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几天,确实没再网吧门口看到过楚怜。
陈墨的生活如以往一样,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他有几?个狐朋狗友,关系最要好的算谭良翰一个,再?就是余忻,前者也就是那一群人里头的混子,余忻算是比较清流的一个,他性格跟陈墨比较像。
他长得清瘦,皮肤也白,有时候看着跟什么病重得不行?了似的。
他不爱打牌,也不爱打游戏,整个人斯斯文文的,平常做得更多的是听戏曲,他就住陈墨楼上?,偶尔两人打个照面还会一起去吃早饭。
时间久了,关系也就好了。
认识他是因为去年冬的一场冷夜,陈墨是在山脚下的路边看到他的,当时他气喘吁吁像要死了似的躺在铺着冰霜的草坪上头,身上还沾着血,怀里抱着一个背包,身上穿得也单薄。
那会儿温度差不多要零下,他嘴唇冻得都紫了,明明人也能动,却像不怕死一样,僵直地躺那儿。
陈墨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当时也没准备管,只想去扶一把,问他在这干什么。
他就说等死。
陈墨当时嗤笑,说自己这样了都没死,他死什么。
余忻多看了他两眼,接着闭上眼,没有再?多说。
可陈墨还是伸手去扶了他一把。
他接受了陈墨的帮助去了镇里,到医院去诊治,接着带他到自己屋里上?了炭火给他取暖,还泡了姜茶。
陈墨没有问过他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又为什么身上会带伤在那等死,再?者,他从哪里来,又是做什么的。
他们之间隐隐有种?默契感,互相都能察觉到对方有故事,但都选择不说。
从此,宜水镇多了个暂居的过路人。
余忻是陈墨朋友中最有情调的一个人,他租在陈墨楼上?,他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还搞各种?装饰在墙上?,每次去他屋里陈墨都会问他是不是娘,余忻也不怎么说话,每天基本上更多的是待屋子里。
他有病,身体上?的病,经常就会咳,有时候还会咳出血,陈墨问他怎么了,他就笑,说要死了,陈墨也懒得说他。
后来,他也知道经常会有个小姑娘来找陈墨。
余忻问:“那个叫楚怜的小姑娘喜欢你,是吗?”
陈墨淡道:“没有的事。”
那时候他们就站在欢所街的街头,楚怜父亲经常会在这条街上?摆摊,楚怜有时候就跟着来玩,惦记着陈墨,时不时就会装着过来买橘子汽水,实际上?就为了远远看他一眼。
小女孩的心思以为他们不知道。
实际上?,这群男的心里比谁都透彻。
余忻远远看见了楚怜,说:“小姑娘长得还是挺伶俐的,那双眼睛漂亮,晶莹剔透的。”
陈墨看了眼,说:“傻子一个。”
“她傻?那你怎么还管她。”
“我管她什么了。”
“你上?次回来,我看到你一直在关注她有没有跟着你。”
“别说屁话。”
余忻笑了声。
“我没瞎说话,是真的。一个人再?不喜一件事物也会成为习惯,她跟着你久了,时间一长,就算是条件反射你也会第一个看她还在不在那。”
他看那女孩印象就挺好,那张脸又漂亮,看着就纯净。
除了脑子有点不好使,可是,胜在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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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楚怜卖橘子汽水水瓶的时候到了。
她喜欢喝这个,觉得冒着泡泡跟太阳一样,喝完了就会把玻璃瓶给收集起来,等月底街上?收废品的老爷爷蹬着小三轮过来,就一麻袋地往外提。
玻璃瓶回收价低,也只有这个老爷爷愿意收,一麻袋好歹可以换个几?块钱。
又能买个两瓶橘子汽水儿。
楚怜隔壁家有个叫卫松的小男孩,家里也挺惨,父母早亡,也就爷爷奶奶带着他,孩子九岁,正上小学三年级,有时候就系着红领巾从她家门口过,俏皮地喊一句阿怜姐姐。
周围的人知道楚怜傻,都不愿意跟她打交道,多是冷眼或披着关心外皮的嘲笑。
只有卫松天真,也不笑她,每次还会好奇地跑过来看楚怜在干什么,她卖瓶子,他就帮着提,时不时喊句姐姐,楚怜就会摸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去小卖部,拿着卖来的钱买了两瓶橘子汽水就分他一瓶。
小卖部门外有个长椅,姐弟俩就一人一边,坐那儿捧着水瓶咬吸管。
“阿怜姐姐,你说咱们镇子外的世界是什么呀,我爷爷说了,人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了书考上?大学就能走出去,看看外面,可是,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楚怜也不懂,就指着他书本上的一段文字给?他看。
上?面是人生两个字。
书本说,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旅程,孤独又乏味,可是人就要从中找到乐趣,克服困难,做自己的事,从而实现自己的价值。
怎样的人生才算有价值?为自己做贡献,为社会做贡献。
小学课本都是积极的,能有这种?稍显成熟一点的语录都挺格格不入,可是,又确实挺在理。
楚怜也不认识几?个字,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那句话。
她照着读:“好好读书。赚钱,养爷爷。”
卫松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才几?年级的他什么也不懂,就听进去了这句话,所以未来人生十几?年,他都在很努力的学习。
楚怜揉了揉卫松的小脑袋。
她就是觉着自己这辈子读不了书,识不了几?个字,就希望身边的人好好的,小松聪明,脑袋瓜子机灵,以后一定能有大出息。
而卫松则打开自己课本,孜孜不倦地教楚怜识字,楚怜会读的字基本都是他交的。
其实楚怜也不是学不来,就是容易忘。
卫松一个音节的教?,慢慢学到了一个墨字,楚怜指着这个字,想到了那个人,她就记住了,她知道他叫墨,他姓陈,叫陈墨。
这两个字她都是单着记,回去后,半夜也不睡觉,躲在被窝里拿着笔在纸上?写他的名字。
楚怜不识字,写的字却很娟秀,一笔一划,都是她认真写的。
后来她就学着折千纸鹤,把每个带有他名字的千纸鹤装进瓶子里,存了满满一罐。
只是那段时间她都不敢去找他,陈墨总是会冷着脸,上?次也说过看见她就会打,楚怜心里多少?还是怕的,怕他,但又好奇他平时的生活,还是会悄悄关注着。
之后经过欢所街的时候,就有一个皮肤苍白模样清秀的男人靠在墙边,淡笑地看着她。
楚怜觉得对方奇怪,也不敢多说话,就怯生地过去。
没想他先开了口:“楚怜,陈墨他每天晚上?都在拳场。”
楚怜停住脚步,有些讶异又迟疑地看他。
她不知道他怎么认识陈墨,可能,是陈墨的朋友。
也许是知道她怕生,余忻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见他,这不是告诉你吗,他每天都在拳场赚钱,你知道吗,那个地方,很容易出人命的,他不想要自己的命,他有抑郁症。”
楚怜愣怔着不说话。
“他母亲不要他,离他去了,他和他父亲也没有感情,他是放弃了生才这样糟践自己人生的。你知道什么是抑郁症吗?深度抑郁,时刻都会想死,徘徊在死亡边缘,需要一个人去拉住他,如?果没拉住……”
他抬起手,手指像丢落花瓣一样在楚怜眼前点过:“砰,可能就永远失陷了。”
他说话声音温柔,连模仿重物落地那种声音都惟妙惟肖,加上?那种平和的神情,莫名瘆人。
可是就是这句话,真的吓到了楚怜。
她开始想到陈墨每天那么晚回来,偶尔身上沾着汗味和丝丝血腥味,他的手腕总绑着东西,他的身上总容易有伤。
他那张漂亮的脸,总会挂彩。
那一整天,楚怜心里都被余忻的话给?占满。
她开始担心陈墨真的会像余忻说的那样,死亡,怎么可能呢。
她是病人,最清楚死这个字意味着什么,她比平常人更加惧怕那个字,因为从小到大都听多了旁人说的“你怎么还不去死,拖累你父亲”,“阿怜你这病会不会死”,她很怕。
她怕陈墨也会这样。
可是连她这样的人都还在努力生活,他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那天夜里她真的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
她想见他,她在夜里踩着石子跌跌撞撞往前走,任由风贯彻进喉咙,可她这辈子没有这样义无反顾满腔热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谁说她是病人,她也有了想拯救的人,也有了想去付出奉献的人。
她想好好告诉他,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只要好好活着,只要积极面对,什么都会有希望,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眼里还有光。
只要是他,一切都值得。
可是当楚怜找到地下拳场位置的时候。
拥挤的人群里,她望不到他,她却成了众矢之的。
楚怜看到了台上的陈墨,他嘴角带着血,视线紧紧盯着他的对手。
就是那抹伤痕,那抹血,让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可在楚怜眼里,这不仅仅是一场博弈。
人在溺亡的最后一刻永远不是拼命挣扎,而是脱力下沉,他的眼里不是求胜,他的眼里什么也没有,他本身就不想继续活。
“陈墨——!”在开场的前一秒,楚怜抓着护栏的边清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那天晚上?的那一场,无疾而终。
楚怜这个名字在地下黑场出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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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中止,后台换衣间,安静至极。
陈墨冷着脸打开自己柜子,把里头的跌打药酒丢给了她。
楚怜没接住,东西砸到她手上?,又掉到地上滚了几?圈。
她不敢说话,无言地弯下身去捡。
之后,打开药酒准备往额头上抹,结果刚闻着里头那股冲味,呛得眼睛飘红咳了两声。
陈墨看了她一眼,看到她额头上的包,又瞧见她那蠢样,冷着移开视线。
“也不知道这傻子是图的什么,大晚上?的疯了似的闯进来,还喊人家陈墨呢,你没看她那样,还搞得那一场被迫中止。”
“是,也没亏得笑死我,一进来人没叫上,自个儿倒是先摔了,脑袋磕到台子上?。”
“听说家里也可怜,早死的东西。还喜欢人陈墨呢。”
这些话,清晰地透过不隔音的墙传进来。
楚怜听多了,知道人家肯定是在笑她,也习惯了,每次遇到这种?事就低着头不说话。
虽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低落的。
但这次事情也是她的错,她不该冲动,不该莽撞不懂规矩跑过来喊他,会影响他。
陈墨拿过柜子里自己的衣服,二话不说就把身上的短袖给?脱了。
楚怜刚好想问这药是怎么抹,支支吾吾准备开口,结果一回头,正好就看见他脱了短袖后赤着的上?身。
她赶紧又转过了身。
陈墨很迅速地把短袖给?套上?。
外头的人还在说,像是过不了那个劲似的。
“你说那傻子家庭背景是怎么样,她这样,她爸妈知道吗,没拉去治?”
“不知道,估计治不好了吧。”
越说声音越清晰,像是肆无忌惮,习惯了这种?事,所以讨论起来也把不着度。
陈墨却站不住了,拉开门,道:“都他妈闲得蛋疼没事做是吧,这么会背后嚼舌根,来当着我面咱们探讨探讨,早死的东西说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