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家母过世了。已经三年了。
轻微脑中风曾经发作过好几次,到最后住院时,她几乎有两个月是没有意识的。
我记得她有时候会喃喃自语。每次都是重复同样的话语,拼命呼唤某个人。“妈,是谁呢?你想说什么?”尽管家人不断询问对方是谁,终究还是不知道答案。
母亲睡着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不过有时会突然浮现意识,然后转变为痛苦的表情。看到母亲那样的表情,我也会跟着难受。每当我屏住呼吸注视着母亲的脸时,总觉得母亲的脸上好像会浮现别人的脸孔似的。由于病情已经稳定,所以母亲的痛苦并非来自生病,而是回想起过去让她表情扭曲的。
我想,她一定是经常想起那个事件吧。一想到母亲临死之前还会被过往的记忆迷失心绪,我就感到悔恨悲伤不已。最终,母亲身体里面的时钟就一直停止在那个时刻,她被囚禁在那个事件的记忆中,离开了人世。
的确,都已经成了陈年往事了呢。
家母也已经不在了。事情真的过好久了呀。但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再提起那个事件。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我的喉咙还是会沉重得直往下坠。厌恶的心情就像是拔不掉刺一样,始终插在身体的某处。仿佛只有那段时间,被黑色寒天凝固住一样,污浊的硬块始终残留在身体的某处。我不愿意打开如同果冻般浓浊的皮膜内侧,翻开污秽的过往。尽管想要永远封印住,可是偏偏一有机会,我又会用手挤压,让当年领教过的恶意继续发出臭气。恶意从那时候起就到处散落,至今仍污染了生活的周遭。
尽管心里明白大家都变得疑心生暗鬼,可是没想到那个时候居然真的有人能恶毒地说出那种令人难以相信的话呢。
家母也喝到了毒药呀!花了将近一个礼拜她才恢复意识,三个月之后才能出院。她只是凑巧只喝了一点,居然有恶毒的谣言说她是不是事先知道有下毒,所以才只喝一点?凶手该不会就是她吧?还是共犯?搞得有段期间,连家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我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登堂入室”。报章杂志的记者不断拥上门来;至今我仍记得听到他们问话的论调时,我气得脑筋一片空白。还有人打无声电话,或用石头包着匿名的中伤信件扔进家里来。明明是我们家遭遇到那有如狂风暴雨般的悲惨事件,可是感觉上,大家却仍不断地在我们的伤口上撒盐。
我想起了父亲在玄关说话的声音。当时我抱着小孩,屏住呼吸,躲在走廊后面偷偷看着父亲的背影。
出门应对的父亲语气很平静。可是当我不经意地看向父亲的手时,却发现颤动得很厉害。相信父亲也是气得火冒三丈吧。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的情形还算是好的吧。换作是现在,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过了。媒体排山倒海地杀过来,全家人的照片马上就到处流传,连大门都没办法走出一步了。如今不管是被害人还是加害人,在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几乎都在受私刑虐待一样,不是吗?能够责怪做坏事的人的,只有那些被害的当事人而已。但为什么连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都认为“我自己来批判又有何不可”呢?我真的无法理解。
出事那天,我刚生下二儿子,身体无法活动。其实生大儿子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却难产,产后也一直无法调理好身体。我自己什么都不想吃,足足有两个礼拜不能下床,黑眼圈也一直无法消除。甚至严重到大儿子一看到我的脸就嚎啕大哭的程度,可见我的容貌变得多恐怖。
是的,我们家做的是金属零件批发。我先生原本就在我们家工作,因为他是出身在石匠家的老三,一开始来我们家工作就是为了将来能继承我父亲的事业。所以我父母、我们夫妻俩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
由于我不能动,只好请刚结婚的妹妹每天到医院照顾母亲。我还记得她回家前常会来我这里哭诉:“姐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妹妹个性容易激动,从小时候开始,一生气就会愤慨地大哭。她的泪水是不甘心的泪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烦闷焦躁情感一旦溃堤,泪水便扑簌簌地落下。那个时候几乎每天都是这种情况。
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周遭如针刺般的目光里,稍有不慎,整个家庭很可能就分崩离析。
父亲的态度坚决,我觉得他很伟大。他要我们抬头挺胸地面对,千万不可以让周遭的人有机可乘。我还记得他说过,肯定有人正虎视眈眈地等着这个机会,以我们为诱饵好达到让他们泄愤的目的。我们也很努力地做到父亲的期望,尽可能平静朴实地过日子。所以尽管我们注意到有人在暗地里议论纷纷,不过却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说过什么。
抓到凶手后——虽然是那么说,但当时凶手已经死了——或许是因为心虚的关系吧,大家反而对我们家变得亲切有礼。转瞬间,许多慰问的礼品送到家里来了。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看着那堆成山的点心、水果,内心却是很感慨的想着:事到如今还做这些事情干嘛呢?我们很清楚谁的态度前后不一,因此完全没碰那种人送来的东西,就直接转送给在医院认识的其他病友家属。就算是一种小小的报复吧!至少这么做之后,我们的心情舒畅许多。当然对于那种人,我们家还是会好好地回礼。
家母一向做事勤快,很不喜欢闲着。然而当时母亲的模样,实在跟我们所知道的她相去甚远,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似的,一开始在医院探望母亲时,全家人都不敢提起这明显的落差。中毒的后遗症再加上受到事件本身的惊吓,母亲已失去恢复健康的气力。整个事件都令人震惊,当中尤其让母亲无法忘怀的,似乎是看着她视如自己孙子的小少爷在痛苦中死去。多么残忍的画面呀。母亲自己也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眼前却发生这一幕,叫她情何以堪。
即便是现在,我都想亲手杀死凶手。居然自杀?我绝对无法原谅。未免太卑鄙了,太狡猾了。让他那么早死,简直太好过了!最好慢慢喂他毒,让他不停地呕吐,在自己吐出来的秽物中痛苦翻滚。要让他尝尝大家所承受过的痛苦,而且是延长时日地好好品味。这就是我的想法。
家母从什么时候开始到青泽家帮佣的吗?
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已经去帮忙了。
本来家母的娘家历代以来都是园艺师傅,开了一间不大的造园公司,从母亲祖父的那一代起就开始照顾青泽家的庭院,因此母亲小时候经常跟着祖父和父亲进出青泽家。青泽家的人也很疼母亲。听说母亲出嫁时,还送了很大的礼。
那里的夫人是基督徒,平常总是表现得很稳重,从来没有看过她生气或是大声骂人。母亲常说夫人很有教养。那时候青泽家小姐丧失视力,尽管到处想方设法还是束手无策时,青泽老爷心情十分低落,据说夫人还安慰他说:“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然后,在夫人正要开始热心地从事福利活动,说要找人来家里帮佣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家母。母亲也因为从小就跟她们家很熟,既然能够帮得上忙,她也就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所以到事件发生时,母亲已经在她们家服务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吧?身为女儿的我这么说,或许有些大言不惭,但是母亲个性开朗、做事认真勤奋,自然很受到青泽家的重用。他们家的小孩也跟母亲很亲近,尤其是小少爷,经常跟母亲撒娇,有时连我这个年纪比较大的姐姐都会忍不住嫉妒他呢。她可是我妈妈耶——就像这样。母亲真的也很疼爱小少爷。母亲跟青泽家的关系就是如此密切。大小姐绯纱子和大少爷望都是那种凡事不用别人操心的好孩子,年纪轻轻却个性稳重,所以也难怪母亲会那么疼爱调皮的小少爷了。
总之,那是一户气氛很特殊的人家。
从前的好人家应该都是那个样子吧。
他们家的天花板很高,东西合并的装潢十分协调,三件式沙发套着蕾丝椅套,窗上挂着厚重的布幔窗帘,好像电影中的房子一样。
房子里里总是流泄着音乐声。不是古典音乐,就是英文歌曲等华丽而高雅的乐曲。一方面是因为老爷喜欢音乐,不过据说也是为了绯纱子小姐,才整天开着收音机——好让她可以根据声音的方向确认房间的方位。
从小为了帮母亲送东西过去或是叫母亲回家,我在一年之中也会上他们家几次。可是和母亲、妹妹不同的是,我始终无法融入他们家的气氛。
大概是觉得天差地别吧?感觉上,那是戏剧中才会出现的房子。
他们家经常有访客,到处都有说话声。每个人都像在说舞台剧的台词一样,用词高雅,让我觉得很奇妙。妹妹老想留在那里越久越好,我却一刻也待不住。因为他们家满摆了舶来品时钟、音乐盒、没看过的洋娃娃等高级漂亮的新奇玩意儿,妹妹常用着贪婪羡慕的目光直盯着那些东西看。
我就不行了。只要一站在里面,我就会被那种独特的气氛给压倒,根本无法安然以对。所以我总是站在后门口喊母亲出来,将东西交给她之后就转身离去。见到青泽家人时,也只是点头致意便回家。我就是这样。经常有人说我不像父母,是个怕生的小孩。母亲也知道妹妹喜欢帮忙送东西过去,而且只要一上青泽家就会待很久,所以她总是偷偷地叫我做——因为我不会多说什么,办完事就马上回家。
我总觉得他们家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一种类似消毒水的味道。我想是因为他们家是医院的关系。
可是母亲和妹妹都说:没有什么消毒药水的味道呀。母亲还说,他们家的住处和医院是完全分隔开来的,所以家里没有放什么消毒药水,一定是我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家是医院,所以才有那种错觉的。
但是,我每次都一定会闻到。只要厨房后门一开,那股味道就扑鼻而来。该怎么形容呢?那是一种冰凉、刺激的味道,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换句话说,我可能是不喜欢那股味道吧。就好像医院的装潢再怎么讲究、护士小姐们再怎么亲切,只要一闻到那股味道,我就会觉得这里就是医院,是生与死交界的场所,不是吗?每次去他们家,我就有那种感觉,感觉在那里不能太放肆,得规规矩矩的,凡事都得小心翼翼才行,因此自然便急着想早点离开那里。
当然,我这种感觉算是少数派,所以请你千万别误会。
青泽家自古就是积善人家,受到地方上的尊敬。不论是小孩子还是年轻人都很向往他们家。
据说从前流行霍乱等传染病的时候,他们曾经全家出动、不眠不休、不求报酬地照顾许多病人。虽然是战前的往事,在我小时候仍有许多人感怀当年的恩情。我无法清楚说明那种感觉,总之他们家就是很特别。
比方说,我现在是因为说话方便,所以用“青泽家”来称呼他们,但其实我们通常是不会提起他们家的姓的。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连他们家姓“青泽”都不知道。
那大家都是如何称呼他们家呢?我们都说他们是“圆窗户那家”,总是说“圆窗户那家怎么样怎么样”、“圆窗户那家发生了什么什么事”。
圆窗户,没错,顾名思义就是圆形的窗户。
石头盖的墙壁上面,并列着三个好像以前潜水艇上面才有的圆形窗户,令人印象深刻。大概是以前的主人到国外学医时,认识的留学德国建筑师所设计的吧。可是因为盖房子的是日本的师傅,所以窗户贴着蓝色的瓷砖,让人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日本传统工匠尝试错误的结果,总有种日式风味。嵌死的窗户装上了墨绿色的毛玻璃。
我曾经从里面看过,那三个并列的窗户分属于三个不同的小房间。每个房间的大小顶多只有四分之一坪大吧。中间的是洗手间,设有一个很深的洗手槽。用水桶取水过来后,直接倒进洗手槽里就能清洗。左右两边的小房间都装有木门,右手边的是电话室。左手边的房间里面,除了一个柜子外什么都没放。我看到的时候,上面只摆了一个插着鲜花的花瓶。我觉得很奇怪,便问母亲那个房间是干嘛用的,结果母亲却只是含糊其词说是“夫人的”。
我没有仔细追问过,只是觉得应该是夫人一个人祈祷时用的房间。起初我并不知道是否有那种用途,因为看西洋电影时,常会看到神父走进类似电话亭的小房间,为了不让来访的信徒看到自己的脸,好听取他们的忏悔,因此自然在心中便认定是这个答案了。
常常从远方就能看到青泽家那三个小房间的灯亮着。
冬天的放学路上,我常常和同学打赌,猜经过青泽家时,窗户上会亮着几盏灯光。一旦下起了雪,即便是大白天天色依然很暗,所以青泽家看起来像是漂浮雪海上的船只一样。
大家都知道他们家的存在,青泽家是地方的中心。
是呀,绯纱子小姐和望少爷可说是青泽家的公主和王子。
他们的皮肤白皙、身材高瘦,而且面貌姣好,不管走到哪里都很醒目。与其说是醒目,或者应该说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目光就会被他们所吸引吧。仿佛他们就像是图画书里所描绘的童话故事一样,看起来是那么的完美。每次见到他们,都让我觉得我们身处在不同的世界。
很不可思议的两个人。
我也见过许多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和少爷,可是总觉得他们两人有些地方是拒绝让别人理解的。也许是任性、天真无邪,或是完美无缺、个性反叛,总之,好人家的小孩不都是那样子吗?原来如此,这就是用心教养的结果呀——人们便会这么认为。他们两人同样都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只是那种与世隔绝的方式……
我也说不上来。他们的确是完美得无可厚非。美丽、冷静、头脑好,总是面带笑容,很有礼貌,绝对不会有躁进或傲慢的表现,也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
那种自然而然接受众人的憧憬与崇拜时,所要承受的压力之重,我多少可以理解喔。
始终想保持明星的地位是很辛苦的事。因为大家都在盯着你看,稍微表现得不如理想,责难马上就排山倒海而来,巴不得立刻将你拉下明星的宝座。当个明星还能选择退居幕后,可是他们那种人家却是延续好几代,算是世袭制的明星。所以,在有生之年是无法引退的。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那两人似乎也看破了,一种对自己立场的认分——不,也许你会觉得很夸张,但我真的觉得他们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已经彻底死心了。或许说成绝望也不过分。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两人已经彻底绝望了,所以才能表现得那么温柔、尽善尽美——这是我的感觉。
尤其是绯纱子小姐。
有关事发当天的情形,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事实上我所知道的内容跟报章杂志写的差不多。
我从来都没想过直接问母亲那天的事。假如母亲愿意说,我当然是洗耳恭听。但我知道母亲不想说,甚至想忘了一切,所以我也犯不着硬要问她吧。结果,我始终没有机会透过母亲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来找母亲讯问的刑警倒是很有耐心,感觉人很不错。一位是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一位是身材丰满的女警。每次都是他们两个过来。男方乍看之下不像刑警,比较像是学校的老师。动作有些粗鲁,可是却是个沉稳而老实的好人。
他的手很巧喔。我看他在医院的走廊上不晓得在做什么,结果竟然是在折一只迷你纸鹤。看到我一脸讶异时,他害羞地笑了。其实他是个老烟枪,起初因为医生禁止他吸烟,所以只要烟瘾一犯他就开始折纸鹤。他羞赧地笑着解释说:现在则是心里想事情时,手上就习惯折纸鹤。
我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叫做连鹤的折纸法,而且自古以来纸鹤的折法也很多种。据说江户时代伊势地方的一名和尚写了一本有关折纸鹤的“秘笈”。那名刑警在我面前亲自示范了其中的几种折法。有的是大鹤身上坐着小鹤、有的是许多只鹤翅膀相连形成一个圆圈、也有模拟映在水面上的鹤,两只鹤的肚子连结在一起。只要用小剪刀轻轻划几下,就能像变魔术般折出不同花样。每种折法都有一个风雅的名字。我的身体一向不好,常常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甚至会有护士以为我才是病人,可见得我的样子有多憔悴。刑警先生对我很亲切。对了、对了,我只记得那种好像映在水面上的纸鹤名称,据说叫做“通往梦境的路”喔。很漂亮的名字吧。
他们两人获得了医生的许可,每天都会很勤劳地来医院一下。
我记得母亲一开始毫无反应,不过慢慢地,她也接受了他们两人,逐渐拉长了说话的时间。然而从母亲的话中,找不到凶手的线索。尽管关系变得亲近了,离去时的刑警脸上却有着不满意的神情。
阅读报章杂志上的报导,令我心情难受。一开始是为了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才买了各家的报纸回来看,之后竟然有了怀疑母亲的谣言,吓得我从此不敢再碰报纸。因为一打开报纸,相关的报导就会浮现眼前,一如尖刺般刺激我的胸口。有时我甚至会摊开报纸,一动也不动地呆住好几十分钟。要等我先生看过报纸说“没有问题”后,我才敢拿起来看。
这种情形持续了两个月左右。由于调查工作几乎可说是完全触礁,那一阵子不太露脸的刑警们偶尔过来时,脸色都因为疲劳和苦恼显得相当难看。一看到他们的神情,愤怒和绝望不禁再度涌上心头。到底我们还要忍受这种日子多久?这些人那么认真办案,而且用的是大家所缴纳的税金,究竟我们还要受苦到什么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该怨恨谁、该抱怨谁?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过日子。
看到新闻报导凶手死亡的消息,简直是青天霹雳。
一个听都没听过、看也没看过的名字。媒体像被点燃似的疯狂报导,我们却被完全弃之一旁。身处该事件中心位置的人们,就这么被遗忘了。
很快地,报章杂志的消息全都绕着这个据说是凶手的男人他过去的人生打转。而看在我们眼中,只能说是遥远的世界。总之我们已经累了,就连母亲看到破获凶手的报导也几乎毫无反应。
大家心中都充满了疑虑和不安。
这样就算结束了吗?
这算哪门子的结束呢?
所以我们今后也只能这样子继续活下去吗?
出人意表的落幕,让大家感受到近似恐惧的绝望。因为凶手已经死了,媒体的狂热比起事发的当时,很快就降温了。没过多久,这已然结束的事件,也就这么被人淡忘了。
我们被“世人”给弃置一旁。
然而奇妙的是,从破获凶手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害怕报章杂志了。仿佛曾经附身的妖魔鬼怪走了,我不再害怕任何东西了。就算阅读该事件的相关报导,我也已经毫无感觉了。
那名刑警先还特地跑来家里报告破案的消息。看见他身上的暗灰色西装,我心里想着:喔,原来已经是秋天了。
基本上,刑警先生还是表现出平稳的态度,但神色之间难掩无法认同的情绪。这一点我们也一样。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家只是尴尬地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刑警先生说:确定是凶手送来了下毒的酒。
言外之意,表示警方怀疑另有真凶的存在;但他没有多说。
我正在追踪另一条线索。
回去之际,他在玄关穿鞋时,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
那是谁呢?
我不禁开口问。刑警先生只是笑笑说:“没什么啦!”没有多做回答。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一样,从口袋掏出“通往梦境的路”的纸鹤交给了母亲。
纸张不像平常所用的便宜折纸,而是撒有金箔的漂亮和纸。
打起精神来,你不用感到愧疚的,加油!刑警先生如唱佛般安慰母亲。
母亲一接下纸鹤,便情绪崩溃放声大哭,吓坏了所有人。我和刑警先生虽然扶着母亲,但母亲仍然痛哭不已。
不是的,刑警先生,不是那样的。我不应该活下来的。母亲断断续续地哭喊着。妈,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也边哭边叫。可是母亲只是不断摇头哭喊: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刑警先生默默地回去了。
我和母亲送他到门口,然后两人又继续痛哭了一阵子。
母亲说的“不是那样的”,究竟指的是什么?终其一生她都没有再提起过。
那只纸鹤,至今仍供奉在母亲的灵位前。
我其实很怕绯纱子小姐。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很难用言语说明。
简单来说,大概是我很嫉妒她吧。她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拥有了一切。不,应该说就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能拥有一切吧。我想这么说一定会让眼睛看不见的人很生气。可是绯纱子小姐并非一般人。别人的标准和我们的标准是不能比较的。
她用自己的眼睛交换了全世界。而且她的世界,和我们知道的世界不一样。我就是觉得她和某人交涉,换取了全世界。仿佛她说了:当我出生在这个人世时,我愿意用双眼交换全世界。所以我很怕她。
我曾经看过她荡秋千的模样。
是在附近公园里的小秋千。
尽管她小时候是从秋千上跌下来才失去视力的,她却始终很喜欢荡秋千。
日暮时分,我看见她在荡秋千的时候,不禁心头一惊。
总之,她可说是拼了命地荡得好高,连旁观的人都直问:这样好吗?为她捏一把冷汗。
还有,她荡秋千时的表情也很吓人。
满脸的笑容。
怡然自得,一副拥有了全世界的喜悦表情。
我从来没在其他的时候看过她露出那种表情,也没在任何人的脸上看过。看到那副表情时,我有种内疚和罪恶感,感觉好像看到了凡人所不该目睹的景象。
忽然间,我的脚底一沉。
我心中起了一阵错觉,好像在瞬间看到了她在秋千上所感受的世界。
那是一个纯白的世界。上下左右,什么都没有,就是纯白虚无的世界。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之中,只有她乘坐的秋千在摇荡。
啊,我知道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
她小时候,就是坐在这秋千上和某人进行交易。那个人对着正在荡秋千的她说:“你要拿什么东西跟我交换全世界呢?”
然后她允诺了这项交易,下一个瞬间,便放开了自己的双手。
关于杂贺小姐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顶多只是小时候在家里见过几次而已。印象中她是个乖巧又机伶、很有原则的小孩。就好像大家都在嬉闹时,她总是一个人看着周遭的那种感觉。我妹妹也是充满好奇心,喜欢东看西看,可是她却不太一样。满喜子显得意志坚决,不太动摇。从小就能看出她的个性,长大后也没有改变。她就是那样的小孩。
她来看我母亲时,我还没有认出来她就是那个满喜子。
虽然我知道她有和母亲通信,说想采访当年的事件,可是直到母亲说出她就是当时住在附近的小孩子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母亲很怀念当时的情景。
在那段时期,母亲总算是逐渐脱离了那个事件的束缚。或许是因为她的要求,母亲才想要说出心中的话吧。
我个人倒是觉得那是一件好事。我认为母亲应该做个了断,重新整理整理心事应该也不坏。不过父亲一开始则是持反对态度。在母亲说“我没事的,我不会后悔的”之后,他才让步。
之后每个月一次,她都会来家里和母亲聊好几个小时。
杂贺小姐个性很认真,表现得很有教养。每当她来拜访的时候,我只要一想到她是那个女孩,就越来越觉得她好像是那么直接长大成人的。
不,每次她都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别人跟她一起来呀。
有时候我会听见母亲啜泣的声音,虽然有些担心,但因为她来了之后,母亲总是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回想起来,说出这些无法跟别人说的话、过去的往事,或许产生了“心理咨商”的疗效吧。连父亲也说:“我其实很担心,但好像结果还不错。”
可是出书之后的骚动,又让母亲关在家里了。
又来了,又开始有人想要挖掘当年的事件了,搞得我们一家人神经紧绷。当时我真的很气杂贺小姐。一开始她并没有说要出书呀?不是说只是要当作毕业论文而已吗?父亲也气坏了。
可是看到我们准备找她抗议时,母亲却不答应。
算了,就到此为止吧。
母亲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不断重复这句话。既然母亲都那么说了,父亲也就不再坚持。
的确,引起骚动的当时,母亲整天足不出户地躲在家里。可是不同于出事当时的垂头丧气与失魂落魄,她反而是一个人长时间陷入沉思。她的神情很安稳,不断地翻阅着她和杂贺小姐聊天时所整理出来的相簿和信件,让人觉得她整天陷入沉思是一种正确的状况。家里甚至出现了一种将错就错的氛围。我们以为这样子,母亲或许就听不见周遭的杂音了,于是决定放任母亲的行为,不予理会。就像上次一样,只要装作听不见,假以时日,社会就会将注意力转向其他话题的。不管是那本书还是母亲的沉思,都在我们有意漠视下被搁置一旁。
只不过,母亲放下那本书,坐在和室书桌前认真翻阅照片的影像,还是深深留在我的脑海中。
在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再看到过杂贺小姐了。
如今她在做什么呢?好像之后也没听说她再出版其他着作了。
我没有读过那本书。
这一次是因为你的要求,我才随手翻了一下。对我们家人而言,那是本禁忌之书,然而我们却又无法丢掉那本书。
刚刚我也说过了,母亲终其一生都没有跟家人说起那个事件。
我也不知道刑警来家里通知破案时,母亲为什么会说“不是的”。
不过读着那本书的时候,我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回来了。
母亲虽然没有说过那个事件,不过有时候会因为某些因素而提起当时的情况。
像是杂贺小姐来家里的时候、或是杂贺小姐回去后,母亲的情绪还很激动时,她会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出来。
对了,有人打电话来。
什么电话?我随意地反问之后,母亲又说:就是那天呀。
母亲的眼睛看着远方,闪闪发亮。
是啊,有人打电话来喔,刚好就在大家正要干杯的瞬间。我抿了一小口,还在想说这酒的味道怎么有点怪?不过因为听到电话铃声响,我便立刻放下了酒杯。在青泽家,接电话是我的工作之一啊。最重要的是电话响的不是时候,继续吵下去会坏了大家祝贺的兴致,所以我连忙跑去接电话。
电话这种东西,通常在响之前,多少会有感觉,不是吗?电话在响之前不是会发出一个喀嚓的声音吗?我的耳朵很灵,在拿起杯子要喝酒之前就已经听到那个声音了。所以我才会分心,没有喝下太多的酒。
那是谁打来的电话呢?我很有兴趣地反问——因为难得看见母亲愿意说出当年的事。
一个女人,年轻的女人。她没有报上名字。好像说了些奇怪的话,是什么呢?呃,大家都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之类的,她说话的语气有些紧张。我一问你哪里找?有什么贵事?她居然天马行空地问说有没有看见瘦狗。我心想大概是恶作剧电话吧,结果突然觉得很难受,头部一阵晕眩,感觉屋子里一下子变暗了。我才在想出了什么事,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一声“啊”,然后就用力挂断了。可是那个时候我的眼前越来越暗,而且感觉非常想吐。听见电话挂断声音的同时,我也挂上了话筒。
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跟刑警说过那通电话的事。
因为当时她的语气好像临时突然想起一样,所以我想搞不好在出事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忘记了,假如真是如此,那会怎么样呢?大家都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居然有人会这么问,岂不是仿佛已经知道会出事一样吗?那是一通打来确认大家是否已经中毒的电话。所谓的瘦狗,或许指的就是送酒来的男人吧。
搞不好真的有共犯耶。说不定那个打电话来的女人才是真凶。半夜躺在被窝里想着这件事,让我辗转难眠。我想告诉那名刑警,但人家早就退休了吧?而且事件也已经宣告破案了,于是我转念一想:不如等到白天再说,大半夜的又能怎么办。
我还记得母亲提起的另一件事。
出事当天,来青泽家帮忙的一名妇人在男人送酒和果汁进屋时,踩到某个东西差点跌倒。
好危险呀!低头一看,地板上有辆红色的迷你玩具车。
母亲这么说:
那不是小少爷的。因为小少爷不喜欢玩具弄脏,所以他的大量迷你车,都放在专门的盒子里;他也只在家里面玩。可是,那辆迷你车上沾满了泥巴。虽然已经干掉了,不过应该是放在外面很久了吧。是谁拿进来的啊?会是小少爷吗?到底谁掉的东西呢?现在是已经无所谓了啦。可是当时为什么会放在那里呢?
不过要是跌倒就好了。这么一来,就可以少个人喝到那些酒和果汁了。
母亲很不甘心地这么说。
现在听来,我总觉得这些话似乎另有文章。
说不定在青泽家中,早就有人知道会出事吧?
只是不知道是哪个人、知道多少、是否有参与该事件?但我想那个人应该知道下毒的事,而且试图不要让大家喝下。当然,只是留下一辆迷你玩具车应该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是如果手上捧着大盆钵走动时,不小心踩到了轮胎会滑动的迷你车,应该不难想像后果如何吧?走廊上架着木板,平常光是穿脱鞋就已经很不好走了,所以是很危险的。
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
最近我常常会这样想东想西的。
好像活到这个岁数了,母亲还留下习题给我解一样。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近来,我常常到了黎明就会做同样的梦。
我走在白色的湖面上。像个忍者一样,劈哩啪啦地走上水面上。母亲就在前方等着我。眼前就是“通往梦境的路”,梦中的我知道走过那里就能见到母亲。
我只管不断地在水面上行走。周遭开始起雾了,我虽然看不见,但心里很确定母亲就在前方。
我的脚步很急。突然间,我低头一看,见到自己走路的姿态映照在水面上。
我的下面有一个倒立的我,也在走路。
我看着自己的脸。
然而仔细一看,我才知道那并不是我。
而是绯纱子小姐。
就在我的正下方,倒立的绯纱子也在走路。
我大声尖叫,为了想脱离她而拼命快跑。
可是我脚底下的绯纱子小姐也同样地使劲快跑。不管我怎么加快脚步,她总是以同样的速度赶上我。
我害怕得不得了。
我不停地跑呀跑。啊,再这样子跑下去,我的心脏会爆炸的。
一想到这里,我便醒来了。
母亲每年在出事那天,都会去青泽家扫墓。她总是一个人去,我们家人都没有人想陪着她去。
母亲过世后,就没有人去扫墓了。
今年,我想代替母亲去。在出事的那一天,跟母亲一样。
母亲交代要将她的一部分骨灰撒在海上——因为母亲生长在看得见海洋的家里。她就读的小学跟海洋也只隔着一条马路,随时都能感受到浪花的气息。为了撒骨灰,我们有去捡骨,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将她的骨灰撒向海洋,所以现在还放在家里。
可是,今年扫完青泽家的墓后,我打算去母亲就读的小学将骨灰撒向海洋,然后好好地从头读起这本书。
我想这么一来,心情应该会舒坦许多。
今年的复天也好热喔。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天。
我觉得在这样的夏日尽头,很适合将母亲的骨灰撒向海洋。
最近一看到海洋,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奇怪的画面。
海洋上面的天空垂挂着一个秋千。
我看不见秋千铁链的尽头,因为从高处的云端里穿射出万丈光芒。
秋千慢慢地在海上摇荡。
当然,是她在荡着秋千。
就像那一天,我所看到的她。
正在荡秋千的她,脸上浮现了喜悦不似人间所有的笑容。
我眯起眼睛,不断凝视着摇荡在水平线上的她。
其他人都看不到,只有我看得到那座秋千。
我看到她的那一天。你说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看见黄昏之中满脸笑容的她正在荡秋千,是在那个事件因为凶手自杀而破案,我参加完聚集了数百人的联合公祭之后的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