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迪拉克载着我,从位于成城的家里出来,穿过逗叶新道的隧道,开到沿海公路的时候,仪表盘液晶显示屏上的时间,显示为一点四十五分。
前方终于出现了海面,相模湾的万顷碧波沐浴着4月份的和煦太阳,闪耀着粼粼金光。
“想不到时间还很充裕。”看到海以后,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刚才在东名高速出口的时候,我还担心来不及。”
“您是要到叶山摩瑞拿吗?”司机虻田问我,声音和平时一样沉闷。
在父亲的两个司机里,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虻田。他只有四十岁左右,却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虽然态度恭敬,但经常会突然改变话题,还老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对。就是在镫摺港的……快到了吧。”
“我经常听到什么逗子摩瑞拿、叶山摩瑞拿,摩瑞拿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瞧,他又开始了。混蛋!……
“就是游艇港和一些附属设施的意思吧。”我很不耐烦地回答,因为不愿意让他以为我不懂。
“是什么语?”司机还不依不舍地问。
“这个……”我不想跟他多说。
“其实,我以前查过词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东西,就老是惦记着。可是,英语词典、法语词典里,我都没有查到这个词。这到底是什么语啊?”
我撇了撇嘴:“肯定是你的词典太旧了。”
“今天您是从叶山摩瑞拿出发吗?”
“正是!……”我点头说。
“您要在船上待几天?”
“是快艇。”我不由自主地纠正他。虽然快艇确实是船的一种,但是虻田的讲法,让人联想起破烂不堪的渔船。
“准备待一个星期,一直开到琉球群岛。”我欣喜地说。
“这么长时间,肯定是一艘很大的船吧。”
“听说是超豪华的快艇,全日本只有三艘。”
“我出生在北陆的一个渔村,记得父亲出海前要做很多准备。”虻田又开始了,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去参拜村里的金毗罗,祷告海上航行一路平安。还说出海前撞上黑猫不吉利,在海上可能会死人什么的……”
“啊,就是那里吧。”我指着前方一栋橙色的房子说。右手边是凹进来的海湾,左等候边是伸出去的码头,上面有栋橙色的西式建筑物。
“哇,果然是那儿,上面写着‘海上露台’。”
汽车从公路往填海地开的时候,可能是轮胎陷进了沟里,重重地颠簸了一下。看到有腰痛病的虻田,痛得皱起眉头,我越发心烦意乱,开口训斥他:“混蛋,小心一点!……糕点都要碎了!……”
虻田帮我把新秀丽的旅行箱,和装着柠檬派的盒子,搬到“海上露台”门口后,我就让他早早地回去了。
“辛苦了。麻烦照顾我爸爸。”我没忘记加上这一句。
暖暖的阳光照在四面是窗的咖啡馆“海上露台”里面,客人不多,气氛悠闲宁静。
正面和右面是大海。海湾里和码头边,停泊着不少快艇,桅杆林立,海面上白帆点点。
我在柜台边上,找了个对着正面玻璃窗的位子,坐了下来,点了三明治和咖啡。因为乘坐印第安那号的客人,必须在两点之前到“海上露台”集合,所以,我十一点半就出门了,还没有吃午饭。今天实在是个出海的好日子。
蓝天下飘着一层淡淡的烟霭,洁白的海鸥盘旋其中,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片蔚蓝色,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变形。稻村崎和兀然浮出海面的江之岛之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轻雾,盛开的樱花宛如粉红色的光斑,星星般点缀其间。
把视线投向左边后,我不禁睁大眼睛。防波堤前的海面上,停着一艘白色的船。甲板上排列着一扇扇客舱的窗户,船头向上微翘,下面形成优雅的弧形。船体大部分被涂成光润的象牙白色,吃水线以下,则是耀眼的大红色。
这艘船作为客船有点小,但是远远大于停在岸边的其他船只,也更漂亮。
“啊,那就是印第安那号吧?”
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我诧异地转过身去。
一个六十岁左右,略微发福的男人,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也在探身往外张望。
“一直听说印第安那号非同寻常,果然名不虚传啊。”
服务生把我的三明治和咖啡端过来的时候,这个男人点了一份奶茶。
他戴着一顶棕色山羊皮贝雷帽,穿着格子上衣,叼着烟斗,俨然一个文化人的模样。
“果然是那艘船。”他的语气像是在和我搭讪,我也只好回应,“但是怎么没有帆?”
男人打量了我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很多快艇都没有帆啊。”
“什么?……”我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
“其实快艇是私人船只的总称。”那个男人向我解释着。
“那么,游艇又是什么?”
“可以简单地认为,有客舱的快艇叫游艇,游艇又分成有帆和没有帆的两种。”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快艇都有帆,而游艇……”
“一般来说,有帆的就简单地叫作快艇,偶尔也叫远洋游艇。没有帆而靠引擎拉动的,就叫摩托游艇。”
“那么……印第安那号是摩托游艇?”
“不错。”那男人点头说。
“我待会儿就是要坐印第安那号。”我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再次把视线投向海面上的船只。
“哦?你也坐印第安那号?”
“欸?那么……?”
“嗯,我也接到了邀请。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要和您这样一位妩媚动人的年轻小姐共同度过了,真是荣幸。我叫东川,请多关照。”
“我叫桶谷瑶,请多多关照。”我向众人鞠躬致意。
“这次的海上之旅,一定非常享受。现在是出海最好的季节,游艇本身又是日本最顶级的,船主也一直承诺,要尽全力招待我们这些客人,我们要做的,仅仅是带一些个人必不可少的嗜好品而已。”
那男人说着,瞄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纸袋,浅褐色袋子上,印着烟丝的牌子。
我不由得看了看装着柠檬派的盒子。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糕点,这次买来作为给大家的礼物。
眼前浮现出这家蛋糕店所在的、高楼林立的成城大道,我不禁想起爸爸,为爸爸揪心。身心俱疲的爸爸,现在正躺在虎门医院的病床上休息吧。
“呀,差不多该有人来接我们了吧。”东川看了看手表的同时,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倏地站了起来。
“我去打个电话。”
我走出双开弹簧门,进了刚才从“海上露台”看到的电话亭。咖啡馆里当然也有电话,但是,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和爸爸说几句贴心的话。
我插入了电话卡,拨了爸爸化名入住的医院的直线电话号码。这个号码只有我和极少数自家人才知道。电话响过四声后,有人拿起了话筒。
“喂!……”电话那头传来爸爸忧郁的声音。
“爸爸,是我。”
“啊,桶谷小姐!……”爸爸的声音一下子精神了,“你在哪里打来的电话?”
“在叶山码头,马上就要上船了。”
“哦。尽情享受这几天的休假,但也要注意安全。”
“嗯。爸爸您怎么样?”
“我没事。”爸爸安心地说。
“血压呢?”我则关心地问他。
“没什么大碍。”
“到下一个港口靠岸后,我再打电话来。”
“嗯,好。桶谷小姐,上船以后,一定要先确认救生船和救生衣放在哪里。宇野家的船应该不会有问题,但也要防备万一,有些东西已经破损了,或者数量不够,别忘了先拿一件救生衣,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好的!……”我点头答应着。
“就算有小孩、老人,你也千万不能心软,绝对不要让给别人,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要有事。”
“知道了。我老是在担心爸爸您……爸爸也千万不能有事哦。”
“你不用担心我,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放下电话之后,我的眼眶一阵发热。
可怜的爸爸哟!……
大多数人都以为:爸爸因为心脏病和高血压住院,只是为了避风头,不愿意现身和大家交涉,这才躲起来的。其实,他们不知道爸爸在那次灾难以后,忍受了多少折磨。
他们都说爸爸十恶不赦……
混蛋,爸爸究竟做错了什么?
首先,那次事故,百分之百是因为别人的大意才发生的,爸爸本身不也是受害者吗?
爸爸,加油啊!……可能让您烦心的情况,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但总有一天,会朝有利于爸爸的方向,顺利解决掉的。
就像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那样,时间和金钱,可以解决世界上的所有问题。这件事一旦解决,无论是媒体还是社会大众,都很快就会忘记的。
在这之前,您就住在医院,玩玩股票解闷吧。这次我接受邀请出海,也是因为觉得,这正好是一次散心的机会。
我回到“海上露台”的时候,有个比我早一步进门的男人,正站在店内四处张望。
店里分散坐着六七个喝茶的客人。
“乘坐印第安那号的客人们……”听到他这样招呼,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胖的年轻男子,头戴帽子,穿一件洗褪了色的防风服。
“现在请大家坐摆渡船去游艇。”
坐在店里的四名男女,刷地全都站起身来,包括东川在内,一共是三男一女,每人都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缓缓地走了过来。东川把我的行李箱和柠檬派盒子,也一起拿了过来。我向他道了谢,跟在他后面走过去。
一个四十几岁、穿灰色西装的男子往收银台走去,准备买单。
“让我一起付吧。”来接我们的人说着,收齐大家的账单,把钱顺手给付了。
他提着我和另外一位女客的行李,带领包括我在内的五名客人,缓缓地走到码头的尽头。那位女客人大概四十四、五岁,脸部轮廓比较鲜明,四方形下巴给人知性的印象,身上穿的深蓝色外套和白色长裤,看上去也很高雅。
码头的对面两边是防波堤,中间是一个闸门。防波堤和码头中间的海面上,停泊着一艘黄色的橡胶船。来接我们的男子先上了这艘船。
“行李比较多,大家最好分成两批。请女士们先上船吧。”
客人中一位最年轻的高个子男人说:“我在这里给大家看行李,你们四个人先去吧。”
他貌似三十出头,神情温和,但是不苟言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来接我们的男子向他致谢:“好,那就麻烦您了。”
于是,我们四个人先上了摆渡船,船随即开出了闸门。驶出防波堤后,迎面拂来的海风,带来阵阵凉意。尽管如此,坐在船沿儿上的客人们,脸上都写满了期待,大家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前方的游艇。
“因为游艇太大,不能直接靠岸。”来接我们的男子解释说。确实如此,越靠近这艘游艇,就越感觉它确实很壮观,甚至给人一种压迫感。
刚才在岸上的时候,还没有看清楚,现在才发现船体中间,写着“印第安那号”几个鲜红色的大字。
没过多久,橡胶船的速度逐渐放缓,然后停在了游艇后方的舷梯旁。我们纷纷登上了舷梯。
甲板边上站着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鼻子下面留着一撮小胡子。他伸手把大家一个个拉上甲板,然后摆渡船又回去,接另外那位客人上船了。
“有点冷吧,大家快进船厅!……”留着一撮胡须的男人一边招呼着,一边打开玻璃门,把大家让进了船厅。门边有脱鞋子的地方,地板上铺着墨绿色的长毛地毯。
“啊,好大呀!……”我发出一声感叹。比起在岸上远眺,刚才在近前看到的“印第安那号”船体更大,而上船以后才发现,甲板和船厅宽敞得让人惊讶。
“像是饭店的套房。”那位女客人也随声附和着。
“来,请坐!……”
听到留着一撮胡须的男人的招呼,我们在淡紫色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从三面围拢的沙发,加上凳子,坐七八个人不成问题。
沙发的对面是一排吧台。泛着光泽的桃花心木吧台内侧,一排玻璃酒柜的外框,也是桃花心木做的,酒柜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雕花玻璃酒杯。
沙发和吧台占据了船厅的后半部,前半部的左侧是椭圆形的餐桌,右侧则摆着电视机、音响、书架、游戏桌等等。
象牙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与船体外侧的颜色一致,显眼的部位都用了桃花心木。室内装饰的材料和设计,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船厅整体呈现出典雅尊贵的气氛,同时给人以踏实、放松的感觉。
“难以置信,这竟然是在游艇上!……”不知道谁这样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也有同感,如果没有引擎的声音和船体的微微摇晃,确实如此。
“这艘船的吨位是多少?”一位穿灰色西装的男士问道,他带着关西口音。
“全长是102英尺。吨位是99吨,但是游艇一般不用这个说法。”留着一撮胡须的男人笑着回答。
“102英尺,也就是30米吗?”
“您是第一次坐游艇吗?”留着一撮胡须的男人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第一次坐这么大的游艇啊!……”男客人惊叹地说。
留着一撮胡须的男人不再多说,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微微一笑。刚才去接我们的男子和留在岸上的客人,坐着摆渡船来了,他正在帮助大家把行李搬进来。
东川站起来准备去帮忙,留着一撮胡须的男人伸手拦住他:“没关系,很快就好了。”
他自己走上甲板,很快就把大家的行李,搬到了船厅的角落里。
“好,人都到齐了。麻烦你给大家煮杯咖啡吧。”
去接我们的男子点了点头,走进吧台里面。
“感谢大家光临,我是船长龙崎。”
留着一撮胡须的男人,正式向我们作了自我介绍,语气里略带一丝腼腆。
他身高一米八有余,肩膀宽厚,体格结实,浓密的眉毛和黑色的胡须,给他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概,加上浑厚的声音,完全是那种值得信赖的船长形象。我在心里给他打了满分。从他晒成小麦色的前额和眼角的皱纹判断,年龄应该将近五十岁了。
“这是船上的技师阿东。”船长龙崎介绍着身边的男人。
站在吧台里的阿东向大家点头致意,他约莫二十七、八岁。
“船员就我们两个,客人五位,一共七个人。我们打算以十海里的时速,开到琉球群岛的宜野湾港,计划在星期六抵达琉球群岛,星期天早上解散。出港后给大家介绍船内的各种设备,以及分配房间,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您说一共七个人?”东川侧着头问道。
“是,没错。”
“那,您是船主的……?”
“不,不,我只是船长,不是船主。当然,航行中的所有事情,都将由我来负责,到时候还请大家多多配合。”
“那么,船主稍后上船吗?”
龙崎瞪大眼睛,用手摸了摸胡须:“啊……没人跟你们联系吗?”
“什么?……”龙崎奇怪地望着客人。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那位四十几岁的女客人,不满地抱怨着。
我也一直想当然地以为,船主和他的家人,会和我们一起上船。
“那真是对不起了,我以为会有人,和各位直接联系。实不相瞒,船主有一些实在推不掉的工作,会晚一天出发。因为不好意思,让各位更改行程,所以,我们还是按照计划,今天出发,明天傍晚在御前崎港靠岸的时候,船主在那里上船。”
“哦,是这样啊。没关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了。”客人们发出一阵唏嘘。
“御前崎?……也许他们会坐新干线、或者开车走高速公路赶上我们吧。”关西口音的绅士,端详着放在吧台一端的地球仪说。
“船主家有几个人来?”那位女客人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龙崎摇了摇头,“不过,客房足够了。”
醇香在大厅里弥漫开来,阿东把煮好的咖啡,倒进吧台上的杯子里。刚才留在码头上的高个子男人立即起身,把咖啡端上桌子。
“我带来了柠檬派,大家一起吃吧。”我从行李里拿出柠檬派,并解开外包装的绳子,“是成城那家手工蛋糕店的,味道不错。”
“我没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嗜好品,就带了一些水果来。”
女客人也拿过来一只纸袋子,是银座一家有名水果店的包装袋。
男士们动手把白兰地、瓶装鱼子酱等放在吧台上,大厅的气氛顿时融洽起来。明白事情的原委后,赞助这次旅游的船主及其家人不在场,反而让人觉得放松。
我悄悄地观察了另外四个人,给他们的穿着和品位打了个及格分。
这些人应该都属于富裕阶层,能够被大财阀邀请的人,自然具备一定实力。如果是生活困顿的人,即使只是和他们坐在一起,也会让我头痛了……
“我要去操舵室了。在这之前,请大家作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因为要在一起度过一个星期……”
大概是感觉到了龙崎的视线,坐在沙发一端的东川第一个开口了:“我叫东川牧彦,说不定有哪位曾经读过我写的书。我以前在报社工作,退休以后写写散文。”
他的名字我确实有所耳闻,但是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比起读书,我平时更喜欢音乐和运动。
“啊,您是那位……”女客人的手停在空中,“《决断的风景》是您写的吧,我记得它入围了纪实文学奖……”
“那本书很有意思,我也读过。”穿灰色西装的客人平静地说道。
“这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东川用手扶了扶贝雷帽。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文化人,我的直觉果然不错。
“我叫鳅泽弘,是妇产科的医生。”关西口音的男人身体略显单薄,大概四十多岁,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夹鼻眼镜,长长的鹰钩鼻子配上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感觉。
“有医生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东川客气地说。
“听口音,您住在关西……?”我随口问道。
“不,住在东京。因为我是在关西出生的,所以一直没改掉那里的口音。”
“我叫久世元子,是个律师。”
这位女客人口齿伶俐,确实和她的职业相符,大家不禁点了点头。她也有轻微的地方口音。
“我在四谷开了一家小规模事务所。请多多关照。”可能她也是出生在其他地方,目前在东京生活吧。
接下来,大家自然把目光转向了刚才留在岸边的高个子男人。
“我叫奈良井义昭,希望有哪位还记得我。”他垂下显出几分懦弱的细长眼睛,耸了耸肩膀,“五、六年前我还不时在电视上露面,不过现在的排名一直下跌……”
“啊,您是打职业高尔夫的奈良井先生!……”我立刻反应过来,“怪不得觉得您面熟,原来是电视里的高尔夫精英赛。”
“你还记得我?”
“嗯,因为我自己也打打高尔夫球,特别喜欢看职业高尔夫球赛。”我笑着说。
不过话说回来,已经很久没有在体育报上,见过他的照片了。可能不光排名下滑,而且预赛也一直输,所以,可能连精英赛也参加不了吧。
“我的爱好是烹饪。这次的航行,船员只有两个人,难免忙不过来,所以由我担任厨师。材料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大家有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龙崎和阿东好像事先已经知道了,笑着点了点头。
最后轮到我了。二十五岁的我在这七个人当中,应该算是最年轻的,大家打量我的眼神里,除了好奇,还隐隐有一点关切。
“我叫桶谷瑶,在一家公司做专务理事秘书。”
我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心里祈祷,他们听到我的姓氏后,不要联想起我的爸爸。我比任何人都尊敬爸爸,这份感情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但是,因为发生了那次灾难,我希望在舆论平息下来之前,不要被人注意到我的家世。我离开爸爸的公司到现在的地方就职,也是因为爸爸有同样的考虑。
“方便的话,能不能透露是什么公司?”东川问我。
“是旅行社,还经营高尔夫球场……”
“高尔夫球场?”奈良井马上问道。我说出那个位于千叶县的球场名字后,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个地方。然而实际上,那是个会员制的球场,因为新开不久,各种投诉不断,并不是有实力举办职业精英赛的顶级球场。
“你在球场工作吗?”
“不,我在东京总部的秘书室工作。”
没有人再提问了,我的自我介绍到此结束。看来大家没有对我的名字有过多的联想,我真要感谢桶谷这个姓不算罕见。
“谢谢各位!……”龙崎船主说完,起身打算离开船厅去操舵室,“那我们要准备出发了。请大家先在这里稍事休息,等一下我来给各位安排房间。”
“麻烦了。”众人略微起身向他道谢。我抬起头来,忽然发现玻璃窗外甲板的栏杆上,有一团移动的黑东西,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有狗那么大的黑猫。
“印第安那号”在三点左右起航,比原计划稍微晚了一点,是因为阿东坐摆渡船,把黑猫送回了岸上。
猫的脖子上没有项圈,可能是什么地方的野猫。至于猫怎么会误入游艇上的,龙崎和阿东两个似乎也不明所以。
“我们昨天就上船了,因为要准备一些东西,比如燃料、水、食物等。我们来来回回好几趟,这只猫可能是那个时候,悄悄跟着上了摆渡船,一起进来了。”
这是阿东的意见。龙崎大概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性,默默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两人对有黑猫闯进来一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不可能把这只猫扔进海里,所以阿东喂它吃了一些鱼干后,就开摆渡船把它送回了岸上。
回到游艇后,阿东收起舷梯,在船头的甲板上拉起了锚。因为不是客船,所以没有鸣笛,游艇就这样静静地出发了。
船长在操舵室掌舵,阿东也在船舱和甲板之间来回穿梭。我们五位客人站在甲板上,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叶山海岸和江之岛的景色。午后的阳光依旧灿烂,照在岸边的白色建筑物和桅杆上,背景是郁郁葱葱的山脉,和点缀其间的樱花,船航行在宛如镜子般光可鉴人的海面上。
这是一幅无可挑剔的完美画面。不过在甲板上站久以后,渐渐觉得寒气袭人,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船厅里。
“各位久等了。接下来我简单介绍一下这条船,然后给大家安排房间。”阿东走了进来,开船后的各种工作大概告一段落了。
“这里是厨房……”阿东指着餐桌和游戏桌对面的一扇门介绍着。
“里面有烤箱、微波炉、冰箱、冷冻箱、洗碗机等,厨房的设备基本上一应俱全。”
这些设备齐全,俨然高级寓所里的整体厨房。
奈良井说:“等一下向您请教怎样用这些东西。”
“垃圾怎么办?”
“用垃圾处理器粉碎后,排进海里。”
“原来如此。”
大家跟着阿东,走到右边的走廊上,走廊上也铺着浅茶褐色的厚毛绒地毯。
打开厨房旁边的那扇门,里面是一个装饰清新雅致的房间。正方形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吊灯,双人床、桌子、衣柜分布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室内备有专用浴室和卫生间,窗户上挂着电动窗帘,阿东给我们示范了一遍开关的用法。
“船主来了以后睡这里吧?”鳅泽好奇地问。
“不,这里是船长的房间,正好在操舵室的后面。主人的房间在楼下。”
“真豪华哟!……”久世感叹道。
“主人的房间更豪华呢。”
“在空间有限的船上,船长的房间面积这么大,足以证明船长的地位。”看来东川对此颇为了解,分析得头头是道。
船长室前面还有一扇门,那里是操舵室。龙崎操纵着船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他的身边,到处是复杂的计量仪器,电子屏上显示的是船后的景色,叶山海岸已经离得很远了。
“在航行中,一般要有人在这里瞭望。大家应该不会来这里,如果进来,也千万不要碰这些仪器。”
客舱前方叫作前甲板,上面摆放着一些白色长椅。阿东介绍说,因为可以在上面晒日光浴,所以又叫阳光甲板。
“救生船一类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我想起了爸爸的嘱咐。
“在飞桥甲板上。”阿东用手指着操舵室的天花板,“等一下会带大家去。现在先请各位到自己的房间,怎么样?”
大家都表示同意,跟着阿东走下船长室旁边的一段很陡的楼梯,来到起居甲板上。
甲板前部首,先是主人的房间,白色的房门上装着金色的门把。走廊两侧排列着一扇扇茶色的房门。
“船主上船后,可能会在房间里请大家喝茶,到时候大家可以好好地欣赏一下室内。客房总共有六间,设计基本相同,大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位置。另外,这里是浴室和卫生间。”
他打开正对着楼梯的一扇门,室内面积和商务旅馆的浴室、卫生间差不多,里面有淋浴设备和马桶。
“房间里没有浴室和卫生间,请大家共用。”
“这个梯子通到哪里?”鳅泽弘指着楼梯背面的一架通往下方的梯子问道。
“通到舱口。下面主要是机器房,有燃料箱和水箱、发电机,还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大家可以随意使用,不过地方窄了一点。”
“你睡在哪里?”
“那边有船员室。”阿东指着和主人房相反的走廊另外一头。那里也有一扇门,比客房的房门略大。
“船员寝室不是单人房,里面有三张双层床。如果是更远距离的航行,就需要配置多名船员。”
“原来如此。”
“嗯!……”
众人沉默下来,打量着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贴着手感类似山羊皮的浅驼色人造绒面革的墙壁,还有装着射灯的天花板。
我经常跟爸爸去国外旅游,也有过不少奢华的体验,但是乘坐豪华游艇,我还是头一遭。这让我对游艇有了全新的认识。
最后,阿东打开了身边一间客房的门。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床头上方各有一扇圆形的窗户。左边是放着台灯的写字台,床尾那头是衣柜和简易洗脸池。
“好,明白了。那我们就来分配房间吧。”东川说着。
“让我用楼梯旁边的这间吧。因为我要做饭,所以,会频繁地去上面的厨房。”说这句话的是奈良井。
“辛苦您了!……”阿东点头致意。
“反正客房多了一间,就不要用浴室旁边的这间吧,水声肯定很吵。”阿东提醒大家。
“那么,请两位女士住在当中这两间,我们两位用后面两间,怎么样?”
对于东川的这个提议,鳅泽没有表示反对。
客房的门上用金属板标示着号码。从前面数过来:一号房是奈良井,二号房没人住,三号房是久世,四号房是我,五号房是鳅泽,六号房是东川。
分配完房间后,大家把各自的行李,从船厅搬运进来,在陡峭的楼梯上,几位男士都搭了把手。
我走进四号房关上门,在床边上坐了下来。除了呜呜的马达声,四周一片寂静。
房间里贴着印有蓝色和灰色贝壳图案的壁纸,装修简洁干净。
圆形的窗户位于吃水线上方,外面是晃动的海面。凝望了片刻之后,觉得有点头晕。我赶紧站起来,把皮箱里的衣服拿出来挂进衣柜。然后,我取出巧克力色封面的日记本和水笔,放在桌上。每天写日记是我从高中以来,一直保持的良好习惯,我以此为荣。让我养成这个习惯的也是爸爸。
“爸爸从富山的小学毕业以后,一个人来了东京。在木炭铺子做小伙计的时候,每天都写日记。有时写得很简单,只有几行字,但是后来每次翻看以前的日记,都让我回忆起自己曾经多么穷闲潦倒,被人当作蝼蚁对待,不知道尝过多少屈辱。这些经历让我更有斗志,发誓无论如何,不能回到当初那种境地,一定要得到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争口气给以前那帮家伙看看。虽然,桶谷小姐从小衣食无忧,但是爸爸建议,你也试着写一写日记。你长得漂亮,又有这么好的环境,应该要有野心争取更好的人生。”
当初听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没有考虑太多,但是如今,我深深地理解了爸爸的心情。
没错,我要让自己比现在更美,进入顶层的上流社会……
这时候,室内忽然响起了《致爱丽丝》的旋律,接着传来阿东的声音。
“各位,我们准备在六点钟开始吃晚宴,请大家提早到船厅里集合。”
天花板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扩音器,声音就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在洗脸池旁边的镜子前面,开始卸妆洗脸。洗脸池一侧装着一个小小的水箱,从水龙头里流出来温热的水。
今天晚上船主不在,客人里面,也没有品貌非凡的年轻男士,其实没必要靓妆艳服。可是,我还是细致地重新化了妆,又花了不少时间,精心地挑选着衣服。
船长倒不错,可惜配我老了些。
话又说回来,给中年绅士们来点视觉享受,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穿上了橙红色礼服裙,戴着钻石耳环和吊坠,走进船厅的时候,空气中已经飘着美食的阵阵香味。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冷盘和七人份的餐巾及刀叉。
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在室内低声流淌。东川和鳅泽坐在沙发上小酌。鳅泽身穿黑色西装,东川换了一件清爽利落的蓝色夹克,头上仍然戴着那顶有点脏的贝雷帽。
“呀,桶谷小姐,你真是太漂亮了,让人眼前一亮。”果然,东川站起来张开双臂迎接我。
“请不要用姓氏称呼我,叫我桶谷小姐好了。”
“桶谷小姐,来杯酒吧。”东川用眼睛示意,旁边摆满酒瓶的小推车。
“您二位喝的是什么?”
“我喝的是雪利酒,鳅泽先生喝的是基尔酒。”
“那我也喝基尔酒吧。”
我接过装着琥珀色基尔酒的玻璃杯,走到窗前。空中还残留着晚霞,灰色的海面上,点缀着夕阳迤逦的红光,右前方向,以看到陆地和闪烁的灯火。
“那是伊豆半岛吧。”不知道什么时候,鳅泽弘悄悄地走了过来,用他独特的鼻音说道,“我们即将迎来最美妙的时刻。”
“您第一次坐游艇出海吗?”
“曾经坐过朋友的小游艇。我这人对船啊、飞机啊之类的机械,向来敬而远之。这一次也犹豫了很久,不过现在觉得来对了。”
“是吗?这种程度的摇晃,您不用担心晕船。”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请马上告诉我,千万不要客气,我这里不缺药……”
“啊,奈良井先生,这一身还真适合您呢!”身后传来律师久世元子响亮的声音。
我回头望向餐桌,只见奈良井头戴厨师帽,身穿厨师服,正端着一盘龙虾从厨房走出来。
“您一个人忙不过来吧,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别客气,这其实也是我的兴趣所在。”
女律师穿着一件雅致的芥末色西装。尽管我平时很少做饭,但现在也不能装聋作哑,只好朝她走过去。
但是,久世元子并没有往厨房走去,而是用手抚摸着游戏桌,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一切。我注意到她手上戴着和西装颜色相配的猫眼石戒指。
书架里放着一些外文书和游艇图集,还有四、五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推理小说,我在里面找到了一本我曾经读过的《无人生还》,听说这是她的代表作。
“船主好像很爱阅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呢。”久世元子笑意盈盈地说道。
“咬呀,这是什么哟?……”我打量着游戏桌那边的装饰架,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金属圆托盘上,放着一些陶瓷的小动物,一共有七个,分别被涂上红色、黑色、绿色、银色等等,每个动物都被描绘得憨态可掬。
“老虎、牛、猴、羊、兔……这是?……”
“是老鼠吧。”久世元子凑过来回答。
“啊,真的是老鼠。太可爱了。”
“下面附有吸铁石,所以不会从台子上掉下来。”
“有点奇怪啊,十二生肖的装饰,我倒是在朋友家里见过。”
“这些也都是十二生肖里的动物啊。不过只有七个,另外五个是丟了吧?”
我和久世相视一笑。
“你多大?”
“我属兔。”
“我属马。”
我们很自然地把视线再次转向装饰架,只见兔和马都在上面。
“呀,大家都到齐了!……”阿东打开门走了进来,“差不多开始吧。”
阿东这句话,一半是对着厨房说的。奈良井在里面回答:“好啊。”
“船长也会来吧?”久世元子问阿东。
“我请他来露个脸,过了大岛以后。就可以切换成自动挡了。”
我刚才光顾欣赏伊豆半岛了,往左边一看。才发现窗外有座很大的岛屿,近得就像要贴上来似的。
鹅肝、鱼子酱、烟熏三文鱼、烤扇贝、普罗旺斯海鲜汤、肉馅饼、鲜虾色拉……等等等等,一些考究而又无需花太多功夫的菜品,一一摆在餐桌上,十分诱人。
时钟指向六点以后,大家在桌边落座,奈良井也脱下了厨师的衣服,里面穿的是一件颜色鲜艳的夏威夷衬衫。
薄暮时分的天空上星光点点,感觉这些星星,比起东京的更明亮耀眼。
“春宵一刻值千金,就是指现在吧。”鳅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阿东把船长从操舵室叫来,一起参加晚宴,只有他们两位没有时间换衣服,龙崎还穿着黑色高领运动衫,这反而符合他精悍的气质。
“让大家久等了。现在刚到大岛的西面,你们看到了元町港的灯光吧?”
“那个灯塔是哪里?”坐在龙崎对面的久世元子,指着右边好奇地问道。
“啊,是稻取岬,在下田的北面。”
“也就是说,这艘船正在伊豆半岛和大岛之间往南开?”
“我打算晚上把时速减到八海里,减少一些噪音。”
奈良井打开香槟,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大家提议由船长致词。
“那么,为我们有一次安全愉快的海上之旅,干杯!……”龙崎船长大声说。
“干杯!……”大家一起举起手里的酒杯。
接下来,大家开始品尝菜肴,间或交谈几句。因为今天下午两点,大伙都要到叶山码头集合,所以中午以前就离开了东京,可能没几个人吃过午饭。
“嗯,这个真好吃。”
“这些全是奈良井先生亲手做的吗?”
“不是不是,有一部分是我请东京的饭店做的。从明天开始……”
“那也很了不起,能准备这么多东西!”
“来一瓶沙布利白葡萄酒怎么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交谈着,之后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可能是填饱了肚子,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想稍微休息一下吧。
东川拿出烟斗,龙崎也在征询大家的意见后点燃了香烟。门德尔松的协奏曲播放到了最后一章。呜呜的引擎声、船头劈开波浪的水声、小提琴美妙得让人伤感的乐声,尽管存在这些声音,却感觉整个船厅,被舒适满足的寂静包围着。
东川把烟斗从嘴里拿开,似乎有话要说。
就在这时……
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声刺耳的噪音,打破了室内的空气;仿佛是测试话筒时,发出的尖锐爆响,贯穿了大家的耳膜。
接着,耳边响起了一个清晰响亮的男声。
“诸位,请安静。我是审判官,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仔细听一听我接下来的宣判。”
在座的人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说话的显然不是坐在桌边的哪位。声音好像是从旁边传过来的,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冷酷。
我们还来不及找到发声源,声音又响起来了。语速比刚才更缓慢,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在听者的脑海里。
“诸位,你们都曾以各种形式,犯下杀人的罪行:
“龙崎剑四郎,你在1970年5月,造成户田广男和布施邦康二人死亡。
“东川牧彦,你在1971年8月,逼迫桥口由枝自杀。
“鳅泽弘,你在1980年2月,杀害了宫雪子。
“久世元子,你在1983年6月,置岩城坚次郎于死地。
“奈良井义昭,你在1983年9月,造成了上尾彻的死亡。
“东顺司,你在1984年7月,导致山边繁三发狂而死。
“桶谷瑶,你在1986年4月,造成胁村雄一郎死亡。
“我再次声明,你们的行为,事实上相当于杀人。你们这些被告,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吗?”
“刚才的那个,是……是什么?”几秒钟之后,鳅泽医生瑟瑟发抖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审判官”的声音已经消失,现在传来的依旧是门德尔松的协奏曲。
声音似乎是从游戏桌那个方向传来的,大家自然而然地,把头转向那边,视线在电视和激光唱机附近搜索着。
“啊!……”不知道谁小声叫了起来。与此同时,东顺司迅速从桌边站了起来。
唱片仍然在旋转着。旁边垂着的天鹅绒窗帘下面,有一个类似收音机的东西露出了一角。
阿东一把掀开窗帘。
那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音响,里面的磁带还在转动。阿东关上电源,慌忙把磁带从里面取了出来。
“就是这个,有人在里面录了音。”
“谁干的?”
“这……这个音响里装了一个定时器……哎,这是个可以提前一个星期设置的东西。”
“一个星期?”
大家都围到那个音响的前面。龙崎、东川、奈良井、久世四个人伸长了脖子,我和鳅泽站在他们后面。
我对各类机械一窍不通,在自己房间里播放唱片,对我而言都不容易。
鳅泽也和我一样茫然不解。
“原来如此。这个东西,是一个星期以前,就放在这里了……那么,在里面装定时器,让它今天晚上六点半左右开始播放,是什么时候的事?”奈良井问道。
“这个现在还不清楚。”东顺司回答。
“有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吧。”东川问道,“你们两位是什么时候上船的?”
“昨天下午。”龙崎的声音,听起来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和阿东一起,来准备了一些必需品,傍晚就下船了。昨天晚上,寄宿在一个油壶的朋友家,今天是早上九点来的。”
“船能上锁吗?”
“当然可以,我们有发动机和操舵室的钥匙。船厅从里面锁上了,起居甲板上各个客房的钥匙,都保管在操舵室里。”
“这样说来,外面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地进出这里?”
“当然了!……”东顺司点头说。
“这两天你们上船以后,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龙崎剑四郎摇头否定。
“那能够在这里放进磁带的,只有船主或者你们两个啰?”
龙崎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也说不定是某位客人上船后,放的吧?”阿东半开玩笑地反问。
“安排好房间后的一个半小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奈良井先生在这里准备晚餐。”
游戏桌和激光唱机位于船舱客厅的一角,旁边就是厨房的门。
“奈良井先生应该在厨房和餐桌之间,来来回回地端盘子什么的吧?”
“没错,那段时间里门一直开着,并没有人……”奈良井说到这里,忽然迟疑了一下,连忙摇头,“不对,我在厨房里用烤炉的时候,就算有人来过这里,我也未必能够发现……”
“有道理。总之,每个人都有可能。”东川牧彦说罢,匆匆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判断颇有把握。
“比起船主和船员,客人更有可能趁奈良井先生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磁带放在那里,而且,奈良井先生自己,最有条件这样做。”
听到这里,奈良井怫然色变,抿起了嘴。
“严格说起来,也不一定是刚才东川先生提到的这些人。”久世元子忽然开口了,她的语气让人联想起法庭上的辩论,“你们想一想,这一个星期内,也有可能是别人上船,装了这盒磁带。你们最近没有听船主说过什么吗?”
问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把视线转向了龙崎剑四郎。
“没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龙崎船长冷冷地回答。
“算了,算了,别胡思乱想。”鳅泽弘用略带嘲讽的关西口音说,“不就是个无聊的恶作剧嘛,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上面如此较真。”
“对,正因为是个恶作剧,才更想知道真相。”东川牧彦兴致勃勃地说,或者是刻意让自己表现得兴致勃勃。
“宣判我们每个人都犯了杀人罪,这个玩笑开得太过份了,而且,对医生您的措辞最为严厉,说您杀害了一个女人。”
医生的脸上,一阵条件反射般的痉挛。可能是为了掩饰不安,他用细长的手指,往上推了推眼镜。
“是船主导演的一场戏吧。”我表明了自己的意见,“这是给客人们的一个服务项目,就像是娱乐节目……”
“喂,小丫头,你不觉得和什么有点类似吗?”久世元子忽然转过头盯着我,“我刚才一直在琢磨,这个情况好像似曾相识……”
她久久地凝视着我。难道她从和我的对话中,找到了什么线索?我和她不过是吃饭之前,在游戏桌旁边,交谈过几句而已……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里面的书架和装饰架。书架上大部分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其中我读过的那本是……
戴着猫眼石戒指的手突然伸过来,久世元子从书架上抽出了《无人生还》。
“对,就是这个!……和这本小说里的情节如出一辙!……”
“这本书我也看过,不过还是上学时看的,所以已经不太记得细节了。”鳅泽弘说话的同时,东川也在旁边频频点头,表示自己也看过。
“这本书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最杰出的代表作之一,多次被拍成电影,是和一首英国童谣相关的故事。不过……”
“我只听过书名。”奈良井用手抚摸着额头。龙崎和阿东一直默默地站在旁边,可能也没有看过吧。
“大概的情节是,有十个人被邀请到英国的一座孤岛上……”久世元子紧张地翻着书,开始介绍起来。
“啊,不对,客人是八个,还有一对管家夫妇。岛上有一栋豪华别墅……叫什么岛来着……啊,对了,是德文郡的印第安那岛。”
“印第安那岛?……”奈良井眨着眼角下垂的眼睛问。
“啊,这艘游艇叫印第安那号。”久世发出一声惊呼,“真的呢!……我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我刚才说的相似是……在小说里,也是晚餐的时候,猛然响起录音机的声音,宣判了在场十人的罪。喏,就是这里。”
她翻到那一页给大家看了看,然后开始朗读。
“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你们被控告犯有下列杀人罪行:
“爱德华·乔治·阿姆斯特朗,1925年3月14日,你造成路易莎·玛丽·克利斯的死亡。
“埃米莉·卡罗琳·布伦特,你要对1931年11月5日比阿特丽斯·泰勒之死负全部责任。
“威廉·亨利·布洛尔,1928年10月10日,是你导致了詹姆斯·斯蒂芬·兰道的一命呜呼。
“维拉·伊命莎白·克莱索恩,1935年8月11日,你谋害了西里尔·奥格尔维·汉密尔顿。
“菲利普·隆巴德,1932年2月某日,你犯有使东非部落二十一名男人死亡的罪行。
“约翰·戈登·麦克阿瑟,1917年1月4日,你蓄意谋害了你的妻子的情人阿瑟·里奇蒙。
“安东尼·詹姆斯·马斯顿,去年11月14日,你杀害了约翰和露西·库姆斯。托马斯·罗杰斯和埃塞尔·罗杰斯,1929年5月6日,你们害死了詹尼弗·布雷迪。
“劳伦斯·约翰·沃格雷夫,1930年6月10日,你谋害了爱德华·塞顿。
“你们这些站在法庭面前的罪犯们,还有什么好替自己辩解的呢?
“就是这样,它审判了所有人的罪。最后一句话是,被告们,你们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吗?”
“混蛋,这不是和刚才的台词一样吗?……”奈良井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刚才那个录音,最后也是这样说的吧。这本书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一个一个,和童谣相同的方法……”
“童谣?……”
“对,这本书和一首童瑶有关系。”东川牧彦在旁边插了一句。
“十个印第安少年这样那样的……”久世元子又找出了这一页。
“十个印地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九个印地安小男孩,深夜不寐真困乏;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八个印地安小男孩,德文城里去猎奇;丢下一个命归西,八个只剩七。
“七个印地安小男孩,伐树砍枝不顺手;斧劈两半一命休,七个只剩六。
“六个印地安小男孩,玩弄蜂房惹蜂怒;飞来一蜇命呜呼,六个只剩五。
“五个印地安小男孩,惹事生非打官司;官司缠身直到死,五个只剩四。
“四个印地安小男孩,结伙出海遭大难;鱼吞一个血斑斑,四个只剩三。
“三个印地安小男孩,动物园里遭祸殃;狗熊突然从天降,三个只剩两。
“两个印地安小男孩,太阳底下长叹息;晒死烤死悲戚戚,两个只剩一。
“一个印地安小男孩,归去来兮只一人;悬梁自尽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就和这首童谣唱的一样,一个一个地……”
“一个一个地?”
“被杀了。”
“对了,每个人的房间里面,都挂了一个写着这首童谣的镜框,对吧?”
鳅泽弘好像逐渐回忆起了书里的情节。
“但是,我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啊。”
“我房间里也没有。”久世元子马上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这可能是因为日本没有类似的童谣吧,所以没有办法模仿。”
“这里还有一些小东西……”我指着那七个小动物说,“我最近才读了这本书,好像是餐桌正中,放了十个印第安小瓷人。”
“对,对,真的有这样一段。难道……”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阿东好奇地拿起小动物。
“猴子、老鼠、兔子……”
“哦,十二生肖啊。”龙崎剑四郎似乎也是刚刚才发觉,发出一声感叹。
“那么,这里也有我的生肖吧,我属老鼠。”阿东说道。
“我们的生肖也在这里,对吧?”久世元子和我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我是昭和元年出生的,属虎。”东川说。
“我属羊。”鳅泽不快地皱起眉头来。
“我属猴。”奈良井的声音也闷闷不乐。
“船长您呢?”
久世问龙崎以后,他隔了一小会才回答:“我属牛。”
“果然如此。大家的属相都在这里,而且只有这七种……”久世元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种让人心神不宁的紧绷感,迅速在室内弥漫开来。
“无论如何,大家先吃饭吧。”龙崎剑四郎好像恢复了平静,指着餐桌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稍后再听一遍录音,大家讨论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要先回操舵室了。”
“我去吧。”阿东看着手表说。船厅墙上挂着的船舵形时钟,指着六点四十七分。
“快到七点钟了。”
“那就拜托了。”龙崎船长打了一声招呼。
阿东走出船厅,关上了门。
“原则上是每四小时轮一次班。”大家落座后,龙崎也坐了下来。
“请大家趁菜还没凉,赶紧吃吧。”奈良井一边招呼大家,一边把海鲜汤分成小碗。
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禁盯着他的鬓角处出神,直到他把碗递给我才如梦初醒。
“谢谢!……”我伸手接过碗。
大家再次拿起了刀叉,东川从冷酒器里拿出一瓶酒。
“这次来瓶红的吧。拉图堡怎么样?”
“那么,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里面,招待他们的主人是凶手吗?”给大家盛完海鲜汤后,奈良井问久世。
“这个,结局是什么来着?反正,一直都不知道到底是谁邀请他们的。”
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拿起小推车旁边的书,摊在膝盖上,再次打开书。
“对,对,大部分客人只知道,自己是被一个叫作尤里克·诺曼·欧文的人邀请来岛上的,但其实这个人并不存在。U·N·欧文,U·N·O……也就是Un Known……”
“欸?设计的还真是巧妙啊。”
“UNO……”鳅泽反复念叨这几个字母,可能一不留神没拿好,刀掉在盘子里,发出尖锐的声音。
“这不就是宇野一家吗?”
这下连龙崎剑四郎也惊呆了,端着酒杯的手停在空中。
“是啊!……”东川牧彦拍了一下桌子,笑着说,“这就更复杂了。哎,说不定宇野先生也发现了名字的巧合,才想出来这个恶作剧。”
“宇野先生啊!……”不知道是谁,忧心忡忡地嘀咕了一句。
宇野一族的生意,涉及电气化铁道、石油、保险、百货等诸多行业,旗下拥有多家大型企业,形成了一个财团,在日本可谓家喻户晓。年近九十岁的家族统帅宇野刚太郎和发妻、情妇,总共育有七八名子女,儿子和女婿分别管理这些大型企业,孙辈和众多亲戚们也身居要职。宇野一族到底有多少成员,分别占据何等地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外界无从知晓。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这次到底是应宇野家哪位成员邀请,反正当时听到是宇野家的人,就认为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坏事。
“或许,明天宇野家的人在御前崎上船后,会把这些当作一个笑话来讲吧。”喝得满脸通红的东川,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
“但是,仔细想一想……”久世元子一边合上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到底是宇野家族的什么人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