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花莺,穿着厚墩墩棉袄棉裤站在炕上,双手提着罩裤往上套。她娘张莲香站在炕下,双手拽住花莺一个裤脚,说:“往上提。”
张莲香语气有点高,一是棉裤厚罩裤窄不好提,二是花莺睡懒觉有点耽误时候。
花莺双手抓着绿色缘边罩裤,听话的往上提。裤子浆洗的干净板正,可这是去年秋天套夹裤的裤子,有些窄。罩裤被棉裤撑的圆滚滚,一丝空都没有。花莺撑着胳膊,艰难的一点点往上拽。
左边拽起来一点,胳膊又要够到后边去拽。只是花莺棉袄太厚胳膊又短,显得笨拙的很,手往后边够半天够不到裤腰。
张氏一手依旧拽着女儿裤脚,另一手绕过去帮女儿提罩裤,嘴里还数落:“一早就你难叫,懒的你。”
花莺嘿嘿笑,被她娘提的一晃一晃站不稳。
“娘子,二姨家年礼是哪些?”花莺爹在上房喊。
张莲香听到相公喊自己,给幺女留下一句:“赶紧自己穿。”转身去上房。
花莺见她娘离开眼睛一亮,立刻扑到窗户上往外看。花莺家窗户是木棱贴白纸,中间七八寸见方,镶着明瓦格子。
花莺把半张脸都贴在瓦片上,瞅着她娘进了上房,立马转身坐在炕上。刺溜刺溜一脚踩一脚,把拽了半天的裤子甩下来。穿着棉袄棉裤噔、噔、噔,跑到炕柜边,掀起柜盖半个身子探进去找东西。
张莲香帮着相公收拾好年礼,又给他找一条搭膊拴在腰上,临走又塞了十几二十枚钱在搭膊里。花莺爹憨憨笑,提了包袱去拜年。
花莺娘忙完相公回到厢房,这间厢房是花莺和她二姐黄花香的屋子。一张炕三面靠墙,炕上两口半新描花炕柜。炕下一张条桌充当妆台,妆台前,坐着张莲香的宝贝幺女。
花莺一身桃红绣花袄裙,见她娘进来笑眯眯:“阿娘~儿想要个垂挂髻。”
花莺娘对天翻个白眼
这身袄裙是过年新做的,不光大小合适还是细布的,穿上好看又体面。问题是……
“你穿有油的衣裳不怕人笑话?”
花莺从善如流站起来:“不然儿再换回来?”
张莲香忍住心口的叹息,真是一个孩子一个爷,养了五个,个个头疼的点不一样。就说眼前这个看着甜糯乖巧,实际上……
穿罩衣千难万难,换新衣裳刺溜就好了。现在再换回去,谁知道这爷还怎么磨蹭,而时间已经不多了。
花莺见她娘气的飘白眼,讨好的扬起笑脸:“娘~就衣摆一点油,儿拿手帕一挡谁也看不见。”
“瞎子才看不见。”说是这样说,张莲香也懒得跟幺女计较。被人笑就被人笑吧,反正也不是她穿,眼一闭什么都过去了。
三两步走到妆台前,拿起梳子刷刷给花莺扎了俩丫髻。垂挂髻,做梦吧。也不理会女儿乐不乐意,拿起两根彩色缎带,像个么的感情的梳头娘子,在俩丫髻上哐哐哐一通缠。
“好了”冷冰冰。
花莺摸着垂下来的缎带,仰头笑眯眯:“阿娘手真巧,一样彩带就是比别人好看。”说完伸手,还想来个抱抱。
花莺娘食指摁住幺女额头,一点不受迷惑:“老老实实呆着,等我收拾好就走。”
“儿去外边等。”花莺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
“不行”花莺娘转身回上房。
花莺在后边高声:“儿去村口王家等。”
“不行!敢乱跑打断你的腿!”声音还在,张莲香已经到了上房。
花莺撇撇嘴,但也不怎么在意,转身爬上炕。把自己盖的被子,四角拉平在炕上捂好。北地的炕,寒冬时基本不断火,所以被子要一直捂着。又把刚才刺溜下来的罩衣罩裤,叠好放到炕柜里。下炕把条桌上的梳子铜镜之类,一一归置好。
“莺莺走了”她娘在院里叫,花莺应:“来了。”
出院门,村里家家户户新桃符新门神。遇到人都穿着浆的硬邦邦新衣裳,粉扑面香油头,戴着各式冠子。时不时有男童‘砰、砰’响炮竹。
娘俩没走一会儿,远远能看见村口王家。花莺悄咪咪瞟她娘一眼,她娘挎着包袱一心赶路。花莺也不跟她娘说,撩起裙子扑腾扑腾跑到王家门口。
王家在村子西边门朝南。门口几个老者或蹲或坐,聚集在一起斗叶子。花莺扑到其中一个黑衣老者身上:
“阿翁,赢了没?”笑嘻嘻眼睛眯成月牙儿。
别的老者笑着起哄:“要钱的来了。”
花莺阿翁已经六十八,但身子骨硬朗,性情也开朗。看到宝贝小孙女,从脚边铜钱堆里捏一撮给花莺,还叮嘱:
“别给你阿娘收去了。”
“嗳”花莺快快乐乐应了,临走不忘嘴甜“阿翁最好了,等莺莺将来长大孝顺阿翁。”
有个老者笑着逗孩子:“花莺只孝顺你阿翁,不孝顺五阿翁么?”
花莺把钱装到小荷包里,拍拍荷包,对说话的老者做鬼脸:“你又没像阿翁一样疼莺莺,莺莺干嘛要孝顺五阿翁。”
率真的话,引得老者们一通笑,纷纷打趣黄花莺阿翁:“你家这小孙女可了不得。”
花莺笑嘻嘻跑向阿娘身边,飞扬的裙角像圆滚滚小福娃。张莲香目不斜视赶路:“又掏了你阿翁多少钱。”
花莺小心把铜钱从荷包里倒出来,放在手心一枚枚数,一、二、三……七、八、九……竟然有十枚!
花莺立刻铜钱塞进荷包,捂住:“阿翁说不给阿娘。”
“呵,财迷。”张莲香很‘看不起’幺女的贪财样。
花莺有钱万事足,捂着荷包笑眯眯:“阿娘不财迷,把儿的压岁钱都收了。”
……一向干练的张莲香,被自家小闺女噎住了。
初二到初四走的都是最亲近的骨血亲戚,比如花莺她舅父,张莲香弟弟,一次就给了两百钱。这么多钱能让孩子拿着霍霍?再说就算家里舍得这注钱,也不能惯的孩子乱花钱。
花莺娘正要说什么,对面走来一大一小母子俩,穿的整整齐齐长的眉眼清秀。也不是说路上别人穿的不整齐,可一样衣裳他们就是穿的不一样。
这母子俩是周家人,周家是隔壁杨树村一个大户。大户不是说多富有,而是这户人家不分家。自从祖辈三兄弟迁徙来,历经五六十年不分家,如今繁衍近百人,是这附近有名有姓的人家。
这家人极有规矩,连花莺都听说过,他们家小孩儿七岁前都在祖屋吃饭。最奇怪的是,那些小孩儿吃饭不用碗,用整根树干,隔一段挖一个坑。吃饭时负责分饭的婶娘,一个坑舀一勺饭。
两拨人走进互相见礼,就是花莺也很老实,叉手弯腰:“周家婶娘万福。”
周陈氏笑的和气:“花莺越发疼人,长的真好。”
张莲香也客气:“你们十二郎才长得好,一看就是聪明俊秀的。”
花莺站在母亲手边,睁大眼睛瞅被称作十二郎的小孩儿。小孩儿大约六七岁,比花莺矮将近一个头,一身蓝色粗布缘边衣裤。
跟穷富没关系,周家家规,年满六十可以穿细布,年满七十可以穿绸衣。
不过这个小孩儿怎么那么好看呢?花莺偏着脑袋看人家。花莺小小年纪也不会形容,就觉得长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张脸也是浅浅的麦白色,看着很干净。不像村里的野孩子,看起来就三个字:浑、黑、憨。
两个大人寒暄两句各自告别,毕竟都赶着走亲戚。花莺跟着她娘继续往西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
“阿娘,十二郎长的真俊。”
“嗯”张莲香随口敷衍孩子。
“儿将来嫁他好不好?”
……
张莲香有些好笑,低头看幺女:圆脸(有点婴儿肥)塌鼻(脸没长开)。
其实张莲香这样看,有调侃自己姑娘的意思。花莺长的挺好看,尤其一双瞳孔极黑极圆,看人的时候好像眼里都是你,全心信赖你。
“好啊”张莲香张嘴就没好听的话“十二郎配你是有些亏,只要他不嫌弃,阿娘自然乐意。”
“那就是儿占便宜了。”花莺笑嘻嘻美滋滋。
张莲香看女儿笑话:“行,他家鸡鸣起身,织布到二更,不管男女都得识字明理。”
!花莺惊呆了
张莲香‘心狠’的很,继续打击幺女:“一年两季布料统一给,一家七八十口都吃一样饭。什么好看衣裳,零嘴零食想都别想。”
花莺脸垮下了,苦的像黄连:“那还是算了。”没好吃的,还要早起,算了吧不划算。
只是想想还有些惆怅,花莺抬头看她阿娘,嘟囔:“十二郎她娘多好看,还梳着坠马髻。阿娘一年到头圆髻、包髻,过年也不过戴顶元宝冠子。”
张莲香好笑又好气:“你阿娘都四十六了,大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难不成还要作妖?”
“阿娘才不老!”花莺不乐意。
“好好好,阿娘不老,阿娘活成千年老妖精。”张莲香随口糊弄孩子。
花莺满意了,转眼又想起十二郎。多好看的孩子,可惜了,真真春风使人惆怅。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想念晋江的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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