我走了多久了?我似乎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但回头一看,车站还在视野内,所以或许我还没走上几分钟;感觉太阳好像差不多要西下了,但一定还不到中午。
从各种角度来看,我对空间的感受也一定麻痹了。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无论是就这样走到入夜,还是现在立刻折返回家,还是前往其他城镇,或者就这样一直站在这路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今天的我是自由的。
自由真是无趣。
我从来没有请过有薪假。好几次都没有用掉年假,年度就结束了,结果被公司提醒。我不是特别热爱工作,也不是忙到没空休假。
我很普通。
在工作方面,我觉得我很普通。我只是就算休假也不能怎样,所以才没休假罢了。就算休假,要是忙于其他事情,反而会比上班还累;如果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无聊得发慌。别人总叫我偶尔也该闲一下,可是我实在不懂什么叫闲一下。
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疲劳,我只要休息一个晚上就能恢复。虽然有时候会连续加班或假日上班,但也只要休息个一天就够了。要是休息更多,只会教人焦急,反而难受。
我也和其他人一样都会碰到业务上的问题、人际关系的压力,不过这些也不是休假就可以解决的。姑且不论辞职不干,就算休假个几天,也只是把问题往后延。工作愈是难熬的时候,对我来说休假就愈教人痛苦。
换言之,我在工作方面很普通,却很拙于休假。
所以将近二十年来,我始终被时间与空间束缚着。
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更一板一眼、生活规律。我会迟到,也会请病假。身体不舒服的话,也会早退。可是迟到和早退,无疑都是因为有上下班时间才会发生的概念。今天比平常更晚、比平常更早—这里说的平常,就是束缚我的时间。上班前直接去找客户,跑完外务直接回家—这也是以在职场与住家往返的行为做标准才会出现的说法。
有基准才有脱轨,没有基准,就无从脱轨。
假日没有基准,没有午休也没有下班时间。
不管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无所谓,所以无聊。我长年来不愿意休假,就是这个缘故。什么悠闲、自由,这些词汇的意义,对我而言实在太陌生。
今天的我是自由的。
我请了多达三天的假,造访不怎么熟悉的城镇。
没有目的,没有期待,也没有计划。
没有印象,没有意义。
也没有色彩。
即使如此,不知为何,我并不感到不安。
小时候只是去到陌生的地方,我就不安极了。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更是如此。
小时候的我每天都不安得不得了。那不安的记忆根深柢固地残留在心中一隅。现在的状况显然应该呼应着那种不安,可是我那上了年纪、已经磨耗的神经,似乎连不安都感觉不到了。
我想总有办法。
我想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知道绝对不会有事。
又不是到国外去了。语吾相通、货币相通、电话也是通的。只要我想,要在今天赶回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有什么好不安的?
这种预定和谐式的达观,进一步剥夺了我所见所闻的一切色彩。
有一座老旧的天桥,我走了上去。
即使从高处俯望,这无精打采的街景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低矮的山看起来更矮罢了。既然上来了,就过桥吧。我走过天桥,下到马路另一侧。
总觉得灰蒙蒙的。
或许说暗淡比较接近。走下楼梯站上人行道,眼前有一家实在不像是会座落在站前要道上的古老五金行。
这……
我有点印象。
店面相当老了,连店头陈列的锅釜看起来都像老古董,简直是只有那里的时间停滞了。当然没有那种事。贴在玻璃门上的公共事务宣传海报是最近的偶像照片,旁边也贴着印有现任总理大臣的政党传单。不过这些显然与景色格格不入,我感觉贴在店里褪了色的老旧海报更适合这家店铺的容貌。
我决定弯过那家五金行的转角,拐进巷弄。大马路不管去到哪里,肯定都没什么差别。
弯进去一看,街景更加破败了。
毫无色彩的感觉依旧,空气却像是枯朽了。没有行车,也完全没有行人了。然而略为上坡的小巷一下子就结束了。
我又出到了有些宽阔的道路。
跟刚才的大马路不同,这是一条徒有宽度,却空无一物的马路。除了公车站牌前站着三个老人以外,甚至没有其他人影,也没有店铺。
今天好像是收垃圾的日子,路旁堆着罩了网子的塑胶袋。上面停着三只大乌鸦,正从网子里面啄食着什么。
我觉得没什么用。
我有上班前丢垃圾的习惯,我并不知道垃圾拿出去之后一直到被回收,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一直深信那些网子是用来隔离乌鸦的,可是看来那与其说是隔离乌鸦,其实只是单纯地为了避免垃圾散落罢了吗?
乌鸦呱呱啼叫。
我觉得乌鸦在应和我,所以从巨大的黑鸟身上别开视线。
一瞬间,我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这当然是错觉。我此刻也在刚才所在的地方,如此罢了。
景观益发古老,色彩也更加脱落了。
突然间,一辆配色俗不可耐的公车发出白噪音般的声响从我身边扬长而去。废气的臭味掠过鼻子,回头一看,三个老人都不见了。是搭上公车了吧。
那辆公车要去哪里?
我有点想上车看看。
经过样式新颖得诡异的寺院,穿过没有号志的班马线,从歇业的理发厅转弯,我走进更细小的巷弄里。
——啊啊。
我记得,我记得这里。车站前对我而言全然陌生,来到这里之后,我却有了印象。灰泥公寓,连最近看不到的木造房屋都有。扔在路上的三轮车旁,掉着一只儿童帆布鞋。鞋子是印有卡通角色的便宜货,图案是最近的特摄英雄。纵然氛围老旧,但眼下的时空确实是现在没错。
理所当然。
路旁开着几朵黄色小花,不知为何,只有花朵的黄色显得极度鲜艳,我稍微停步看了一会儿花。这是叫什么的花?
是我小时候常见的花。
这么说来……
以前的花都是开在路边呢。
干燥而牛枯的草丛旁边有一条泥水沟,以栅栏围绕着。我沿着栅栏走了一会儿,又冒出一条小路。虽然细,却是相当陡急的上坡路。
这条路我一定走过两三次。
或许是心理作用,但我一定走过。
这不是什么似曾相识,因为我以前在这个城镇住过。小学的时候,也就是三十多年以前,我住在这个城镇。虽然只住了短短的三年半,但我会在这个陌生的城镇生活过。
不过我住的国宅在车站另一头,距离这里相当远。小学生的行动半径很窄,我连去到车站的记忆都寥寥可数。
而且那时候站前什么都没有。城镇本身很老旧,但我记得车站那时候才刚盖好,记忆中的车站建筑物很新颖。我住的地区是开拓山地而成的新兴住宅区,那大概是配合新建的住宅区而铺设的铁路,所以站前筒未开发。没有商店、银行、小钢珠店,什么都没有。
母亲老是抱怨得穿过车站到这一边来买东西,非常不方便;但那与还小的我无关。
跟我没关系。
站前只有一条宽广的马路、工地以及荒凉的空地。对孩子的我来说,只有这样的事实而已。我也没有去那种地方的必要,或许我去过,但不记得了。
那不熟悉的车站现在也成了车站大楼,所以没有牛样符合记忆的情景。不是面目全非或是不感到怀念这种等级的问题,那里是我全然陌生的地方。
——不。
或许当时就有那家五金行了。
有吧。
有吗?
不过小时候的我虽然不会去到站前,却会经从学校那里穿过平交道过来这一侧——我目前所在的这一带玩耍。我记得会经有这么回事。或许记错了,但我一定来过。小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趟远行。
可是一下子就走到了。
一点都不远。
以大人的感觉来看,大概徒步三十分钟吧。
——这样啊。
然后我发现了。
也就是说,我抵达这个城镇以后,才过了三十分钟左右而已。如果从车站直接走到我目前所在的这个位置,连二十分钟都不用。不管绕再远的路、走得再怎么慢,大概都只要这点时间。
我感觉一切都开始变得荒谬了。
我爬上记忆中的坡道。虽然铺了柏油,但做工粗糙,裂缝处有杂草探出头来。这是条分不清是马路还是人行道的小径。
这地面我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两旁的人家模样,我觉得好像不太一样。这都是些老房子了,也没有改建过的样子。从外观来看,屋龄也不可能低于二十年。就算改建或翻修过,感觉也超过三十年了。那么我应该要认得才对。
可是我觉得不一样。
——不一样吗?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路吗?
那么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开始觉得现在是黄昏了。
常听人说分不清东西南北,我现在完全就是这种状态。我从站前的大马路拐了几次弯?更重要的是,太阳在哪边?
抬头仰望,天空也只是一片白。
白色的天空划过几条黑线。
是电线。线的途中更加漆黑的一团是,
乌鸦。
乌鸦呱呱啼叫。
乌鸦这生物究竟可以活上几年?都会的乌鸦全都身形巨硕。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小乌鸦。我看过事故死掉的乌鸦尸体,但也不是所有的乌鸦都死于非命吧。想想在路上看到的乌鸦数量,就觉得尸体太少了。
说起来,乌鸦都栖息在哪里?
有首童谣叫“七岁娃儿”。
那首歌的歌词说,乌鸦的老巢在山里。都市里没有像样的山,但绿地倒是不少,所以它们是盘踞在那类地方吗?或是悄悄地藏身在人类生活场所的各个狭缝?
希望它们的巢是在远方。
在那里悄悄地诞生,悄悄地死去。那样比较好呐。
我这么想。
虽然矮,但这一带也有山,那只乌鸦或许有家可归。
我呢?
我要回去哪里?我是造访这个城镇?还是回到这个城镇?
回到陌生的场所……
我感到有些虚无飘渺。
我的日常必须借由被时间和场所束缚才得以成立,就像隔着网子啄食垃圾的都会乌鸦一样吧。可是我就算想回去,也无处可回。
我回到的这个地方,是不会见过的陌生埸所。
这里不是我的巢,这里不是我该死的地方。
我只是误闯此地罢了。
说起来,我真的在这个城镇住过吗?
相似的城镇到处都是,每个地方的风景都差不多。市町村合并后,土地的名字也变了。或许是我搞错了。不,我一定是搞错了。
我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
振翅声。
乌鸦飞走了。
道路奇妙地蜿蜒,在前方分又成两边。
人家之间的间隔逐渐拉开了,我选择了上坡路。
移动至少比停步要好多了,总能去到什么地方吧。
有块像森林的地方。是学校。大概是国中的后面。我后来搬家了,不过大部分的同学都进了这所国中吧。我也因为怀念陪我玩耍的毕业生,跑来这所国中好几次。
这里真的……
是我住过的城镇吗?
我在这里回头了。看似歪斜的人家,扭曲的下坡,小河。
黄色的花朵绽放着,衣物晾在外头。砖墙。
像是烧剩的火柴棒般的细瘦电线杆伫立着。
电线杆旁,
站着森田同学。
森田是我朋友。
我在小学三年级的夏天搬到这个城镇。转学生的我第一个交心的朋友,就是森田。
森田块头很大,马力十足,但不是个运动健将,个性也不活泼。绰号阿森的他总是垂着头,却又会轻声细语地说些好笑的事。一样有点阴沉的我,敏感地注意到他那绝对无法传给全班听到,小声却幽默无比的玩笑。
上了四年级后,我们也是同班,很快玩在一起了。
说是玩在一起,彼此之间还是有点距离,但那微妙的距离感相当惬意,我经常和森田混在一起。上了五年级以后,另一个叫田代的男同学加入我们,我们几乎每天都三个人玩在一块儿。
六年级快接近尾声时,父亲决定调职了。我对镇上并没有留恋,但要与两个朋友分开,教我难过。
田代进了这所国中,但森田说要去读某处的私立国中。
三人各奔东西,就此杳无音讯。
我和森田再会,其实是三年前的事。
令人吃惊的是,森田就住在我现在住的公寓不远的地方。
森田说他住的是公司宿舍。
森田大学毕业后立刻就出社会了,后来就一直住在那里。
我并没有马上就职,而且中间换了两次工作。现在的公寓我是在七年前租下的,换句话说,森田在那里住得比我还久。
我们在街上巧遇,但森田叫住我之前,我完全没认出他来。
我们都近三十年没见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纳闷着,森田是长这样的吗?
我记忆中的森田是小学生,当然会印象模糊。可是对方好像立刻就认出我来了。
森田知道田代的连络方法,所以我们三个人真的是久别重聚,重温旧梦。
我们连续见了三次,每次见面都一路喝到早上。
后来暂时疏远了一阵子。
因为森田工作忙起来了,我和田代后来也见了几次。去年年底,我们三个众了第四次,办了类似尾牙的活动。我们聊起小学时代的种种,同样的事说了一递又一递。
聊过之后才发现,我们三个与这个城镇都没什么缘。我小学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田代也在国中毕业后马上搬走了。森田的老家在这里,所以他每年都会回来一次,但除了老家以外,他哪儿都不会去。因为有工作,所以也不会久留。
——那么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回去吧。
这话是我说的,还是田代说的?
没错。
所以我才会过来,不是吗?
过来这里。
森田小时候块头很大,但现在倒也不是如此。他瘦了,白头发也变多了。总是低着头这一点还是一样,但他变得不太笑了。
这是当然的,我们不再是小孩了。
能够天真无邪地开怀大笑的时期并不长。
森田在又黑又细的电线杆旁垂着头站着。他穿着朴素的灰色马球衫搭褐色长裤,光脚趿着黑色拖鞋。那身配色与这个褪了色的城镇十分相衬。
脸部一片阴影,看不见表情。
反正一定是面无表情,那家伙总是这样。
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窸窸窣窣地,
说些好玩的事——他总是这样。
一本正经。
森田一动也不动。
在电线杆的阴影处垂着头。
看也没用。
我心想,转身背对森田,往坡道走上去。
不久后,国中周围的栅栏开始出现了。就这样沿着栅栏绕过去的话,可以走到学校正门吧。
这我倒是记得。可是我并不想去什么怀念的地方,所以故意绕向旁边,进入陌生的道路。那是一条我毫无印象的路。有篱笆的人家、庭院种着大得夸张的巨树的人家、外观几乎与民宅没有区别的牙医诊所。以前有这样的建筑物吗?有吧。
我才不晓得。
又来到宽一些的路了。
一辆小卡车似乎引擎出了问题,正隆隆作响,老太婆和中年男子在一旁手足无措。路边立着一根写着“美味拉面”的旗帜,但我看不到哪里有拉面店。
简直像在看电影似地,
毫无印象。
可是不知为何,我记得地面的模样。
如果垂着头走,不知为何就会感到怀念极了。
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一家咖啡厅。上面挂着一块店名毫无创意的招牌:佐藤咖啡。我觉得有点累了,便推开咖啡厅的门。那不是自动门,而是粗犷的木框上嵌有玻璃的门。
叽,门发出倾轧声。
店里意外地明亮,一个秃头老人正用跺脚般的动作泡着咖啡。
店里没有客人,他是泡给自己喝的?还是要外途?
其貌不扬的老头还算亲切地招呼:欢迎光临。
从外面看的时候没发现,但这家店有面对马路的巨型窗户,显得开放性十足,所以才会这么明亮。我不想看外面的景色,背对窗户在吧台坐下。
我也不看菜单,直接说,“可以给我那杯咖啡吗?”
老头抬头,愣愣地说,“我重泡一杯。”
“不必重泡啊。那不是才刚泡好的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这豆子……”
“是特别的豆子吗?很香。”
“是便宜的豆子。”老头说,“泡给客人的豆子是更好一些的。”
“给我那杯就行了。反正我尝不出咖啡的味道。”
“可是价钱……”
“算我一般的价钱就行了。你不说我也不知道啊。”
“或许吧。”老头随口应道。
“可是老板,那咖啡你本来打算自己喝吗?”
“嗳,是啊。平日的白天不会有客人上门嘛。客人是外出工作吗?”
“不是。哪有这种可以在平日大白天上咖啡厅打发时间的工作?”
“像是业务员就经常在外面跑呀。”老头说。
原来如此,工作也有许多种,不是只有去公司才算工作。
“我是旅客。”我说,老头反问,“是旅行社的人吗?”
“不是,我是来旅行的,是旅人。”
“来这个镇上?来观光吗?”
这儿没什么可以看的啊——老头说着,递出咖啡。
“这里没有山也没有海,也没有游乐园,啥都没有。也没有老寺院。只有人生活在这里。”
“嗯,这我知道。三十年前左右,我住过这里。”
“三十年前吗?好久以前呢。我开这家店也不过十二年而已。”
“这个城镇也变了呢。”我说。
“变了吗?我倒觉得好像一直都没变呢。昨天、去年、十年前,我都在这里像这样看着店嘛。从这片窗户看出去的景色,自从这家店开张以后,就一直没有变过呐。”
“这样吗?喏,车站另一头不是有国宅吗?我以前就住在那里。”
“国宅很久以前就拆掉了。”老头说。
“拆掉了?”
“嗯。这一侧的老街景还维持过往的模样,但另一边是面目全非了。盖了大学什么的,还有净水场,感觉不再是住宅区了。”
“这样啊。”
那样的话,就更是陌生了。
我知道的城镇似乎已经只剩下片段了。
“那边的国中没有变吧?”
“校舍大概四年前改建了。”
“变了啊?那车站另一头的小学呢?”
“哦,那里听说今年要拆掉。一方面学生变少了,还有喏,说是旧建材有石棉什么的……”
“不过……现在还在吧?”
我说我是那里的毕业生,老头说他儿子以前也读那里。
果然。
这里是我住过的城镇。
我透过即将拆毁或已经消失的事实来确认我的记忆。
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怀念,更应该称为失落吧。
“那么客人是返乡——看起来也不像呢。是来追寻回忆的吗?”
“哪儿都没有回忆啊。”
不管上哪儿找都没有。不,本来就没有。
“您是去找老朋友吗?”
“嗯。朋友还在。我刚才看到了。”
“那太好了。”
“倒也不是。其实呢……我那个小学同学前阵子突然过世了。”
“过世了?”老头扬声说,接着向我致哀,“我看客人还很年轻啊。”
“都已经过四十了,不年轻了。可是也还不到该死的年纪,我自己是这么觉得。不过看来也不一定如此。老板最好也当心点。”
“是啊。我都五十二了。我四十岁开了这家店,十二年来日复一日,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就像不断看重播的电视剧一样。嗳,所以也没有上了年纪的自觉,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已经可以看到人生的终点了。”
就像这样,在重播中结束——老头说。
“会突然结束吧。”
“嗯,他走的真的很突然。”
田代打电话到公司来,是上星期一我就要下班的时候。
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但田代的确有些慌了。
——森田死了。
田代这么说。人经常用以为自己听错了来形容这种状况,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怀疑我所听到的。我只是以无动于衷的口气反问道:怎么死的?听说是心肌梗塞——田代回道。
心肌梗塞?
然后我总算有点着了慌。
我向田代问出医院的名称和地址,直接从公司赶过去。
田代一脸消沉地站在病房前,房里有森田的父亲和兄弟。
森田的脸上盖着白布。
森田的父亲好像记得我,为我掀开白布,“谢谢你来送他,请见他最后一面吧。”
森田闭着眼睛,皮肤发僵,嘴巴微微开启。
“是过劳啊。”森田的父亲说道。
他没有什么嗜好,性子笨拙,不会与人交往,所以才会一头栽进工作里,可是今年他过年回家时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他和你们重逢,非常开心,还说等工作告一段落,要三个人一起回来玩,没想到竟然变成这样。
太不孝了——森田的父亲说。
满脸遗憾。
隔天下午,森田在长年居住的城镇—我居住的城镇的火葬场烧成骨灰了。
没有守灵,什么都没有。
森田好像要安葬在本家的墓地,森田家的菩提寺在九州还是其他地方,所以葬礼和法事也要在那里举行。
我和田代捡骨后,与森田道别。虽然设了一场简单的宴席,但席上都是亲戚,我和田代感到如坐针毡。
那天晚上,我和田代自己帮森田守了灵。
然后,
所以,
“我忽然感伤起来了。我请了累积的年假,暌违三十年过来这里看看。虽然来了也不能怎样,可是就是不知不觉……”
“这样啊……”
三十年啊—老头呢喃道。
“嗳,三十年不算短呐。可是,就像对我来说十二年的岁月就等于一天而已,时间这回事,或许有就跟没有一样吧。”
“或许吧。对了,现在大概几点了?”
“不清楚呢。”老头偏头应道,“这里没有钟。从开店到打烊的期间,我的时间是停止的。”
“可是那样不会不方便吗?那样就不晓得什么时候该下班了吧?”
“打烊的时间就是下班时间,差不多都是一定的。”
“老板就是基准啊?”
也有这样的计测方式吗?
“嗳,其实现在是什么时间都无所谓,反正可以确定不是晚上。”
“现在是白天啊。店还开着嘛。可是,那么客人也不是来给您朋友扫墓的喽?”
“他的墓不在这里。可是……”
刚才本人就在这里。
我这么说,老板便问,“那是幽灵吗?”
“这世上哪有幽灵?”
“的确没有呢。”
“就是说啊,肯定不是那类东西。如果那是幽灵的话……”
我,还有你。
“老板,你是活人吗?”
“哎呀,我是我觉得我还活着啦。”老头说着,检查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像死了嘛。”
“可是就算死了,我感觉老板明天也会在同一个时间过来这家店,一如往常地开店站在那里呢。”
“哈哈哈哈。”老头笑了,“如果我没发现自己死了,一定会这么做的。”
“应该会在发现之前一直这么做吧。我也是一样。光是身在这里,也完全无法证明什么。我为了是我,好像必须在同一个时间去到同一个地点,并且在同一个时间回到同一个地点才行。这就是叫做我的存在,跟生死没有太大的关系。证据就是我一停止那么做,好像就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是生是死了。”
所以,
“或许是吧。”
不管是死是活,或许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吧——老头说着,隔着我望向面马路的大窗户。
“那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窗户另一头看着客人的那个人,是您过世的那个朋友吗?”
哦?我斜瞟了一眼,的确有人。
“那是个穿灰色马球衫和暗色长裤、感觉阴沉的中年男子吗?”
“哦,是啊。头发很短,白发不少。”
“他默默地站着吗?”
“不,他一直在看客人的背后。”
“他没有垂着头?”
“没有。他不是在瞪人,也不是看得出神,但也不是悲伤,怎么说呢,该说就只是看着吗?”
“哦?”
若是死掉,就是这样吗?
我打消回头的念头,没有垂着头的森田太不像森田了。
我喝完咖啡,付了钱,向老板道谢,离开店里。
离开的时候,我的眼角瞥见杵在那里的森田,但我没有转过头去,而是直接前往车站。
他都死了嘛。
我决定不在这个陌生的城镇过夜,今天就回去。
因为时间好像还不到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