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小儿子的孙子们刚好过来,刚刚吵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家都是生男的,大儿子家也是生了两个男孩。
当然很可爱呀,但现在正是最调皮的时候。如果是讯问的话,就算是现在我也能撑上好几小时,可是跟孙子玩的话,三十分钟我就投降了。他们每一次来,我的身体就又重了许多。
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也有抱孙子的一天。
蓦然回首,眼前居然有个小孩喊我“爷爷”,我当然会很错愕,感叹时间过得好快啊。
不会,这样比较轻松,一边走路也比较好说话。
面对面隔着桌子坐着,会让我想起以前的工作,反而心情不那么平静了。
不,我没有继续工作,只有每个礼拜教小朋友几次剑道,就跟随处可见的退休老人没什么两样。
嗯,傍晚的风吹得人很舒服。怎么样呀,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带你去我常去的店吧,不过当然是各自买单啰。便宜、好吃又安静,这就是我喜欢的店,可是很难找得到了。以前上班常去的店几乎都不在了,我又不喜欢去新的店,只好祈祷现在这家店千万别收了。
你常来这里吗?
原来如此,常来呀。那应该多少能够掌握市内的地理状况啰。有用走的吗?噢,是吗?我不喜欢走太肮脏的路,所以请让我走常走的路线吧。
折纸吗?
现在几乎都不玩了。不可思议的是,辞去工作之后有了空闲时间,我就完全失去兴趣了,一定是因为用的是紧张忙碌的工作空档,我才会那么热衷吧。
近来我常常会想。
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期,突然发觉自己回到了人生中的某个阶段。可能是那个人最辉煌的时期,或是难忘的时期。但也未必都是好的时期,也有可能郁闷的时期,或是自闭的时期。不论好、坏,总之,就是那个人很重要的一段时期。
也有的人是小时候吧,或是学生时期。有的人是功成名就以后的时期。时期各式各样,常常只要一触碰到开关,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时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总在想着那个时期的往事。
你有没有那种时期呢?
以我来说,就是那个事件。追查那个事件时,正是我人生的高潮。做什么事的时候,突然会有忘记自己置身何处的瞬间不是吗?那个时候不断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正在查办那个事件的自己。
说得正确点,是我在医院和她面对面的那个瞬间。
那是我归零的时间。
很难理解吗?
假设我的人生写成了一本书好了。书中最常被翻阅的那一页,而且是事后最常翻阅的那一页,就是那个事件。因为翻过太多次了,书本身都有记忆了,只要一放手,自然就会翻到那一页。就是那样子的感觉吧。
至今我仍相信自己的看法。
就算被说是个人的偏见也无所谓,我不否认。
不过我还是老实说吧。
当时我并不是在调查那个事件的凶手。我每天东奔西跑,是为了证明她就是凶手。这一点我可以断言。
是的,身为刑警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是很要不得的行为,尤其是毫无根据,有的只是我个人的直觉。站在被怀疑者的立场,肯定会抗议这太过分了。
平常的我也那么认为。
偏偏只有那个事件。
只有她,会让我那么做。我只能这么说。
我的想法依然很坚定。当然到了这个岁数,只有更加强烈而已。平常时候是忘记的,偶尔会因某些理由而不甘心地夜不成眠。至今还是一样。
我们都输给了她。
我被她打败了。
当时周遭的人都说我像“着了魔”似的努力办案,甚至还传为美谈,以为我打从心底憎恨那个大量杀人的凶手。可是我真实的心意却非那样——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没有要缉凶的想法,我只是不想输给她,我不想让她得胜,我是基于那样的想法而努力工作。
是什么让我那么坚持自己的想法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想过很多次。
老实说,至今我仍没有答案。总之我只能说,第一眼看到她的瞬间,我就知道了。只能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和在事件现场所感受到那种巨大恶意相同的东西。
哈,你是说跟一见钟情类似吗?
说得也是,经你这么一说,或许一样吧。差别只在于反映出她主要的优点还是优点背后的短处吧。优点和短处往往只是一纸之隔。像那个跟我一起去的刑警,就因为对方是个美少女而看呆了。就不同的意义而言,那个刑警也有了坚定的想法——决定要好好守护可怜的少女、为了少女一定要抓到凶手才行。
明明看着同一个东西,想法却大不相同呢。
的确,我或许是一种扭曲的一见钟情吧。从此以后我被她束缚,永远都得不断地想起她。
表面上的首要目标,是要找出那个穿黄色雨衣的男子,但我很早开始就锁定她,开始调查她在家里的立场、她的交友关系了。
因为是那样的世家,又是地方名流,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会遭到阻力。地方医师工会也一定不喜欢被人间东问西吧。
可是因为她的家人几乎都死了,来自社会的同情全都集中到唯一幸存的她身上,反而大部分的人都希望协助逮捕凶手而乐于接受讯问。
从长期交往的友人到附近只交谈过了、两句话的邻居,前前后后我访问了六百多人。
可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因为医疗事故惹来怨恨、小孩子结交了坏朋友、有好吃懒做的恶亲戚等等,这种大户人家常见的丑闻,真的一点都找不到。身家清白得简直教人难以置信,不管怎么拍打,就是拍不出一点灰尘。
我心想:既然如此,那肯定就是家庭内部的问题了。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一定是只有她们家人自己才知道的问题。因为她是凶手,照理说应该可以找出她们家庭内部的不合、对生活环境的不满等问题才对。
我很慎重地拟出一份名单,很认真地跑遍了死者读过的学校、工作地点、交好的友人等。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
人格高尚的父亲。感情融洽的兄弟妹。三个人的功课都很好、个性开朗、引人注目,是众人憧憬的存在。
怎么可能这样?我开始觉得焦躁。
这么一来就失去动机了。她成为凶手的理由就消失了。没有动机的杀人?突如其来的冲动?
那跟我在病房看到的她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可能的。
就她而言,那是不可能的。
我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甚至在想,该不会是她想找全家人陪她一起死,结果失败了吧。她原本可能打算确认过大家都死了之后,自己再步上后尘。
这一点倒是比较像是她的做法。
那么她想寻死的理由何在呢?
是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悲观吗?
然而,这个动机到此又陷入死胡同。
她从小眼睛就失明,早就习惯那种生活。加上青泽家很富裕,就算她不工作,也能过得很舒适。
那么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她想一个人独吞青泽家的财产啰?
那也说不过去呀。她想要好好生活,能有随时庇护她的家人,怎么说也是最方便的呀。
调查工作渐渐走入瓶颈。
大家都开始急了。
这时,有人说了。会是路过的变态歹徒吗?管他是谁的家,只要人多他就大开杀戒。
可是那也不太可能。因为有那张送货的单据呀。上面写有订货人和送货地址、姓名的单据。白纸黑字就说明了临时犯案的不可能。就是因为有那张单据,才使得被害人安心地喝下酒和果汁。
调查的范围又更加大了。抱着一丝的期望我们继续调查了被害人过去的交友关系、其他县市的医师公会等。
那真是看不见未来、漫长而痛苦的调查,根本不知道要调查什么。没有希望、充满痛苦的调查。我甚至觉得那年的夏天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
想起那个事件时,时间会归零到和她在医院见面的瞬间,其他就只剩下漫步在炎热街头的场景。明知是徒劳、尽管烦透了,但因为想不出其他方法,只好半绝望继续走下去的那年夏天。
今天也是一早起就到处奔波,可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连跟部属交接的气力都没有,拖着疲惫至极的步伐走进小杂货店旗帜的阴影下,连部属的份,买了两枝红豆冰棒。
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那样的自己。
有时,我会怀疑自己的一部分是否依然在那夏日的街头上奔波。
所以当那个男子突然以死尸的方式出现时,我只记得自己的愤怒难平。
那是在调查圈外,连同遗书一起被发现的凶手。
我甚至觉得那是完全没有和我们交过手便出现的外星人。
可是因为包含棒球帽等的物证齐全,难怪上面的大头们会突然精神一振。
调查结果确定他就是将下了毒的酒和果汁送去的人。
问题是动机呢?那张单据呢?
这一次,我们彻底地调查了那名男子和青泽家的关系。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完全找不到他和青泽家的接点。
我们拼命地到处搜索。所以当听到他住处附近的小孩看过他手上拿着纸片时,真的是很兴奋。我还心想:“这下找到了!”
我大概不曾再做过跟那个时候一样彻底的“地毯式搜索”了。甚至还有人感谢我们把街道给清干净了呢。当时的我简直是被那张纸片给附身了。不管走到哪里,随时都会留意掉在地上的纸片。不管去哪里,眼光所到之处就是在找掉在地上的纸片。明明知道距离他的住处十万八千里远,看到地上有小纸片,还是会回头确认个清楚才肯罢休。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那张纸片。
我认为小孩并没有说谎。因此我相信那个孩子看到的纸张,就是他填写单据时所本的原始资料。
可是我们始终没能找到那份原始资料。
一开始上级也很期待那张纸片,一旦找不到时,气氛就变得悲观,认为小孩看错的意见反成主流。于是上级也渐渐倾向凶手是单独犯案的结论。
他的涉案已无庸置疑,上级也想早点结束范围太广的调查行动,让事件有个了结。
可是我抗拒这种做法。
那张纸片的存在证明了背后有共犯。我甚至主张:考虑到凶嫌犯案当时的精神状态,主凶嫌应该不是他才对。
和我有同感的办案人员比比皆是,但上级的想法不一样。
他们想让事件早点落幕。因此最后以单独犯案的说法结束了那个事件。
另外还有一名生还者,就是青泽家的帮佣,她才是真的可怜。
除了长期受到中毒后遗症之苦,有一阵子还被空穴来风地谣传说是凶嫌。
恢复意识之后,她常常感到抱歉,喊着当初如果一起死就好了。她的家人也遭逢社会的冷眼看待,日子过得很辛苦。还好一家人团结一心,努力走过来了。
只有去见她和她的家人的时候,我才会对该事件的凶手感到身为人类该有的愤怒。和她们接触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做的是正常人的工作。
出院之后,她仍受苦于强烈的罪恶感。
调查本部解散了以后,我又去她们家。看到她对女儿哭诉:“我实在不应该活下来。”当时我真的很生气。
同一天,我也去看了另一名生还者。
我想趁着还没忘记那种愤怒之前,先去看她。
去看那个回到已经没有家人存在的家里、那个事件的生还者。
至今我仍常常想:她真的看不见吗?我曾经见过许多人都有相同的想法,我也免不了会那么想。
那天也是一样。
我一进去时,她仿佛正在等着我开门一样,早已经站在玄关后面了。
同时,在我报上姓名前,她已先喊出我的名字。
她穿着深蓝色的洋装。看起来像是丧服,酝酿出一种壮烈的美感。
她知道我在怀疑她。
大概从第一次碰面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了吧。
她是个直觉敏锐得吓人的女孩。一如我在看到她的瞬间,就认定她是凶手一样,她和我交谈的瞬间也发现到自己被怀疑了。
我们见面谈过许多次。除了反复要求她提出证词外,也听她说了家人的许多事。当然表面上我没有提到任何怀疑她的话语,但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分属追踪者和被追踪者的角色。知道这一点的,也只有我们两个。
我向她报告事件的结案。
我只说了一句:很遗憾。
相信她很清楚我说那句话的意思。
我抓起她的手,放了一只纸鹤在上面。我也给了另外一名生还者纸鹤。那是上下相连、看起来像是映在水中倒影,名为“通往梦境的路”的纸鹤。
我说明后,她用手触摸,确定纸鹤的造型。
然后微微一笑。
刑警先生,我们好像这只鹤呀。
她缓缓地说。
怎么说呢?
我问。
不知道耶,我就是这么觉得呀?
她侧着头回答。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下。我觉得她似乎说出了什么很重要的讯息,只是我无法明白。
你觉得梦是否会相连呢?
过了一会儿,她问。
如果是互相想念的人做的梦。
我回答。
真好呢,她说。
就这样。
在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她。
那本书出版的时候,我人并不在日本。
当时我们正好和马来西亚的警方进行研修和资讯交流。我是以教官的身分去的。那是一个巨大组织定期举办的教育制度,内容我也不是很清楚。
回国之后,我仍不知道那本书的存在。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以前的同事。他也是当初一起办案的同事,他告诉我说:那本小说写的就是该事件,作者好像是当时住在附近的小孩。
但我还是不为所动。一方面是因为那是个让我尝尽败北的心酸滋味的事件,我不想看到它被随随便便写成创作小说;二来自己也不想看到多余的描述,徒增不快。
但心里面多少还是很在意。
由于刚好要到警视厅出差,想找本书在电车里看,所以我自然便买了那本书。结果在车上忙着讨论公事也没有时间翻阅。
后来读完那本书,又是拖了几个月以后。
老实说吧,至今我仍怨恨马来西亚。
不,我跟马来西亚倒是没有什么仇,只是很遗憾那个时期自己不在日本。
如果出书当时就读到那本书的话。
或者半年后也好,如果能够早点读到那本书的话。
我就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常常因为不甘心而难以成眠的夜晚了。
读那本书的时候,我最先感觉到的是:作者在案发当时年纪还很小,但是却很能描述出当时的气氛。
毫无疑问,作者做了详细的调查。包含当时的街景、风俗等,都做了详尽的报导。阅读之际,过去走过的街头景色又都从记忆深处复苏了。
你也知道日本的城市变化一向很迅速,动不动就看到哪里被拆了、哪里盖了新的建筑物。帐棚鹰架搭得令人眼花缭乱,每一次看到都有新的变化。甚至想不起之前的建筑是什么也是常有的事。
作为小说的成就如何,我不予置评,但是光从它能够让当时风景在我脑海中重现这一点来看,那种读书经验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只是读完某些地方的时候,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茫然的不安,所以当时我也没有深入思索。结果经过几天后,灵机一动——大概是我走在街上忽然想到的吧——我想到了原因了。
我赶紧回家拿出书来再一次仔细阅读。
这一次,我将感觉有异的地方按顺序贴上了便利贴。
读到最后,我重新检查一遍便利贴所标示出的段落。
果然没错!
我确定了我的想法。
我发现了作者的描述故意和现实有出入的部分。
作者煞费苦心重现当时的地理情况和街景,却又写下这些几乎可说不必要的错误,显然是想窜改事实。
你猜是什么?
旧书店。
K是个有很多旧书店的城镇。因为大学多,又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古都,文风也很盛,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那本书里面,连一家旧书店都没有提到。应该说,在该有旧书店的位置,却故意写成了其他店。作者能够按照当时的地图正确描述出闹区老店林立的街景,却只对旧书店只字不提。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禁抱着头沉思。
既然其他地方正确无误,可见得作者有其意图。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是一种游戏吗?
奇妙的是,似乎没有人发现到这一点。至少那些不知道K市、不知道当时街景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就算看出来了,他们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我思索着理由,就是想不透。也许是作者私人的理由吧?尽管十分在意,但是因为工作一忙,我也就忘了这件事。
又过了几个礼拜后。
结婚的儿子正准备搬出去住。那是在我们帮他做搬家准备时的事。
走廊上有一叠用绳子捆绑的书本。
我问说:这些书要怎么办?结果儿子回答:要卖掉,已经叫旧书店的人过来了。儿子一向爱书,总是舍不得丢,但是因为新居太小,实在没办法带走所有的书。
是吗?我如此回答的同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我仔细盯着堆积在走廊上的书。
接下来的瞬间,我发现一个重要事实。
我发现了在调查那个事件时,自己所犯下的重大缺失。
行凶的青年其实很爱干净。
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随时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他也没有什么衣服,但身上穿的衬衫总是洗过、裤子也都烫得笔挺。这从所有人的证词中可以得知。
因此当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的房间空空如也、日用品也极端的少。只是忙着搜索那张纸片,以及可能是他丢弃的垃圾和水沟。
然而仔细想想,他不可能丢掉了那张纸片才对。
根据附近少年的证词,他是必恭必敬地捧着那张纸片。可以想见,他很盲目地崇拜那个教唆他去杀人的背后指使者。他应该会想留下那张纸片才对吧?
我再一次阅读那个少年的证词。
当时曾经反复读过不知多少次的证词,居然被我看到了错过的部分。
少年说青年经常教他功课。青年常常摊开自己的书,以小孩子也能接受的方式说明物理、算术等理论。
青年毕业于国立大学的化学系。
也曾服务于制造农药的工厂,因此应该拥有相关的学术书籍才对。因为学术性的书籍都很贵,不太可能随便丢弃。
青年在自杀前,已整理过随身物品。
没错,他将自己拥有的书卖给了旧书店。
所以那张纸片应该是夹在某一本书里。
你可以想像发现这个事实的我,当时有多震惊吗?
不,我想你应该是无法想像的。
我的眼前瞬间为之一暗,几乎都不能呼吸了,甚至有种胸口被刀刺过的错觉。
我赶紧计算时效。
我知道青泽绯纱子结婚后移居海外。她已经长大成人了。
时效也中断了,所以时间还很充足。
当然很难说旧书店里还保有那本书。
可能卖给其他人了也说不定,也可能销毁了。
不过比起其他场所,旧书店是属于期间更长、更可以保存时间的地方,有时同一本书可以好几年都放在同一个架上的角落。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如此兴奋的感觉了!
我找出旧地图,寻早当时已营业、今日仍然安在的旧书店。
就在他住处的附近,我发现了一家以受理自然科学书籍为强项的旧书店。直觉告诉我,他要卖书肯定会找这里。
可是一看到那间旧书店的名字之后,我有种奇妙的似曾相识感觉,而且好像是在最近在哪里才刚看过。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但心头不安的感觉始终残留着。
隔天一大早,我便前往那家旧书店。
一到那里,我便明白似曾相识的感觉理由何在了。
那里在两个月前已遭遇祝融之灾。我在电视和报纸上看过该则消息,所以才对店名有印象吧。
掀开盖在火灾遗址上的塑胶布,不禁让我毛骨悚然。
看来除了我之外,也有人读了那本书、想到了同样的事。
而且那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要湮灭证据。也不管书本是否就在里面,居然采取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做法,那种迅速大胆的手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调查了那起火灾,知道是书店后面的一户人家失火,延烧到旧书店。那户人家住着一位这几年来反复进出医院、身体孱弱的独居老人。老人也已经死亡了,无法查明失火原因。
我再度感觉背脊发凉。
多么“自然”的一场火灾呀。如此一来,当世人看到时,就不会知道目的其实是要烧掉旧书店了。
那家伙为了烧掉旧书店,竟然无所谓地连独居老人的住家也给烧毁了。
早已遗忘的怒气再度复苏,我立刻调查火灾当时的她的行踪。
结果发现,火灾发生当天她不在日本,但之前曾经回来日本半年之久。
我似乎能够参透她回国的理由。
大概她也听说了那本书的消息吧?我不知道她是回来找那本书、还是在国外早已读过那本书?总之,她有了和我一样的结论这点,应该是无庸置疑的。
我感觉浑身无力。这一次,我又败给了她。
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在意那本书作者的意图。
作者的叙述手法,似乎是暗示她也和我有着相同的结论。这不禁让我觉得:她该不会握有那个事件的什么证据吧?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作者。
我没有直接说明用意,而是提到自己是当时办案的刑警,抱着怀念的心情读了那本书。可是有一点很不解,为什么书中只有旧书店被改掉呢?这封信的主旨就是提出这个简单的问题而已。
过了一段时日,作者回信了,然而内容却让我的期待落空。
她说:采访期间,为了调查当时的地方民情,她曾经走访过市内的许多旧书店。由于受到旧书店老板的诸多帮忙,觉得将他们写在自己书上感到有种感同身受的愧疚感。对个人而言,那是种感伤的行为,于是就改掉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作者如此解释,我也不能多说什么。何况如果她握有什么证据,早就写出来了。作者没有任何帮凶手掩饰的理由,所以我不觉得她在说谎。
关于那位作者,也有许多地方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真的是因为个人感伤的理由而改变叙述内容的吗?为什么她会写那本书呢?至今我仍无法明白。
然而事到如今,我觉得作者自己恐怕也搞不清楚理由了吧。大概是因为她始终难以理解童年时候所直接面对的那个事件吧——心中只留下事件造成的冲击,却无法理解。可是尽管不明白其中意义,她应该还是牵挂着那个事件吧?所以只能用那种方式现出来。这是我的感觉。
就这样,我又再一次被她打败了。
第二次的败北,仍然让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她和我。我不知道她目前住在哪里。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知道真相的只有我和她。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然而,这一次的败北改变了我的心境。
以前我会认为那是过去的事件。虽然难忘,却又很想忘记的过往失败。那就是我的态度。
可是经历第二次的败北之后,我明白了。
后果还未见真章。
那个事件还在继续发展。
实际上,虽然经过这么久了,她一读到那本书还是迅速做出了应对。换句话说,她也很清楚那个事件还在继续发展。她知道今后只要再发现任何新事实,难保自己不会被逮捕。
所以很有可能还有第三次。
只要时效的中断继续,她落网的机会也就继续。
我有了新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亲眼看到她被抓起来。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最近我常想起这句话。第三次肯定会以始料未及的方式出现。在我不知道的情形下、因为某种的巧合而暴露她罪行的瞬间,肯定会出现的。
我如此相信着。
通往梦境的路。她说那只纸鹤好像我们两人。
的确,我们两人很像,不论是思想还是感受。就像上下相连的纸鹤一样,彼此映照出对方的行动。
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可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挂念着对方的两个人。
就某个部分而言,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她。
所以我们的梦境会相连吧?或许是她做的梦指引我找到旧书的真相也说不定。
所以一定会有下一次。
下一次她的梦仍将告诉我什么讯息吧。
总有一天,我将会再见到她的。我有这种预感。
过了一阵子后,那个人打电话来。
就是另外一名的生还者,那个在她们家帮佣的女性。
时合应该是我退休前不久吧。
她表示自己是在读了那本书后,才知道曾经协助过受访。她在协助受访后,又想起了有关那个事件的几项回忆。
我们在她老家附近见面。
当时她的老家已经不在了。她小时候就读海边的小学,每天都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我们在那个海岸边走边聊。
虽然上了年纪,她的表情却显得很安详。我觉得能够迎接平静的晚年对她来说是一种救赎。
那个人说自己最近常常想起童年往事。
例如:在窗口眺望海边、无所事事地听着海浪声,或是和朋友在海边玩比赛捡球的游戏——就是将球投进海里,看谁先捡到被海浪打回来的球的游戏。
她的眼光充满了怀旧的心情。
那个人还笑着说:我还拜托女儿,等我死了要把骨灰撒在这海上呢。
接着她提起了案发当天接到的那通电话。一个年轻女孩打来电话确定是否出事了。
我听了之后十分惊讶。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获知如此重要的证词。
究竟是谁打来的呢?所以有另外一名的共犯啰?
我的精神有些混乱,但仍努力记下她所记得的电话内容。
可是只有这样是无济于事的。
当时我不知道是谁,只觉得是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可是我不记得那是谁的声音。我也翻过当时的相簿、通信录等资料,就是想不起来。
那个人一脸愧疚地表示。
如果想出来了,请千万通知我——我留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给她。因为如果有下次的联络,我可能已经退休在家了。
这附近有个小教会,夫人一年会去帮忙几次的。
那个人指着松树林的方向说。
那里寄养了几个没有家人的小孩,我和夫人会在圣诞节、新年的时候带着点心和玩具过去给他们。附近也有养老院,那里的人会到教会帮忙打扫和制作卡片。夫人也会带礼物送给他们。
她的眼睛发亮,很高兴地说着。
看到她那样子诉说起当年的种种,我的心中同时感觉到安心与感伤。
绯纱子小姐也和我一起来过这里,她说道。
绯纱子小姐很喜欢听海浪声,常常跟我撒娇说要去阿君婶的海边。我虽然说了那不是我的海边喔,可是绯纱子小姐还是笑说:那就是阿君婶的海边嘛。
海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围着松树林的小公园。绯纱子小姐很喜欢那里的长椅,总是会坐在那里好久听着海浪声。
我们一起去了那个公园。
那张长椅是石头做的,形状很有意思,有点像是外国的情侣椅,设计成可以面对面交谈的S字母造型。只是和情侣椅不同的是,椅背不知道为什么做得很高,高得看不见对方的人。
椅背上面有彩绘玻璃,镶嵌着厚厚的不透明玻璃。我记得是红色花朵的图样。只要有人坐在上面,就能从玻璃上隐约看见头部背影。
很有意思的椅子吧?
那个人一如展示自己所有物似的,显得很骄傲。
绯纱子小姐和我坐在这张长椅上,隔着椅背聊天。由于纱子小姐眼睛看不见,去远处时常常会有人陪伴,所以她对于无法一个人独处这件事情很不高兴。她大概是觉得这里有墙壁,感觉就像只有一个人吧。我也尽量让绯纱子小姐独立,让绯纱子小姐能够悠然的一个人看书、打毛衣什么的。
原来如此,我说。
我没有想过要坐在她坐过的长椅上。
感觉好像自己会被她同化一样,有些可怕。
那个人也不打算坐在长椅上。
她曾经听过的海浪声。还有,如今她在这海洋的另一边也可能听着的海浪声。
海将世界联系在一起,同时也联系着她所在的地方。
不知道绯纱子小姐现在怎么样了?我知道她嫁到国外去了。如今看来,也许那样对她是最好的也说不定。
看来那个人也在想着在海洋另一边的她。
说得也是吧,我附和地说。
那样子到底是好是坏,现在还不知道呢。
但我在心中低喃。
——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我,要想知道答案,还得等很久呢。
你折给我的纸鹤,我还留在身边。
分手之际,那个人这么对我说。
我曾经想过:不知道青泽绯纱子是否还留着我折给她的纸鹤?
结果那个人并没有再打电话给我。
打来的是那个人的女儿——因为那个人过世了,她女儿打电话来通知我葬礼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