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浑然不觉身后的秋上已冷了眼色。在淡淡的夜风里,他的身杆依旧挺拔秀颀,纤瘦的背影披拂着一头黑发,步子不缓不急,姿势进退得宜。
他考量的是见到炎颜,最好罗织些有意思的事情,让炎颜失去了讨银子的兴致。
比如给她举荐一门亲事。如果得世子秋上的看顾,更是方便。
当然,阿银也没脸皮厚到寸功未立的情况下,就贸然向秋上提及此事。
他才将将开口点到娶亲,秋上的口气就不好了。
他马上收起了浮动的小心思,打算老老实实挣银子还给炎颜。
秋上看着阿银坦荡走着,很是恨铁不成钢,冷冷道:“你与蜀池故人闲聊了什么?”
难道想联通两家,张罗一场婚事?
阿银悄然叹气,“那婶娘的日子不好过,丈夫战死,家里就指望着她做些小买卖撑着,儿子小,亲爹的身子骨一天天的颓败,最为难的是,她飘荡在两境关外,许多年来没一处落户。”
“还是黑户么?”这个话题与娶亲岔得太远,让秋上始料未及。
“是的。”
“那与你又有何关系?”
“物伤其类,感怀故土。”
“若按常制,”秋上略一思索,“即使前朝遗民也可到当地官衙申报,不至于浮浪无着。”
阿银回:“蜀池战乱时,婶娘一家就逃了出来,与邻里搭伴背井离乡,兜兜转转走了几载,现在被挡在关外,也回不去了。”
“关外战事频发,不是长久之计。”
“确系如此。”
“你想如何?”
“夜市遭地下城裹挟,我想助她们挣些营生。”
“你就甘于蜗居棚户,天天过些朝不保夕的生活?”
“有口吃的就行。”
至此话题终结。秋上嫌弃阿银的惰惫,不知他脑子里装了什么。
毫无声息时,阿银孜孜问道:“公子就在跟前,容我捡个现成的便宜,帮婶娘问问,若是她们在夜市待不下去,又该如何?”
秋上其实不想答,他又不傻,如果应了阿银的话,被他截断了话意顺杆子爬怎么办。
他只简短说:“我只要你,不关心其他人。”
阿银:“我求着公子帮我想想办法,又不是求公子收留她们。”
“最好的法子,就是等海津镇平定,她那一批人撤进沧州青县,申领几亩屯田,待有成,再报户籍。”
阿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转身给秋上行礼,“谢谢公子。”
秋上觉得不妙。能让阿银弯腰致意的事情太少,他当不起这个礼。
果然,阿银接着说:“想必公子的军镇就设在青县,待日后有人来投奔时,请公子高抬贵手,给她们函定几亩地,容她们落户。”
秋上肃容道:“法理之内的,可以应允。”
“好的。”
“你自身顾不及,还去想着别人?”
“都是老乡,互相照拂则个。”
这是人之常情,秋上不好再逮着这个细处审视出什么。
远远的夜空升起一片明亮的光芒,耶律家的寨堡在望,高楼屋脊都挂上了灯笼。此时已过亥时,万物希声,浑世入睡,唯独寨堡高灯燃放,仿似在等什么人。
护城河外的树林、山冈,在此皓亮前显得黯然失色。
偶有夜枭飞过,拖长调子鸣叫,从小山后传来回响,不知是不是受到惊扰,山脊泛起一点微微的光,似磷火。
阿银稍稍眯了下眼,将远处的动静瞧得更仔细。非目力深远者,只能打量出黑黢黢的轮廓。
寨堡吊桥是放下来的,掩城门房里有火烛。
阿银走过去递上拜帖,“楚世子路过贵堡邸,可否与二公子通传一声?”
门房接过拜帖,对上一双银瞳,稍稍一怔。但在权贵家当差,也算久经风浪的,马上恢复如常,说道:“有请,二公子刚好未歇下。”
看样子半夜举灯全堡不歇而等候的人应该就是秋上。
阿银解下马匹交予门房,“烦请就拴在门外。”他系上眼布,再推着秋上沿笔直大道前行。
寨堡就是一座孤城,城池高耸,堡台望楼齐备,城墙上无守卫,只插了一些彩旗来张眼目。不知敌人打过来时,这些旗帜能不能充当防御。阿银走进内城打量,左右有家宅店铺,还有紧挨城墙搭建的棚户,里面放置杂物与牲畜等。
这就是铁匠与炎颜投奔的地方,防备戍守也未免太简单了。
阿银暗想,难道耶律慕光凭名声来护住这座城的么。
沉寂中,秋上看穿了阿银的心,说道:“耶律家深受萧太后庇佑,寻常人等不会冲犯此处。”
“我猜耶律公子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将全堡上下的安危,押系在敌人的仁慈上。”
“耶律慕不是傻子,知道个中紧要。”
“哦,是我多心了。”阿银话题一转,“既然堡里安全,公子容我先告退片刻,稍作梳洗一番。”
秋上突然道:“那耶律慕也生得貌美,你不去瞧一下么?”
阿银转到车前,弯腰冲秋上笑了笑,“您又怎知,我不是梳洗得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搏个眼缘?”
秋上回道:“下一步,是不是婚事也有着落?”
“未尝不可。”阿银潦草行个礼,转身朝左侧院落走去。
早有下人将秋上进堡的消息递到了正院。
耶律慕吩咐门庭大开,雪灯齐燃,从玉石基上拾级而下,一旦出现在秋上眼界里,就朝他行了个大礼,从上揖到底。
秋上颔首。
他被阿银丢在半路上,想动也动不了。
耶律家的侍从忙不迭的将秋上推进正院大宅中,正等着公子吩咐下人整砌玉基台阶,方便推上轮车。一旁走来沉默而劲痩的铁匠,穿着黑衣黑裤,说道:“公子擢我来厅前当差。”他的臂力遒劲,一看就是好刀使在了刃上,侍从连忙让开。
铁匠将手上拎的斜铁架,搭在台阶下,轻轻一推,送秋上进门厅。
将秋上安置好,告个罪,退到门外,与侍从一左一右值守门户。
耶律慕穿着浅紫锦袍,对翻的衣领与袖口均有金丝藻绣,身形修长而秀挺,衣饰衬得人金贵华美,面容上的谦和颜色,似水盈盈流淌。
时下,辽人沿袭祖辈风俗,以髡发为简便,而耶律慕一心效仿汉制,力行推动汉辽融合的事宜,不仅着装打扮崇尚中原,连发式也用心梳理过。他未曾簪发,留发披肩,两鬓旁各垂四条小辫,缀着一张比月华皓亮的脸,模样生得俊丽非凡。
耶律家主本是西平郡王耶律贤适,前年病逝,由长子降爵承袭,先帝给长子一个稍清闲点的差,他欢天喜地领旨去做宣慰讨诏处置使了。先帝龙驭宾天后,耶律的家道光景有些大不如前,二公子耶律慕当家,恰逢今朝幼帝新立太后临朝,他便一举向萧太后投诚,萧太后将这座寨堡赏赐给他,并令他做头下军州节度副使,悬空正使之职。
头下军州大多是由辽国的宗亲重臣,以其所分得或所俘获的人口来设置的。本州辖制面积较小,统领三镇事务,所摄的头下户不过六百七十户,耶律慕被称为节度副使,是尊崇之意,手上实权被夷离堇限制,他本人得了租税实惠,却无兵马调度的便利。
耶律慕也设部曲来保护自己,然而贫瘠之地招募的不过是武把式、散兵游勇,林林总总百号来人,整编成两队,轮班巡游。他深谙官道,不能越地去外州盘营,以免招致拥兵反叛的嫌疑,因而老老实实待在寨堡,听天命尽人事。
抛去无兵权的弊端不说,耶律慕生得貌美,极得萧太后喜爱,而他又礼贤下士、举荐良才,在朝野中一致获得赞誉。
搏得清流美誉,似乎就能弥补无实权的尴尬与不足。可不巧的是,有一种瞬息即逝的机会,被秋上抓住了。
秋上欲图边关,需找突破口。他将主意打到了耶律慕的身上。
人未至,信使谢观微先发,星夜兼程,到了海津镇假借富商采办之名,光明正大来拜访清誉仕宦耶律慕。待无人时,微官儿便取出一个锦匣,诚恳说道:“我家公子感念节下慕名汉学,特遣我送来一匣图卷,由前朝大儒手撰,是个时兴玩意儿。若用萤石照亮,先前图景更是栩栩如生。”
信使拿出秋上口授之书,验明正身。秋上书信言简意赅,表达对耶律慕推行汉学的肯定,送来一卷薄礼,再传递出邀约意:冬季将至,起局游猎,平分战获,各得所需。
信使展开图卷,干干净净的走笔,描述了先家主耶律贤适纵马游猎之所,还标注出封地疆域。若是个明眼人,应该可以看出这些地盘如今都没有了,不是褫夺便是侵占,总之耶律家的光辉一落千丈。
信使适时说道:“公子的邀约,不知节下如何主张?”他不说递话回去,只问耶律慕当前的答复,耶律慕其实也懂的。
信使既不走,便是待主人来。
主人就是秋上。
秋上的话极含蓄,但句句关乎耶律慕的前程去路——冬天就要到了,能不能随他一起去打个猎,杀掉盘游在本地的拦路虎,如夷离堇等,待事成之后各取所需,双方互利共赢。
至于是何种方法猎杀,秋上未交代下来,信使自然也不知道。
你就算抓住信使一顿拷打,不知就是不知,做不了假。
所以说,耶律慕想改变受夷离堇辖制的处境,必须静待秋上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