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将军,简·萨根心想,她匆忙穿过风筝号,赶往停机舱控制室。别躲着我,专横的兔崽子。她留神没有把念头按特种部队的对话模式发送出去。特种部队成员的思考和说话两者很接近,几乎每个人都有那种“我难道念出声了?”的时刻。但现在脑袋里的念头要是说出声,肯定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自从收到命令,去凤凰星接回擅离职守的雅列·狄拉克,萨根就开始四处寻找斯奇拉德将军。与命令同时收到的还有一份通知,狄拉克重新归她指挥;另有一组来自罗宾斯上校的保密备忘录,详述最近发生在狄拉克身上的各种事情。他去科维尔空间站走了一趟,记忆突然涌入脑海,他的意识模型现在和查尔斯·布廷的一模一样。除了这些材料,罗宾斯还转发了一份麦特森将军写给斯奇拉德的信,麦特森强烈要求斯奇拉德不要让狄拉克返回现役,建议至少扣留他到人类与奥宾人的本轮对抗结束为止。
萨根觉得麦特森将军是个混账东西,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正中要害。指挥狄拉克的时候,萨根始终不太舒服。他是个有本事的好士兵,但他脑袋里还有第二个意识,随时会漏出来污染前一个意识,这一点让萨根很警惕,她还明白狄拉克有可能在执行任务时发疯,连累其他人一块丧命。那天狄拉克在凤凰星空间站的散步区发疯时正在休假,萨根还觉得这算是个胜利呢。直到麦特森跳出来解除了她对狄拉克的责任,她才允许自己对狄拉克产生怜悯情绪,认识到狄拉克从未证实过萨根对她的怀疑。
但当时是当时,萨根心想,现在狄拉克回来了,而且确证脑子不太对劲。他在凤凰星上居然有胆子抗命,萨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动手再给他开个屁眼。他第一次发疯的时候,萨根用眩晕弹制服了他,这次她很想再给他脑门一枪,以此证明她有多么不喜欢布廷传染给他的那个德性。回程搭乘的是信使快船,直接驶入风筝号的停机舱,一路上她甚至没给他好脸色看。斯奇拉德在船上,正在和风筝号的指挥官科里克少校谈话。萨根早些时候从风筝号呼叫在凤凰星空间站的将军,将军没有理会她,此刻既然在同一艘飞船上了,萨根打算去堵将军,该说的话还是非说不可。她一步两级台阶地爬上楼梯,推开控制室的门。
“就知道你要来。”见到她走进房间,斯奇拉德说。将军坐在操纵停机舱的控制台前。操纵停机舱的士兵可以通过脑伴完成所有任务,一般来说也肯定如此,控制台只是后备系统而已。说到这个问题,飞船上的所有控制设备其实都是脑伴的后备系统。
“你当然知道我要来,”萨根说,“你是特种部队的司令官。能通过脑伴信号查到我们每个人的位置。”
“这倒不是,”斯奇拉德说,“只是因为我熟悉你这个人而已。我把狄拉克重新交给你指挥,就根本没指望过你不会来找我麻烦。”斯奇拉德把椅子稍微转了个角度,伸展双腿。“我确定你要来,特地清空了这个房间,方便咱们私下谈谈。结果,你看。”
“允许我自由发言吗?”萨根问。
“请便。”斯奇拉德说。
“你他妈的失心疯了,长官。”萨根说。
斯奇拉德哈哈大笑:“中尉,没想到你会说得这么自由。”
“你和我读过同样的报告,”萨根说,“我知道你明白狄拉克现在有多么像布廷。他们连思考方式都一模一样。但你居然让他参与搜寻布廷的任务。”
“对。”斯奇拉德说。
“天哪!”萨根喊道。特种部队的交谈方式迅速而高效,但实在不适合发表感叹。不过为了强调,萨根还是向斯奇拉德将军发送了一波烦闷和恼怒的情绪,将军默然接受。萨根最后说:“我不想负责指挥他。”
“我不记得问过你要不要负责指挥他。”斯奇拉德说。
“他对我们排的其他士兵是个危险,”萨根说,“对任务也是个危险。你明白我们要是失败意味着什么。我们不需要额外增加的风险。”
“我不同意。”斯奇拉德说。
“老天在上,”萨根说,“为什么?”
“接近朋友,但更要接近敌人。”斯奇拉德说。
“什么?”萨根说。她忽然回想起几个月前和凯南的交谈,当时凯南也说了同样的话。
斯奇拉德重复一遍,然后说:“我们尽最大可能接近了敌人。他就在我们的队伍里,而且不知道自己是敌人。狄拉克认为他是我们的一员,因为据他所知,他确实是。但现在他的思考和行为方式都像我们的敌人,而我们会知道他的每一个念头。这一点极其有用,值得冒险。”
“除非他叛变。”萨根说。
“他要是叛变,你会知道的,”斯奇拉德说,“他融入了你们排,他的行为一旦有悖于你们的利益,你和任务内的其他人都会立刻知道。”
“融合又不是读心术,”萨根说,“我们只在他开始行动之后才知道他的想法,这意味着他可以杀死我的一名士兵或者暴露我们的方位,还可以做许多其他事情。就算融入集体,他还是个危险。”
“中尉,有一点你说对了,”斯奇拉德说,“融合不是读心术——除非你有合适的固件。”
萨根感觉到通讯队列里叮咚一声:脑伴升级。她还没来得及接受,数据包就开始自动解压。升级代码迅速传播,大脑电信号模式紊乱了一瞬间,搅得萨根好生难受。
“这他妈是什么?”萨根说。
“读心术升级包,”斯奇拉德说,“一般只有将军和特殊军事调查官才配置,不过我觉得你有这个资格,但仅限这次任务。你一回来我们就去掉,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们就打发你去个偏僻荒凉的破地方。”
“我不明白,怎么可能呢?”萨根说。
斯奇拉德做个鬼脸,答道:“你自己想想吧,中尉。想想我们是如何交流的。我们思考,决定要和别人说话了,脑伴就会翻译出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公开的想法和私下里的念头并没有显著区别。我们要是不能读心,那才叫奇怪呢。脑伴就是干这种事的。”
“但你没有告诉大家。”萨根说。
斯奇拉德耸耸肩:“谁也不想知道他其实没有隐私吧,连自己的脑袋里都一样。”
“所以你能读到我私下里的想法?”萨根说。
“比方说你说我是专横的兔崽子?”斯奇拉德问。
“那个是有上下文的。”萨根说。
“是话就有上下文,”斯奇拉德说,“别担心,中尉。没错,我能读到你的念头。我能读到受我指挥的每一个人的念头。但通常我不会去读。没必要,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无用信息。”
“但你能读到别人的想法。”萨根说。
“对,可绝大多数人都很无趣,”斯奇拉德说,“我当上特种部队司令官,刚升级的时候,花了几乎一整天听别人的想法。你知道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时间想什么吗?他们在想,我饿了;或者,我要拉屎;或者,我要跟他上床。然后又回到我饿了。就这么周而复始直到死亡。相信我,中尉,和这种能力共度一天,你对人类心智的复杂性和伟大程度的看法就会不可逆转地大打折扣。”
萨根笑了:“随你怎么说吧。”
“我就这么说了,”斯奇拉德说,“不过,以你而言,这种能力会派上实际用处,因为你能听到狄拉克的想法,感觉到他的个人情绪,但他不会知道他受到了监视。要是他考虑叛变,你会在他动手前知道。你可以在狄拉克杀人或破坏任务前反制他。我认为这足以抵消带上他的风险了。”
“他要起了二心我该怎么办?”萨根问,“他要是成了叛徒?”
“那当然是处决他了,”斯奇拉德说,“一秒钟也别犹豫。但你必须确定,中尉,你知道我能钻进你的脑袋,所以请别心血来潮就崩了他的脑袋。”
“是,将军。”萨根说。
“很好,”斯奇拉德说,“狄拉克在哪儿?”
“他在停机舱,和排里战友在一起做准备工作。上来的路上我把命令告诉了他。”萨根说。
“你现在何不查查他?”斯奇拉德问。
“用我的升级程序?”萨根问。
“对,”斯奇拉德说,“在任务开始前学习一下,任务开始你就没空摆弄了。”
萨根打开新工具,找到狄拉克,开始听他的念头。
“简直是抽疯。”雅列心想。
“你说对了。”斯蒂芬·西博格说。雅列离开后,他加入了二排。
“我难道说出声了?”雅列说。
“不,白痴,我会读心术。”西博格说着送来一波好笑的情绪。萨拉·鲍林死后,雅列和西博格之间的问题烟消云散,两人都因为失去萨拉而倍感难过,这种情绪压过了西博格对雅列的嫉妒(或者其他不快)。说他是朋友,雅列或许还会有点犹豫,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趋向友爱,加上融合这个纽带就更加融洽了。
雅列环视停机舱,见到那二十四架跃迁爬犁——也就是迄今为止生产出来的所有爬犁。他望向西博格,西博格爬上一台,正在检查系统。
“我们要拿这东西去攻打一颗星球,”西博格说,“几十个特种部队士兵,各坐一个沙鼠笼子太空旅行。”
“你见过沙鼠笼子?”雅列问。
“当然没有,”西博格说,“我连沙鼠都没见过,但我见过照片,看起来就是这个模样。什么傻逼会去开这种东西啊。”
“我就开过。”雅列说。
“倒是回答了我的问题,”西博格说,“感觉如何?”
“感觉很没遮挡。”雅列说。
“好极了。”西博格说着翻个白眼。
雅列明白他的感受,但也理解这次袭击背后的逻辑。几乎全部有星际航行能力的生物都会使用飞船在真实空间内往来,因此出于必要性考虑,行星际侦测和防御网络的分辨率都限于飞船尺寸的大型物体。环绕阿瑞斯特的奥宾防御系统也不例外。特种部队的飞船会立刻被发现并遭受攻击,而比一个人大不了多少的微型框架结构物体就不会了。
特种部队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已经六次派出爬犁,悄悄钻过防御网络,刺探阿瑞斯特向外发送的通讯信号。正是在最后一次任务中,他们在一道通讯光束中听到了查尔斯·布廷的声音,那次通讯是在公开频道上,发往奥比诺星,询问补给船只的抵达时间。捕捉到信号的特种部队士兵追踪到源头——阿瑞斯特星一个大型岛屿岸边的科研前哨基地,他耐心等待,直到布廷再次对外联络,他确定了布廷的方位,这才踏上归程。
得知这个消息,雅列打开了录音文件,听他应该要成为的那个人的说话声音。他在威尔逊和凯南播放的录音中听过布廷的声音——和这个文件里的完全相同,虽然更苍老、嘶哑和紧张,但音色和声调不会有错。雅列意识到布廷的声音和他的多么相似,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颇为不安。
我的人生很离奇,雅列心想,抬头看了看,确认这个念头没有漏出去。西博格还在研究爬犁,看样子应该没听见他说话。
雅列穿过那几排爬犁,走向停机舱里的另一个物体:球形,比爬犁稍大。这是特种部队使用的有趣玩意儿,名叫“俘虏舱”,要是有人或物需要运输,但又无法亲自押送,特种部队就会动用这东西。球体中空,能容纳大部分中等体形智慧种族的一名成员,特种部队士兵把运输目标塞进去,封闭舱门,后退,看着俘虏舱的喷射引擎点火,把舱体送上天。喷射引擎一点火,舱内的大功率反重力场就适时打开,否则乘客非得被压扁不可。太空中的特种部队飞船负责收回舱体。
俘虏舱是为布廷准备的。计划很简单,突袭已确认布廷所在的科研前哨站,切断其与外部的通讯;抓捕布廷,把他塞进俘虏舱,弹射到跃迁距离之外,风筝号跃迁过来,停留足够收回俘虏舱的时间,然后在奥宾人追击前逃跑。抓走布廷之后,他们将使出老伎俩摧毁科研前哨站,用一颗恰好够大的流星抹去前哨站,流星坠落的地方与前哨站的距离恰到好处,不会引来任何怀疑。这次流星将落在离海岸几英里的地方,掀起海啸消灭前哨站。特种部队研究落石战术已有几十年,他们知道该怎么掩饰成一场意外。要是一切按计划进行,奥宾人甚至不会知道他们遭到了袭击。
在雅列看来,这套计划有两个互相关联的重大缺陷。首先,跃迁爬犁无法着陆,进入阿瑞斯特的大气层就得玩完,就算侥幸活了下来,在大气层中也无法操纵爬犁飞行。执行任务的二排战士将跃迁到阿瑞斯特大气层边缘的真实空间,然后近宇宙高空跳伞,飞向地面。二排战士做过这种事情,萨根在珊瑚星战役中试过,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雅列觉得这是自找麻烦。
突入手段引出了计划中的第二个重大缺陷:任务完成后,二排战士的脱身会不太容易。抓捕布廷成功后,下达给二排的命令听起来很不妙,尽量远离科研前哨站,免得被预定的海啸淹死(任务计划考虑周到,提供了附近的高地分布图,他们在那里应该——应该?——不会被大浪打湿),接着徒步走进无人定居的岛屿内陆躲藏几天,等待特种部队发送俘虏舱救回他们。执行任务的二排士兵有二十四人,需要不止一轮俘虏舱撤离,萨根已经通知雅列说他俩将最后离开阿瑞斯特。
想起萨根的通知,雅列皱起眉头。他知道萨根一直不太喜欢他,也知道这是因为萨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原型是一名叛徒。萨根比雅列更了解他自己。他转调给麦特森的时候,萨根的告别感觉颇为真诚,但自从他在墓地见到萨根和重新受她指挥之后,萨根就似乎特别生他的气,就仿佛他正是布廷本人。一方面,雅列能理解,因为正如凯南所说,比起以前的雅列,他现在确实更像布廷;但在更切实的一方面说,雅列很厌恶被当成敌人。雅列暗自怀疑,萨根要他留到最后是不是方便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他。
他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萨根有能力杀死他,这一点他很肯定;但除非他给萨根一个理由,否则她是不会杀他的。最好别给她理由,雅列心想。
再说了,他真正担心的并不是萨根,而是布廷本人。任务预计会遇到驻扎科研站的小股奥宾士兵的抵抗,但没有考虑科学家和布廷会不会抵抗。雅列觉得这么想不对。雅列脑海里有着布廷的愤怒,尽管不明白布廷的研究细节,但他知道这个人足智多谋。雅列觉得布廷恐怕不会轻易认输——倒不是说布廷会拿起武器,他明显不是战士,但布廷的武器就是大脑。正是布廷的大脑想出办法背叛殖民联盟,导致众人陷入此刻的境地。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可以进去抓了布廷就走,这可不是好兆头,他几乎确定会遇到出乎意料的情况。
会怎么出乎意料呢?雅列就猜不到了。
“饿不饿?”西博格问雅列,“只要一琢磨任务的疯狂程度,我就特别想吃东西。”
雅列笑道:“你肯定经常饿得难受。”
“特种部队的福利,”西博格说,“和跳过尴尬笨拙的青春期一样。”
“最近在研究青春期?”雅列问。
“是啊,”西博格说,“因为要是运气好,我有朝一日也能活到那个年纪。”
“你刚才还说咱们能跳过尴尬笨拙的青春期呢。”雅列说。
“唔,等我长到那么大的时候就不尴尬笨拙了,”西博格说,“来吧,今晚吃千层面。”
他们去吃东西了。
萨根睁开眼睛。
“如何?”斯奇拉德问,她倾听雅列心声的时候,斯奇拉德一直在看着她。
“狄拉克担心我们低估了布廷,”萨根说,“担心布廷会以我们没料到的手段发动攻击。”
“很好,”斯奇拉德说,“因为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才要狄拉克参与任务。”
绿意盎然、云雾缭绕的阿瑞斯特占据了雅列的视野,庞大得让雅列吃了一惊。突然跃入大气层的边缘地带,但只有一个碳纤维笼子包裹着身体,这会让你心烦意乱。雅列觉得他要掉下去了——当然,这正是他此刻面对的现实。
够了,他心想,把自己从爬犁里松开。雅列在向着阿瑞斯特的方向找到了另外五名早于他跃迁的战友:萨根、西博格、丹尼尔·哈维、安妮塔·曼利和弗农·魏格纳。他还找到了俘虏舱,不由松了一口气。俘虏舱的质量离五吨限额只差一点,大家稍微有点担心它会重得无法使用迷你跃迁引擎。战友都已经与爬犁分离,此刻正在自由漂浮,缓缓飘离将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机械蜘蛛。
他们六个人是前锋部队,任务是引导俘虏舱降落,为很快就将赶到的二排其他成员清理出降落区域。布廷所在的岛屿覆盖着茂密的热带丛林,因此降落的难度很大;萨根选择降落的草场距离科研前哨站大约十五公里。
“散开,”萨根对部下说,“穿过最难降落的那段大气层再集合。在我开口前保持通讯静默。”
雅列调整姿势,面对阿瑞斯特一头扎了下去,脑伴刚感觉到稀薄大气的推力,就让纳米机器人涌出背包,组成保护性的球体,力场将他安放在内部中央,免得他碰到球面被烧焦。球体不透光,雅列独自悬浮在狭窄而黑暗的小世界里。
此时剩下的只有雅列自己的思绪,他将心思转到奥宾人身上,布廷与之为伍的种族桀骜不驯但又深具魅力。殖民联盟对奥宾人的记录可以追溯回联盟初期,人类与奥宾人就一颗人类定居者命名为卡萨布兰卡的星球发生争执,结果奥宾人以可怕的效率铲除了定居者,负责收复那颗星球的防卫军也同样惨败收场。奥宾人不投降,也不接受战俘。他们如果下定决心要什么,那就会不断努力,直到成功。
要是挡路挡得他们不痛快了,他们会觉得一劳永逸除掉你比较符合他们的利益。制造凤凰星空间站将军食堂钻石穹顶的亚拉人,他们可不是被奥宾人有条不紊地消灭的第一个种族,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奥宾人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不像其他星级种族那么索求无度。殖民联盟开辟十个殖民地的时间,奥宾人只会开辟一块。另外,虽说碰到了合适的星球,奥宾人会毫不犹豫地从原先主人的手上抢过去,但合适奥宾人的星球却不多。自从卡萨布兰卡之后,奥玛是奥宾人第一次抢夺人类的星球,尽管看情形更像是投机行为(按照推测,他们是从勒雷伊人那里抢走的,而勒雷伊人是靠战斗从人类手上抢走的),而不是真正的扩张行动。奥宾人不愿无缘无故地扩张种族领地,这是防卫军怀疑发动战争另有其人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如果是勒雷伊人突袭奥玛又试图纳为己有,殖民联盟肯定会报复并尝试收复失地。勒雷伊人懂游戏规则,不像奥宾人那么清高。
奥宾人还有一点很值得玩味,那就是一般而言,除非你挡了他们的路或者妄图向他们下手,奥宾人对其他智慧种族提不起半点兴趣。他们既不设立大使馆,也没有任何同其他种族交流的官方渠道。就殖民联盟所知,奥宾人从未与任何其他种族签署过条约。奥宾人要是和你开战,你只会在他们朝你射击后才知道。你要是不和奥宾人开战,他们就完全不与你来往。奥宾人没有恐外症,恐外症意味着仇恨其他种族。他们只是无所谓而已。但就是这样的奥宾人,却和另外两个种族结成联盟,共同对抗殖民联盟,这一点让人心惊胆战。
撇开奥宾人与其他智慧种族的关系(或者该说缺乏关系?)不提,尽管殖民防卫军不怎么相信,但各个种族之间确实流传着有关奥宾人的一条流言:奥宾人的智能不是演化的产物,而是另外一个种族赐予他们的。防卫军之所以不相信这条流言,是因为银河系的这块空间内竞争激烈,说哪个种族会费神费力帮助钻木取火的后辈,这个念头实在太荒谬了。防卫军只知道有种族灭绝了所开发星球上的类智能生物——铲除竞争者永远不嫌早,却不知道会有谁反其道而行之。
但这条流言若是属实,那么奥宾人的智能设计者多半是康苏人,附近空间只有他们拥有足以提升一整个物种的尖端科技,再说他们还有这方面的哲学动机,因为康苏人的种族使命就是帮助本地区的其他智慧种族趋向完美(简而言之,康苏人就是榜样)。他们这套理论的缺点在于,康苏人帮助其他种族趋向康苏式完美的手段通常是强迫某个倒霉种族和他们作战,或者逼着两个弱小种族互相争斗,就像康苏人在珊瑚星战役中促使人类对抗勒雷伊人那样。最有能力创造出另一个智慧种族的种族更倾向于直接或间接地毁灭一个智慧种族,这个智能种族可能是因为未能达到康苏人难以预测的高标准而沦为牺牲品。
说康苏人不可能创造奥宾人,难以预测的高标准就是主要理由之一,因为在所有智慧种族中,唯有奥宾人全无文化可言。人类和其他种族对奥宾人进行的为数甚少的外星生物学研究发现,除了纯粹工具性的简单语言和研究技术的能力之外,奥宾人没有任何创造才能,没有适于其任一感官的艺术形式,没有外星生物学家能辨认出的任何文学、宗教和哲学。奥宾人甚至都不怎么有政治,这一点尤其闻所未闻。奥宾社会过于缺乏文化,甚至有撰写奥宾人档案的防卫军人员严肃地提出,奥宾人是否闲聊——究竟有没有闲聊的能力——都很成问题。雅列不是康苏人的专家,但他觉得康苏人如此关注不可言喻之物和末世,应该不会创造一个对两者都毫不在意的种族。要是奥宾人确实来自智能设计,倒反而成了演化具有价值的确凿证据。
包裹着雅列的纳米机器人球体突然分开飞远。强光照得他拼命眨眼,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他开始感知附近的队友。指引能束找到他,高亮标出其他人,对光线敏感的防护服使得他们近乎隐身,俘虏舱也有伪装层。雅列飘向俘虏舱,想去检查俘虏舱的情况。萨根让他退开,自己过去检查。雅列和队友聚拢,但仍旧保持间距,免得妨碍别人打开降落伞。
全班到低无可低的高度才打开降落伞,尽管有伪装,但还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俘虏舱的降落伞很大,撑得住相当强的空气阻力变化,噼啪一声巨响,纳米机器人构成的伞罩猛地打开,被空气撕成碎片,紧接着迅速重组。俘虏舱的降速减慢,降落伞撑住了。
雅列扭头望向南方几公里外的科研前哨站,提高头罩的放大倍数,看前哨站有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好判断一下他们有没有被发现。他没有看到,魏格纳和哈维证实了他的观点。几秒钟过后,全班降落地面,抱怨着把俘虏舱推进草场边缘的树丛,快手快脚用枝叶盖住。
“大家千万记得咱们把东西藏在哪儿了。”西博格说。
“安静。”萨根说,注意力似乎放在脑子里的什么事情上。“是伦琴呼叫,”她说,“其他人正准备打开降落伞。”她提起MP,“走,咱们确定一下不会发生意外。”
雅列忽然有种特殊的感觉,像是脑袋被戳了一下。
“噢,该死!”雅列说。
萨根扭头看他,说:“怎么了?”
“有麻烦了。”雅列说,这句话才说到半截,雅列就觉得他和全班的融合被猛地切断了。他惊呼一声,抱住脑袋,一种主要感官被强行扯出脑壳的剧痛席卷而来。雅列看见和听见战友纷纷倒地,因为痛苦和晕眩而惨叫呕吐。他跪倒在地,竭力呼吸,跟着一阵干呕。
雅列挣扎起身,跌跌撞撞跑向萨根,萨根跪在地上,正在擦嘴角的呕吐物。他抓住萨根的胳膊,想把萨根拉起来,他说:“快,不能倒下,必须躲起来。”
“他妈——”萨根咳嗽两声,啐了一口,抬头看着雅列,“怎么了?”
“我们被切断了,”雅列说,“我在科维尔空间站遇到过这种事。奥宾人在阻止我们使用脑伴。”
“怎么阻止?”萨根喊叫的声音响得过头。
“不知道。”雅列说。
萨根站起身,东倒西歪,说:“是布廷,是布廷告诉他们的。肯定是他。”
“有可能。”雅列说。萨根轻轻晃动,雅列稳住她的身体,绕到正面对她说,“中尉,我们必须行动。要是奥宾人在阻挡信号,那他们就肯定知道我们来了。他们会来找我们。我们必须集合大家,迅速撤退。”
“还有其他人在下来,”萨根说,“一定要……”她停了下来,挺直腰,像是被冰冷可怕的东西浇了个透心凉。“噢,天哪,”她说,“噢,天哪。”她抬头望向天空。
“怎么了?”雅列也抬起头,寻找空气中的小小涟漪,那是经过伪装的降落伞。他花了一秒钟才意识到天上空空如也,又花了一秒钟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噢,天哪!”雅列说。
阿历克斯·伦琴刚开始还以为他不知怎的和战友失去了能束链接。
唉,妈的,他心想,调整姿势,展开四肢,旋转几圈,让能束接收器搜寻战友的位置,让脑伴根据最后一次通讯外推计算他们的方位。不需要找到所有人,一个就够,有一个就能重新链接,重新融合。
什么也没有。
伦琴抛开担忧。他有过失去能束链接的经历——只有一次,但一次就绰绰有余了。上次他落地后就恢复了链接,这次仍会那样。再说他也没时间可以浪费了,因为他马上要打开降落伞,为了隐藏行踪,他们的开伞高度必须尽可能地接近地面,因此这是个精细活儿。伦琴请脑伴确定高度,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脑伴和他已经足足有一分钟没有任何联系了。
伦琴花了十秒钟处理这个念头,但大脑拒绝处理。他再次尝试,这次大脑不但拒绝处理,还拼命抗拒,因为大脑知道接受这个念头的后果。他再次尝试访问脑伴,一次再一次,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抵抗住正在以指数增长的惊恐感。他在脑海里喊叫。没人回答。没人听见他的喊叫。他孤独一人。
阿历克斯·伦琴这时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理智,在余下的掉落过程中不停地扭动踢打,撕扯天空,用他极少使用的嗓子惨叫,大脑有一小部分游离在现实之外,惊讶于脑壳里回响的这个声音。降落伞没能打开,因为它和伦琴的几乎全部物品和脑内过程一样,也受脑伴控制,靠脑伴激活。脑伴这种设备多年来始终非常可靠,殖民防卫军人员早就不将其视为设备,而是与大脑的其他部分和士兵的躯体一样,当成了天生就有的东西。伦琴的坠落越过了最低开伞高度,他不知道、不在乎也没有感觉到经过生死线意味着什么。
逼得伦琴发疯的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而是孤独和隔绝,出生六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切断融合。有融合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本排战友的每个亲密细节,他们怎么作战、怎么交媾、怎么度过活着的每个时刻和死亡的那个时刻。知道他们辞世时会有自己陪伴,知道自己辞世时会有他们陪伴,这让伦琴非常安心。但现在他们没有在陪伴他,他也没有在陪伴他们。隔绝产生的恐怖,无法在朋友和他迎来相同命运时安慰他们的羞愧,两者陪着他坠向死亡。
阿历克斯·伦琴再次扭动身体,面向即将杀死他的大地,发出被遗弃者的凄惨叫声。
雅列惊恐地望着天空中旋转的灰色小点——它似乎在最后几秒内越飞越快——发现那其实是个不停尖叫的人,随着让人恶心的泼溅响声,那人重重地摔在草场上,紧接着还可怕地弹了一下。这一幕吓得雅列恢复了行动能力。他猛推萨根,叫喊着催促她快跑,自己跑向其他战友,拽起他们,推着他们跑向树林,以免被掉落的躯体砸死。
西博格和哈维已经恢复神智,但只顾呆望天空,看着朋友赴死。雅列猛推哈维,扇了西博格一耳光,叫喊着要他们动起来。魏格纳躺在地上不肯动弹,看样子像是恐慌症发作,雅列拖起他,交给西博格,叫西博格快跑。他伸手去拉曼利,曼利推开他,尖叫着爬向草场。她爬起身,开始奔跑,战友的躯体落在周围,摔得四分五裂。跑出六米,她停下了,蓦然转身,在尖叫中丧失了剩余的理智。雅列转过身,不让自己看见一具躯体砸落在她身边,一条腿飞出来砸中她的肩膀和脖子,碾碎了大动脉和骨头,折断的肋骨插进肺部和心脏。曼利闷哼一声,尖叫戛然而止。
从第一具躯体算起,两分钟内,二排其他的士兵全摔死在了地上。雅列和战友在树林里望着这一幕。
结束以后,雅列转向本班剩下的四个人,查看情况。他们都处于程度不同的惊吓状态,萨根的反应最正常,魏格纳则最迟钝,不过他终于明白了周围正在发生什么。雅列有点犯恶心,除此之外都还好,他有过很长一段切断了融合的时间,现在没有融合也能正常行动。就目前而言,领头的是他。
他转向萨根,说:“我们必须移动。进树林,离开这儿。”
“任务——”萨根说。
“不存在任务了,”雅列说,“敌人知道我们在这儿,我们要是留下就必死无疑。”
这几句话似乎打醒了萨根,她说:“必须派人回去。搭乘俘虏舱。通知防卫军。”她盯着雅列说,“但你不行。”
“我不行。”雅列赞同道。他知道萨根这么说是出于怀疑,但此刻没空担心这个问题。他不能回去,因为全班只有他还能正常行动。他建议道:“你回去。”
“不行。”萨根淡然答道,语气不容置疑。
“那就西博格吧。”雅列说。除了萨根,西博格最接近正常;他可以向防卫军讲述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们做好最坏的准备。
“西博格。”萨根赞同道。
“好的,”雅列转向西博格,“过来,斯蒂芬,我帮你坐进去。”
西博格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搬开盖住俘虏舱的枝叶,他伸手去开门,却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雅列说。
“该怎么打开这东西?”西博格说,因为长久不说话而嗓音嘶哑。
“用你的……糟糕。”雅列说。俘虏舱是通过脑伴打开的。
“唉,真他妈的了不起。”西博格怒气冲冲地跌坐在俘虏舱旁边。
雅列走向西博格,突然停下,昂起头。
远处有东西正在接近,而且毫无掩饰踪迹的打算。
“怎么了?”萨根问。
“有人来了,”雅列说,“而且不止一个,奥宾人。他们发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