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miles,真是个奇怪的字眼呢。
你不觉得吗?每次听到都让我感觉怪怪的。
虽然心里明白它是Family-restaurant的简称,我却总是联想到family-less,没有家人的字去。没错,就跟sex-less的用法一样。
因为那种家庭餐厅的灯光明亮、桌面很大,很多人喜欢坐在里面办公、洽谈业务,或是点份商业午餐来吃。
在我的印象之中,好像没有在这种店里看过真正的家庭聚餐画面耶。大概一般家庭来的时间,都是限定在某个特定的时段吧。像我一向会来的深夜时间,几乎看到的都是货真价实的family-less——一个人、有什么问题的亲子和学生之类的,都是些家庭有缺陷的人们。这些人们就像一根又一根的幽暗烛火一般,散落在灯光明亮的店内。
这种family-less的客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呢。
最近我发现了一些事。例如:员工的笑脸并非为了客人,而是为了作业手册;客人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笑容,只是想打发时间、讨厌一个人待在家里,或是转换心情而已。虽然不是最棒的,不过感觉这里还算是个可以待的地方啦。似乎店员和客人到此都抱持着这种了然的心态。所以大家都素着一张脸,不笑也不装出任何表情,各自将自己房间里的日常样貌带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么一想,family-less的字眼倒也满贴切的嘛。
嗯……我是结过一次婚啦。
老实说,我不觉得那是必要的。
不,不是对方的问题。我的前妻并没有错,她真的是个好人,尽管是我单方面提出要离婚的,她却没有吵着要赡养费。我不是不喜欢她了,我想她应该也是一样吧。
可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找不到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
为了生活、为了这个家、为了老后、为了面子、害怕寂寞、拥有婚姻比较有助于出人头地。人们提出各种的理由,但看在我眼里却都不是那么的重要。
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
结果我每次看到前妻时,心里都会这么想。倒也不是变得生疏或是讨厌她了,就只是很单纯的疑问句吧。Why?为什么这个女人现在和我会存在于同一空间呢?
我想她大概也意识到我怀疑的视线吧。
我受不了你那种奇异的视线。你好像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有多残酷,可是那仿佛否定了我的存在似的,我真的觉得很痛苦。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所以就更觉得残酷了。
分手的时候,她这么对我说。我想分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唉,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会结婚呢?因为周遭的人都结婚了嘛。因为我根深蒂固地认为应该结一次婚看看。因为有朋友结婚后看起来很快乐。当身边的人都结婚了,人们不都有一种焦虑感,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在一边了吗?
嗯,对于家事我并不以为苦,甚至对自己的做法还满自得其乐的。
我觉得其实女人的本质是很笨,笨手笨脚、粗枝大叶的。我没有蔑视女性的意思。因为生儿育女本来就是很辛苦的,所以上帝创造女人在这方面也就随便一点、得过且过。我真的觉得男人比较神经质。
我干嘛说这些呢?算了,不提也罢。反正这也不是你想要听的吧?
是呀,很遗憾我没有成为工程师。我虽然喜欢玩机械、做东西,不过却完全没有发明创意、坚持到底的耐性和想成为工程师的野心。现在的工作是业务、企划一把抓,我觉得还满适合自己的。
我常被别人说没有什么欲望。
也常被说是没有情感、个性纤细。
对于没有欲望成为工程师、对于事业没有野心等,有时候我自己也会觉得很遗憾。说实在的,现在的我对于那些仍抱有一些憧憬。
可是提到对于生活的欲望,至今我仍搞不清楚。
为什么住在上亿的豪华公寓、拥有好几辆进口车、盖了别墅就叫做成功呢?我不明白。那些东西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对于住家的需求,基本上每个人不都一样吗?浴室、厕所、睡觉的地方和休闲的地方。就算可能因为有书房、庭院等空间增减,但再怎么大的豪宅,构成要素还是一样的呀。尽管大小不同,但我仍无法理解为什么豪华公寓和国民住宅的价格差异会那么悬殊?说到无法理解,我觉得美国人也是一样。他们的成功也是附设游泳池的豪宅、名车、美女、香槟酒和家庭宴会。真是无聊。看来他们根本没什么想像力嘛。
常有人说我很冷淡,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冷淡。如果知道的话,或许会改善一些也说不定。
那些长期和我在一起相处的人都死了。到了最近,我有时候会想:该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吧?该不会是我的冷淡薄情逐渐转移到相处的人身上,经年累月慢慢累积,终于使得他们无法承受了呢?
离婚的前妻也在分手不到半年就死了。虽然是出车祸,但也有人怀疑说是自杀,至今我仍不知道真相为何。
学生时代的朋友也是一样。四年来我们在社团里一直都很好,就业后,他在分发的部门因为人际关系问题而自杀了。
不过仔细想想,在我身边最早死去的,应该是那个小哥吧。
在你来之前,我老早就忘记这件事了。
嗯……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认同那个事件的凶手竟是小哥。
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小,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敢自夸自己对别人的观察很敏锐。
可是社会说他是史上少见的杀人魔、异常的恶魔什么的,我还是觉得无法认同。因为他跟我所认识的哥哥形象完全兜不拢。
嗄?我为什么叫他“哥哥”吗?
这问题我倒是想都没有想过。在我心中,他就是“小哥”呀。我有个大我四岁的亲哥哥,我叫他“哥”,而那个人是“小哥”。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知道他是那个事件的凶手时,我妈几乎要疯了。或者应该说,就像取下妖魔鬼怪的首级一样,她乐得快发疯了,整天不知羞耻地对着来香烟铺采访的媒体和邻居们吹嘘。我的眼睛没有看错吧,我就觉得那个男人不太对劲,他绝对会搞出什么问题的。
另一方面,她又很怕让媒体知道我和小哥很熟的事,只要看到有人上门采访,就赶紧把我支开来。因为我也不喜欢看到别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挖掘小哥的事,所以只要看到记者来了,我就假装出去玩,顺势逃走。
不过因为看到妈妈太过得意地每天跟客人吹嘘,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妈,你好像很乐呢。你那么高兴隔壁住了一个杀人魔吗?还每天口沬横飞地到处宣传?
哎呀,说起那个时候的我妈,还真是可怕!在那之前和以后,我都没有看过她那么生气。顺带一提,被那么狠狠地刮耳光,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不过也许是被我说中的关系吧。事实上从隔天起,我妈便不再说东道西,也开始回避起媒体了。
是呀,小时候我的好朋友是从大阪船场过来的转学生,受到他的影响,我那时说话的关西口音比现在还严重。的确,如果我现在被小孩用那种语气讽刺,不杀了他才怪呢!那个年纪的小孩说话真的很有道理,很正确,也很残酷。
嗯,事到如今,我不禁有些同情我妈了。
自己的小孩和住在附近来路不明的男人很亲近,却对自己说的话充耳不闻,甚至还有一大堆歪理。虽然担心,却不能做什么。身为母亲遇到这种状况,当然会既不安又一肚子气吧。
那个年轻男子虽然没有工作,但他的行为举止、外观打扮又没有问题,根本没有毛病好挑。我妈应该一直很想找到借口让自己的小孩和男子脱离关系吧?
结果找到了,就是那个事件。而且那个人还因为自杀离开人世了。
我妈安心了。那名男子已经和自己儿子毫无瓜葛了,而且还证明了自己的眼睛没看错。难怪她会那么兴奋。
话说回来,所谓的社会共同体从过去以来,对于独自一人生活的男性就都很冷酷。比方说那个小哥,他是因为家人被杀而长期生病,精神状况不适合工作的,却被说是“游手好闲的年轻人”。
像我,是因为大家知道我离过婚,所以还好。不然一有什么状况,首先就会被当成可疑人物处理。实际上许多事件的发生,也都是因为无业的年轻男子所起。
最近社会对于有家庭的单身者,也是憎恶得很厉害。那种厌恶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既不羡慕别人有家有室,却也不曾否定呀。我们也希望他们能过得幸福,完全没有妨碍他们的意思。可是他们不但不同情我们,居然还嫉妒我们。以前的人,就只会一味的同情吧——独自生活,真是可怜、悲惨的人呀。可是现在,同情之余却还夹杂着嫉妒,认为都是我们这群人在享乐。
即便迟钝如我,也能强烈感受到那种恶意。
可是比起过去,现在的社会已经比较能接受各种的家庭型态了。
想来,那个时候的小哥,应该真的很孤单吧。
他是个安静的人。我觉得他的头脑真的很好。
他教我自然和算数时的明快俐落,至今我仍印象鲜明。我现在能身为一介小工程师,都是小哥的指导有方。
能把简单的事说得很复杂,这种人到处都有。能够深入浅出说明困难的事,却是少数。
小哥在提到学问相关的话题时……该怎么说呢?感觉小哥好像能在脑子里建筑立体的理论架构,缜密细致,自成体系。因为任何细节都很完备,所以不管从哪个方向提问,都有其一贯性,容易形成概念。
而且小哥不会因为对方是小孩子就改变态度。小哥知道小孩子会本能性地察觉自己是否受到平等的对待啊。所以,小哥很受到小朋友的喜欢。
所谓的大人,其实给予小孩子的时间是很吝啬的。
假如自己能够运用的时间是一百,那么用在小孩子身上的只有十吧。邻居大人们用在别人家小孩子身上顶多只有二或三吧?开口召唤时,也能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对方大概只打算用一的时间。所以只要他们说了什么让小孩子紧咬着不放的东西,感觉自己要花的时间得从一变成三的时候,他们就会赶紧丢下小孩子逃跑。
小孩子对于大人不愿意将时间花在他们身上,是很敏感的。对方越是吝啬,小孩子就越想要索取,拼命地想从大人身上夺取时间。但大部分获得的都是反效果,终归失败,于是小孩子便越来越不相信大人。
明明平常对于时间吝啬得要命,可是一旦发生什么事情,父母亲和老师们就会说:“来,什么都别隐瞒,全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不给小孩子自己的时间,可是却要求小孩子把时间完全贡献在他们身上?小孩子当然会反抗啊。
然而小哥却不吝于给小朋友时间。当然,可能是因为实际上他并没有在工作的关系吧。
小哥人很好。
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呀。
只是他有时候会说些奇怪的话,可是并不会让人觉得可怕或是异于常态,反而有种飘飘然、遗世独立的感觉。与其说伤害人,他应该更像是容易受伤的类型吧。他不会欺负人,而是被欺负的那一方。
说到读书的事时,他头脑清晰绵密得吓人。可是说到其他话题时,他的眼光就会立刻变得涣散,仿佛身处在梦境一般。
他几乎从来不提自己的事,问他也是被岔开。
的确,在出事之前的几个礼拜,他老是读经书,根本不理我。
我还是无所谓,常常去找他,因为我已经习惯放学回家后跑去跟他打声招呼了。
但是不管我怎么找他、麻烦他、哀求他,他也只是一脸悲伤地看着我。看到他那种目光,我便说不出话来,只好乖乖地回家了。
啊,对了,他常提到第三只眼的话题。
他常常喃喃自语说:只要修行,就能突破获得吧。
我对那个话题毫无兴趣,只要他一提起,我心里就想小哥又开始说梦话了,从没仔细听,所以也就没有记住什么了。
我比较有印象的,倒是声音的部分。
嗯,小哥说话的时候,常常会有突然看着天花板或是窗户外面的瞬间。
问他怎么了吗?他说有声音。
我说你是不是听错了?他却摇摇头。
小哥每次都很认真地说。
我听见了花的声音。
的确,像这样说出来,听起来是很荒唐无稽,可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从小哥嘴里说出来,感觉却一点也不可笑。
因为在条理井然地讲解三角函数、方程式时,他也会“啊”地抬头看着各种方向。
又听见了吗?我也习以为常了。
当然,我是完全听不见的。
花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花?我也问过他:是什么样的花呢?是樱花还是郁金香呢?还是说只要是花都可以?
小哥听了只是暧昧地摇摇头。
他回答说是白色的花。漂亮的白花,盛开的花,开得很多的白花。
只要我一问,他就会那么回答。
白色的花也有很多种呀。像是百合、菊花、木莲呀?我举出许多花的名字,哥哥只是摇摇头。
小哥说那是很好听的声音。
听到那个声音说话时,小哥似乎很高兴。
嗯,小哥的五官长得很端正。平常他总是低着头,感觉有些寂寞的样子。可是偶尔笑了的时候,却很俊美喔。小哥听到花的声音时,总是显得很高兴又英俊,看到那样子的小哥,我自然也觉得很高兴。
当然,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我不知道。不管他有没有听见,我都无所谓。因为即便是身为小孩子的我,也知道小哥精神上有其脆弱的部分,只要小哥的心情能变好,我觉得也不错呀。
嗯,关于声音的事,在事件公诸于世后,的确被写成许多可笑和奇怪的说法。说什么他是听到上天的声音,指引他去杀死那一家人的啦,或是因为他受不了每天听的声音之类的。我也读过几篇周刊杂志的报导,那种写法岂不是把小哥完全当成变态看待吗?
是呀,遗书上也有写着类似的内容,但我不认为是像报导写的那样子。
问题是,那个声音真的存在吗?
嗄?我有跟警方说呀,不过最终他们还是不相信我吧。因为看见那张纸片的人好像只有我嘛。
那是发生在事件之前的前几天吧。
我看见小哥很慎重地拿着那张纸片。
下课后,我在去朋友家的路上,正好遇见了正在走路的小哥。
小哥,那是什么?
小哥很高兴地捧着那张纸。因为他很慎重地用双手捧着,所以我不禁好奇他手上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是声音给我的。
哥哥如此回答。
我听了大吃一惊。当然我知道那是小哥经常提到的那个声音,只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想过那个声音真的存在。
给了你什么呢?
我看着小哥的手里。本来以为他的手上应该什么东西都没有,但令人惊课的是,上面有着一张类似草纸的纸片。有折叠过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得出上面用工整的文字写着两个住址。在这一瞬间,我觉得那应该是女人的笔迹。
我无法完整看到上面的住址,只知道其中一个写着“山形县”。
小哥像少女般露齿一笑后,走回住处。
当时我也没有很留意那件事,只是脑海中不免想着小哥所说的“声音”,或许真的存在吧。
想起这张纸片的存在,是在小哥自杀、警方大批蜂拥而至、媒体穷追不舍这些风波平息很久之后的事了。老实说,在那之前我真的忘了。
最初的波涛过去后,刑警又来过一次,我说出了小哥的事。由于刚开始的刑警们都显得杀气腾腾,我妈也不太愿意让我说出有关小哥的事,所以实际上,那是我头一次能够好好跟警方谈谈。
那名刑警先生好像学校的老师一样,态度平稳,看起来很老实。同行的还有一名胖胖的女警,两个人都是很好的听众,很容易在他们面前说话。
刑警先生听到我说小哥手上拿着那张纸片时,显得很有兴趣。
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其理由何在。
因为纸片上所写的很有可能是订购那些下了毒的啤酒、果汁的委托人位于山形的医院住址,和有许多人遇害的送货地点——那间医院的住址。
换句话说,小哥从某人手上接过纸片,要他根据上面的地址开立单据。只要稍微一想,就会知道这多么重要的事实。
意味着有另外一个人和这个事件有关。
在小哥被断定是凶手后,教唆杀人的可能性依然甚嚣尘上。警方很清楚哥哥的精神状态,但又查不出来他有任何动机。
小哥的交友关系也被彻底调查过了。听说只要是看过他的人,也都遭到详细的讯问。连小哥经常去看佛像的那间寺庙住持也接受好几天的讯问,气得抗议自己简直遭到如同了嫌犯一般的待遇。
最大的问题是他和委托人的山形医院,以及被下了毒的青泽医院之间有何关联。同住在一个城市,他知道遇害的医院也是理所当然。至于他怎么会知道被害人朋友的山形医院住址,则是该事件之中最大的谜题。
结果似乎教唆杀人的可能性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一组男女的刑警之后也常来。尽管我提过很多次那张纸片的事,但因为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纸片,刑警先生的表情也越来越紧绷。我知道刑警先生相信我所说的,只是从他说话的语气听来,警方对外的说法似乎已偏向是小哥一个人犯案的结论。
可是我看到那张纸片是事实呀。也确定那不是小哥的笔迹。因为小哥在教我功课时,我常看到他的笔迹。
哥哥的字很有个性,笔压得很用力,写出来字却很小。那张纸片上的字,根本就不一样,漂亮的笔迹显得十分流畅。
我觉得很不甘心,想不透为什么是那样,但当时的我根本无能为力。比起事件的真相,我更不满的是没有人肯相信我看到了那张纸片。我甚至没想到那张纸片能够证明哥哥的清白。
不过事到如今,我更加相信他的清白了。
果然小哥还是被陷害的。
真凶?肯定是个女的。
不,我不认为小哥有女朋友。
事实上他几乎不做任何的人际往来。他虽然很容易跟小孩子亲近,却很不擅长跟大人来往。
而且附近的大人们也都瞧他不太顺眼。
光是他没有工作在家闲着,已经很惹人嫌了,偏偏小哥住处的房东——那对五金行老板夫妇,又是附近最难相处的人。
总之,他们夫妻俩的脾气都很怪。不管是丢垃圾的规定、里民会的工作分摊,他们总是会和邻居起纠纷。就连那栋公寓,他们也没先告知周遭一声就盖了起来。一下子来了许多新房客,每天在私人巷道进进出出,引起附近邻居怨声载道。
由于房客多半是工匠或是餐饮店的老板,几乎很少跟邻居们碰面,大白天就只有小哥一个人最醒目。于是他们对于五金行的反感和对公寓住户的偏见等,全都由小哥一个人承担了。不知道该说是运气不好,还是他就是属于那种容易被人欺负的类型,老是低着头,一副很对不起人的样子,就更招人怨了。
可是女人家的眼睛倒是很尖。
谁叫小哥长得那么帅。虽然憔悴却很有气质。弱不禁风的样子,看在女人眼里反而更添一种男性魅力。
小哥在我妈这种良家妇女之中也许风评不好,但我却看到许多年轻女孩总是偷偷地打量他。还有,从事特种营业的小姐也常露骨地跟他搭讪。
当然小哥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事,常常被调侃得很惨,才面红耳赤地逃开。
我记得有一次他被批评:一个大男人,干嘛装成柳下惠的样子?我不知道谁是柳下惠,回去问我妈后,还被着实教训了一顿。
好像有一个经常缠着小哥的女人,是卖猪排饭的女孩还是咖啡厅的女服务生,我忘了。我曾经看到她很认真地对小哥说:你生病了,我可以好好照顾你。你必须要找个人定下来才行……那是个看起来浑身肥油、身材胖大、土里土气的女孩。小哥觉得很困扰,拼命想躲开她,却反而造成了女追男的画面。
大家躲在背后取笑他们俩,那些曾经调侃过小哥的姐姐们更是瞧不起那个胖女孩。女人对于长得比自己丑的同性,怎么会那么残酷呢?
说什么乳臭味干的小女生真是不要脸啦、长得那副德行还想叫别人定下来、大概只能够撑个三天就不得了云云。那个胖女孩被说得这么难听,居然无动于衷。其实两边都是可怕的女人哩。
不过从那个时候起,女孩就不见人影了。听说是跟着父母把店给收了,回去乡下老家。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我还记得小哥一脸安心的表情。
除此之外,就没有听说他和女人有什么瓜葛了。
至于那个“花的声音”,我绝对相信是女人。什么白色的花、好听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女人,没错吧?
刚刚我也说过哥哥每次提到那个“声音”,就显得心情很好。我还注意到小哥自从提起这件事开始,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刚好跟读经书的时期重叠。该怎么说才好呢,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是找到了目标吧。听起来也许很老生常谈,不过应该就是他找到了心灵寄托吧。
至于是不是就是那个“声音”,我很难说是或不是。
在那之前的小哥,感觉上有些不安。好像不知道生活的重心该放在哪里,像在树叶上打转的水滴一样,遭受风吹雨打早已经让他遍体鳞伤了。然而在那事件发生之前的小哥,却仿佛有了信念一般。
他还是一样看起来很哀伤,但有一种接受命运的达观。
小哥究竟是找到了什么呢?
小心翼翼打开瓶盖下毒时,小哥的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小哥手很巧,做事很认真。他一定很慎重其事地进行作业吧?在自己房间一瓶又一瓶地重新盖好瓶盖,注意不要有盖歪的瓶盖或是泄了气的啤酒,免得让别人看出有打开过的迹象。
去快递死亡的小哥。
小哥一向吃得很少。没有好好进过餐的他,体力当然很差。可是跑去送啤酒和果汁的小哥却显得神采奕奕,一点都没有可疑之处。究竟是什么驱使小哥变成那样的呢?
在那么恶劣的天候下,运着下了毒的饮料,小哥眼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自从那个事件引起社会轩然大波开始,小哥就因身体不适而躺在屋里休息。
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几乎已忘记了小哥的存在。
连我也跟着身边的大人们一起兴奋。当时整个城市都陷入异样的气氛,到处都看得到警察。
调查继续进行的过程中,夏天过去了,小哥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日渐衰弱。
我也几乎都没去找他了。
一方面是因为他从前一段时间起就不陪我玩了,而且当时我也正好迷上了棒球。
直到新学期开始不久后,有一天我才灵机一动,想到去看看小哥怎么了。
站在小哥的房门前,我心中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过去不知道已经进去过多少次了,当时我却有种很强烈的抗拒感,不想走进他房间。
我在门口磨磨蹭蹭的。想进去,又觉得不可以进去。
这时走廊上,出现一个剃着五分头的男子,吓得我几乎要跳起来。
男人问我是不是要找那个房间里的人?听他的口气,应该是工匠之类的人吧。
看我点头,他叫我回去。赶快回家比较好,住在里面的男人生病了,好像是肺部有问题,搞不好那种病会传染给小子你,他一直都是长病不起的样子——男人这么说。当时我很害怕,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对方人很亲切。如果真是肺结核,那可就麻烦了。
我赶紧夹着尾巴逃跑,但始终忘不了站在小哥房门前感受到的异样气氛。我总觉得房间里面的男人,已经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小哥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小哥,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
在前往公园集体上学的集合地点时,突然和一个白色身影擦身而过。
觉得纳闷的我回头一看,对方竟是小哥。
也难怪我会觉得是个人影。小哥消瘦得很厉害,一头蓬乱的头发,简直就像老人一般憔悴。他的肩膀下垂,很明显地已经瘦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叫了一声“小哥”,他停顿了一下才过头来。
“嗨。”微笑的小哥果然还是小哥,但他衰弱的样子实在非同小可。就像枯木一样,皮包着骨头、眼眶也深陷。
看到他变成这样,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要去听声音说话。
小哥不待我问,便自行回答,然后转身迈步离去。看他连走路都有问题,脚步踉踉跄跄,直教人担心他会不会在半路上倒了下来。
我站在那里望着小哥的背影良久,直到发觉该去上学了,才连忙跑开。
房东发现小哥,应该是在那之后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内吧。
大概是因为连日来的好天气,气温也升高的关系。
住在两边的房客都抱怨小哥的房间里传出了异臭。
附近的人都谣传说:要是在冬天,房东一定放着不管。之所以报警,也是因为其他房客已经知道了。如果不知道的话,房东一定会自行处理掉遗体,然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寻找下一名房客。还说因为小哥早已付清了这半年的房租,所以房东根本没有损失。
房东没有销毁遗书真是奇迹——大家在背后议论纷纷。大概是因为两边的房客一起跟房东进去里面,所以他才没有机会丢掉吧。
小哥没有亲人,如果当初是被当作不耐病痛而自杀,遗书和所有物品都被销毁的话,那个事件搞不好就会永远陷入迷宫里。
可是遗书被发现了。而且人们也发现了内容的严重性。
于是揭开了那个可怕事件的第二幕。
事件的影响吗?
我不知道耶。我倒是有受到小哥的影响,比方说成为一名工程师。
而且我也不认为小哥是凶手。
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一定是有人利用了小哥的精神脆弱,现在正逍遥法外。做得还真高明!把所有的罪都推到小哥一个人身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书?我不知道欸。写了那个事件的书?我没听说呀。噢,还很畅销吗?真是好管闲事的女人。那结果凶手是谁?书里面没写?那也难怪,因为不是小哥做的嘛。
说完话之后肚子就饿了。我可以点份明太子意大利面吗?
自己做的话,还要剥鳕鱼卵的皮膜,麻烦得很呢。
前妻讨厌鱼卵类的东西,说什么痛风很可怕。可是因为体质的关系,痛风多半是男人才有的毛病。她真是个爱为奇怪事情担心的胆小女人。
她还很害怕下水道的洞口,绝对不敢把脚跨过去。理由是因为小时候淹大水,听说有小朋友跌进了盖子脱落的下水道里淹死了。
每次都踩在下水道的盖子上,你绝对不会掉下去吧。
我还记得她这么说过呢。
看你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站在旁边的人家可是都快吓死了。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掉进洞里吧?是今天吧?还是明天呢?每次我都想着这些,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你完全都没有发觉到。
你不觉得莫名其妙吗?
哈哈!所以大家才都会死掉嘛。因为他们连我的压力都帮我承担了。
就像小哥一样,一个人承受着所有人的压力死去了。
小哥是牺牲者呀!
小哥常去看佛像的那间寺庙接管了小哥的骨灰。那里的住持是个有些奇怪、很有意思的人。当然,小哥并没有举行像样的丧礼。我很想去跟他告别,却没有机会。听说那两名刑警有参加小哥的秘葬,我想那是因为他们也不认为小哥就是凶手的关系吧。
高中时期,我曾经想起小哥一次。
那是在炎热的夏天。
我刚参加完棒球的比赛回家。很凑巧地。一个人走在一条从没走过的路上。
没有风,整个城市显得有气无力。
很热。因为球赛打输了,我又很累,心情简直是荡到谷底。当时还是强调精神主义的时代,根本没有补充水分的想法。因为太累了,我连喝水的气力都没有。
大概是陷入一种热坏了的精神状态吧。
快死了,我边走边想。感觉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
“那你就去死呀。”
突然,我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那声音鲜明得令人心头一惊。
我停下脚步看着四周。
柏油路上冒出了热气使得周遭景物有些模糊扭曲,路上没有其他行人。
我有些错乱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头脑有问题。如果说是幻听,未免也太清楚了。
可是周遭没有任何人在。
那声音像银铃似的——我脑海中浮现这样的形容词。非常明亮、清脆,是一种很怡然自得的声音。年轻女孩的声音。那个声音就是这样。
我猛然一抬起头,看见眼前开满了纯白色的花朵。
是百日红的花。
排山倒海的白。盛开的花朵几乎让整个树看起来像是全白的一样,甚至令观者心想:这花绽放得非常灿烂。
我觉得十分恐怖,恐怖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吸干了一样。实际上,我很担心自己的体温是否正在下降,那种发冷的程度至今仍让我记忆犹新。
对,这就是小哥听到的声音,我心想。
真是不可思议。长年以来,我一直都忘了小哥的存在。不论是那个事件,还是小哥的死,我早就已经忘光了,过着自己的生活。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小哥。
还记得“该怎么办才好”和“原来如此”这两种恐怖和理解的心情,同时在心头交错。
我茫然地呆立在那里,接着突然间,我终于发觉这不是我的幻听,而是真的听见了说话声。
百日红树的后面有个窗子,里面传来好几个女人的谈笑声。窗子好像是打开的。
我的心情有些平稳了。什么跟什么嘛,原来我把树后面窗子里的说话声当成了花的声音。仔细想想,这种情形不也很稀松平常吗?
那是一栋古老的豪宅。感觉有些荒凉寂寥。西式的建筑风格,墙上有着三扇圆形窗户。
原来好像是开医院的,招牌有被涂过的痕迹。
我调整好心情,继续往回家的路走。可能是自己觉得“天气快热死人了”的时候,刚好听见窗子里的人说出“那你就去死呀”的句子。我如此自圆其说,让自己回复到平常心。
可是我想:小哥应该是听到了那个声音吧。
那你就去死呀。
那天早上,小哥也听到了这句话。
语声是那么明快、清脆。
被那个声音毫不在乎地那么一说,似乎任何人也不得不照做吧。
所以哥哥说了声“是”,就回到房间,亲自在脖子上套上了绳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