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风驻,细末的雪霰扑散在轮椅车大青伞上,有些冰珠滚落下来,砸在秋上的手边,他的手指是僵硬而冰冷的,未见血色,只余苍白。
阿银走到他车边,一言不发,垂眼看他。谢观微挽弓于臂,未搭箭,以示为礼,但警觉地站在了一侧。
城头上顿时如原野上的风雪,喑哑而压抑。
耶律慕满心忐忑,步伐犹是沉重,从阿银身后越过,到车前长揖礼,“如是前奉丝帛,幸得世子端持玉尺,因而有意结为同盟。如今我已倾其所有对将一战,倘若大王夜袭军再来犯,孤堡难保全。”
秋上当然看见了城池攻防的辛烈与残酷,耗费物资巨大,后勤补给已告罄,待天明光亮大张时,这座寨堡就如同最后的阱栏,一一暴露在猎人的张牙舞爪下。
自上得城来,各路人马的动静皆汇集在他眼下。他作壁上观,看到了辽兵的攻战打法,寨堡的兵力不足,所依赖铁匠与阿银两位大胆设防、提前准备而扭转了局势。
他看得足够多,了解各个环节的薄弱就更透彻;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阿银指挥这场战役,竟能三出奇计破敌,将时间拖得足够长久。若说援军赶至,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可是并没有。
难免城上人惶惶不可见翌日。
耶律慕站在近前,看见秋上眉眼皆索然,鼻直而唇淡,坚毅的侧脸无任何静水微澜的起伏,心里猛然一动,思索楚世子恶名在外,曾有“一人覆灭一国”的彪炳史迹,我这寨堡,远小于军国,在他按兵不动时,又如何能自保?若他发兵来打,从后方推进,席卷夷离堇原野之军,包举寨堡的残兵败将,不就是坐山观虎斗,将最大好处尽收囊中?
耶律慕想得冷汗渗背,非常懊恼为何不曾提前发招,如今被架在火上烤,左右难有作为。
秋上看着风雪齐喑的夜空,冷淡道:“不信我,尽可出手,或能殊死一搏。”
他这话是对耶律慕说的,看穿的却是在场所有人的心。
耶律慕心悸痛得猛的一缩,被这生杀予夺的话语撞出涔涔冷汗。
紧接着第二句冰冷的丢过来了,“我若取你,何必大费周章?”
就在耶律慕惊疑不定,不知如何接话时,阿银弯腰用指背轻轻碰了碰秋上的手,“宵寒湿气重,世子您在失温,不如移驾暖阁?”
秋上不置可否,阿银自作主张,将锦衾围拥住秋上手臂,替他掖好边角,对一旁虎目眈眈的谢观微毫不在意。
秋上唇色回暖,“你推我回去。”
耶律慕正待开口,阿银向他递了一眼风,立刻使他会意地后退一步,将万般的焦急与困惑压下。
阿银请另一名守卒帮忙,助他推行秋上下城。
耶律慕这才注意到,楚世子的臂膀还留在了城墙上,想必是主家公子已经有了交代下来,让谢观微来执行随后的步骤。
耶律慕至此才明白,为何空气骤冷,百人悚立无敢声张时,是阿银轻言细语斡旋了局势。
于是他赶紧走向谢观微,恭敬作揖,“有请谢大人发令。”
机杼扎扎而响,送下来轮椅车。
阿银与帮手推着秋上回到贵宾阁。
室内烧着地火龙,熏香渺渺,淡雅不腻,是个温暖舒适的好去处。
帮手待贵客安顿好,听阿银低语一句“去请颜娘子来”,虽不明就里,也立刻去偏院,将今夜前后事由交付给炎颜,回去城头驻守。
暖阁内,因贵客不喜奴婢伺候,故而未曾配备司床侍女等,阿银一踏进寝室,随便张望两眼就想溜。
“游离。”竟然有冷清而疏离的声音在唤他名字。
阿银回头背门而立,“又有何事?”
秋上点点嵌玉桌案,示意他过来说话。
阿银推知城头之事已成定局,就是不知秋上这会儿留他,想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徐步走来。“您还冷么?”
秋上自然是冷的,但寻常的错漏于他而言,只是小小磋磨,他要的是掌控全局。
“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如实答。”
“诺。”
不知为何,秋上从围拥的锦衾下,拈出一张薄薄的金漆片,扣在了案上,语声变得随和,“今夜当值,扰你睡梦,先前你向我埋怨,这些就作赔礼。”
如此礼贤下士的态度,让阿银遽尔明白,这是拿钱买他说实话。
秋上一双墨黑的眸子尽是攫取了阿银的炫瞳,直直投注冷静气儿进去,瞧着他,阿银也不易说假。
阿银未取金而垂睫,“问吧。”
“假若我不派援军,那耶律二总得有法子退兵?”
“实则无,只等阖城倾覆。”
“如你是他,又当如何处置?”
“岂敢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照直说,少打机锋。”
“我信公子您,必不弃攀与之人。”
三言两语下,秋上未曾套出话。前数他预料到了,阿银与他所见所逢之人皆是不同,心性深沉,样貌俊雅带阴柔,再朝眉梢眼角打量,还能品出一些叵测的味道。
秋上淡淡道:“你伸手。”
阿银抬眼瞧了瞧秋上,对上的是雪颜静眸,深处有威压。
虽不明何意,阿银还是缓缓递出自己的手掌,似是托着一面冰玉片砚,颜色莹白得闪眼。
秋上依旧攫住了那双垂落的银瞳,眼风柔中带刚,细细读取那内里的流光波澜。自身用冰冷的手指压住了阿银的脉门,使了两成力,开始问:“我唤你‘游离’,为何反应那般生冷?”
阿银想都不想,径直抽手,没想到秋上先他一步,改指法为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瞬间,秋上觉得阿银的手腕未免过于纤细,再用拇指反扣腕下的脉络,把出的也是细脉起落无力,气虚中带有寒湿。
阿银见秋上不放手,还在替他号脉,内心有些紧张,故意放缓了血脉的流淌。
他凝着声音问:“可以了么?”
秋上握住阿银的手腕不放,将它搁置在桌上,几乎是把持着那只纤瘦的手,让手之主人与他靠近了距离,咫尺可闻双方的气息。
秋上道:“不喜游离那名儿?”
“是的。”
“你家大大所取的名,为何不喜?”
“他要我作世外之人,许我不问世情,可如今国破家亡,我还能逍遥度日吗?”
提及到忌讳的字眼,阿银的眼睫就垂落了下来,紧抿了唇角,可见他隐藏的情绪。
秋上握腕未放,“以我之见,你这名极好,观你行止娴熟,处处遵从大人意。”
若说行止娴熟,那就是随心所欲之泛泛,处事自专由了吧?
这话说得,啧,一股怪味儿。阿银抬起眼眸,不觉察就撞进了秋上的视野里,只见他克制的冷静。
阿银叹口气,“您说话都这样戳心窝子么?”
秋上手上加力,“我中意的,便是你寡情薄意无所顾忌。”
“……”
“就叫游离。”
“好罢。”
“照身帖可在身上?”
游离试着抽出手腕,秋上未加阻拦。
他取出绢丝袋里的照身帖,双手递过。秋上将它正面搁在桌上,推到游离眼前。
游离好好的瞧了一眼。
竹片上的正楷字,此时才能悟出主人家的苦心。
姓氏:游离;
生辰:太祖乾德三年;
职事:夜郎;
籍贯:汴京;
居所:楚国公世子府。
赐他非奴身份,需秉持在“游离”这个名字下,正身正名,世人不可欺。
游离将照身帖收好了,“打狗照看主人的三分面,谢谢公子费的心气神。”
秋上一番明训暗示下,再问起寨堡御敌的策略,可要简便多了。
“耶律慕等不到援军,有何后策?”
“未曾听他言及过。”
“你作指挥使,会怎样做?”
“我会冒险诈传圣朝倾兵攻辽大帐本部,诱他回头去救,暂时可解原野之围。”
“他若不去?”
“青县军想必此时正在火袭夷离堇大帐,他又如何不去救?”
秋上未再发话,眸光中沉沉一顿,尔后归于平静。
游离果真是个耳聪目明的,阖城之人,唯他看得清。
这样的人,如若不为己所用,那便是纵虎归山养虎为患。
摸不清来历前,加之游离满身反骨,言语固辞随侍一职,该如何妥善安置他,是秋上需考虑的问题。
秋上忽而不言语,在游离的眼里,那就是默认。
面对不闻喜怒的脸,游离猜不准,此时的他想做什么。
不过该自己做的还是很清楚的,“公子督战半宿,风寒侵身,早些歇息吧。”
外间雕花门传来毕剥敲门声。
是炎颜应请前来伺候贵客。
游离秉明了来人来意,又诚恳道:“我手脚粗鄙,有时不查,力气过大,给公子增添伤痛无益,不若让颜娘子代劳。”
“慢着。”
游离垂眸恭待训令。
秋上沉吟一下,最终说道:“我见你时,前尘过往不知,注色经历皆无,这点你须记得。”
“嗯。”
“唤娘子进来吧。”
游离由此退下,换炎颜来伺候,自身也得便利赶往城头。
夜风冷而利,刮着他疾步而行的身子,方才秋上最后面提的一句,到底是何意,此刻与城外生死攸关的围困一比,也显得无足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