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蜀山双骄

沧雪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江衍一路抱着回大理寺的,就连路上骑马也都是和江衍同骑的一匹马。其间叶言不知明里暗里表达了多少次不满,磨牙都快把腮帮子磨穿了,江衍不好跟人家师兄对着干,就贫嘴贫舌地聊了一路,半吹捧半胡扯,总算是勉强让叶言不再反对他将沧雪带回大理寺疗养。

“哎,我可先说好,明天一早我就来接沧雪。”叶言的退让很是有限,态度很是强硬。

叶言从小就喜欢跟沧雪对着干,两人几乎一见面就免不了一场针尖对麦芒,“你滚”“我滚”的不知对骂过多少次,可眼见着沧雪跟别人走了,他倒是不爽起来了。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奇怪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江衍看上去挺不靠谱的,打架又不行,沧雪到底是自家师妹,他还是不放心吧。

江衍虽然很不情愿,但只能点头答应:“行行,叶公子,你也赶紧回斓月宫吧,天快亮了,公主醒来要见不着你,怕是要着急。”

慕寒卿早就将叶言变作狐狸暗中守护晴薰的事告诉了江衍,江衍就干脆借此来下逐客令了。

这话说的是没问题,但叶言怎么听上去总觉得怪怪的,什么叫公主见不到他就要着急……他跟晴薰有那么亲近吗?不过就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吧。

虽然江衍这话在叶言心里引起了一丝不适,但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因此他也就不和他计较了,一转身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江衍如获大赦,赶忙去吩咐人给沧雪安排房间。

慕寒卿嘲笑江衍道:“衍,你怎么见那小子就像是见大舅子似的,毕恭毕敬的,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江衍朝嘴欠的慕某人瞪了一眼,终于开始跟他算总账了:“寒卿,我发现你现在是办事越来越不利索,斗嘴的本事倒是见长了,我还没问你的罪呢,谁让你把这祖宗给我放出来了?亏得她今儿是没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看那叶言不得拆了这大理寺!什么大舅子小舅子的,快过去帮忙收拾房间!”

慕寒卿被江衍劈头盖脸一顿训,好不委屈,偏偏还又不能说沧雪的不是,只好硬顶着江衍强买强卖的这黑锅,去给那狐狸姑奶奶收拾屋子。

慕寒卿把一切收拾好后,江衍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姑娘放到床上,给她脱下了鞋子,轻轻盖好被子。而后,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慕寒卿道:“你确定她真的没事吗?”

慕寒卿当时一进山洞后就帮沧雪把了脉,又给她注入了一些灵力。他的医术江衍还是信得过的,只是看沧雪一直昏迷不醒,他还是不免担心。

“真没事儿,除了一些皮外伤,就是灵力过度消耗,导致灵力枯竭,我已经给她渡过灵力了,过几日应该就可以调理好了。”慕寒卿不厌其烦地给江衍重复着之前把脉的结果,“而且,我感觉她的灵力虽然几乎耗尽,但她的灵脉似乎在这巨大的消耗中被扩张了,这对她以后的修炼来说不是坏事,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江衍这才放心走出屋子。慕寒卿跟在他身后,看得出江衍有些忧心。

沧雪以自身为诱饵,终于钓到了赤颜这条大鱼,但是,很明显,赤颜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其幕后主使应该是赤狐族族长。可是,赤狐族多年来与青丘一直相安无事,又为何会突然发难?只怕这背后还有其他势力在浑水摸鱼。

神,佛,仙,妖,魔,人,六界自上次惊天动地的“大猎杀”一战后,终于得到了难得的安宁,但这和平才维持了几千年,就又要开始动荡了吗?

“寒卿,其实我并不想管这些破事。”江衍的态度很是消极,完全没有了之前劝沧雪时的那种乐观。毕竟,劝说自己往往比劝说别人更加困难,“在蜀山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平生没有大志向,只想游戏山水,闲云野鹤,偶尔路见不平拔个刀,或是英雄救个美,然后向书上那样携美人隐居遁世。”

他似是自嘲般一笑:“偏生宿命难违,又心性不坚,被那老儿三言两语就骗了进来,蹚了这趟浑水,甚至,还带累了……”

他朝着沧雪的屋子看了一眼。

若不是他将明河镯送给沧流,暗示沧流天帝的意思,沧流怕是也不会将这丫头派来。

两人走到江衍的庭院里,慕寒卿毫不客气地从他屋里翻出两壶酒,大大咧咧地给江衍和自己倒上一碗,道:“呵……你还提在蜀山的时候,那时整个蜀山里,最没出息的怕就是咱们两个了,你心态好,觉得闲云野鹤也无所谓,可我就没你那么看得开了。”

慕寒卿猛地灌下了一口酒,似是想起了某些灰暗的过往:“我捉妖师一脉,曾经是蜀山最辉煌的一脉,蜀山弟子行走人间,皆以捉妖师名号为荣,可到了我这一辈,眼见着它一步步成了狗都不理的包子。”

“我自打第一日见到你,就觉得你不简单,要不是那日夺魂兽现身,亲眼看见你出手,我只怕也会被你那不求上进的表象给骗了。”

江衍回忆起那段不打不相识的日子,一口酒下去,眉眼间也都是回忆。

胤正王朝,十五之夜,蜀山星子峰。

星子峰原是蜀山捉妖师一脉弟子的修炼所在,因为星子峰很高,容易聚集天地灵气,是很好的修炼场所。以前捉妖师巅峰之时,星子峰只有蜀山捉妖门最杰出的弟子才可以进入。

但是现在,捉妖师已经不吃香了,新进来说弟子大多都是蜀山别脉挑剩下的歪瓜裂枣,除了长老天璇,原先那些有天赋的长老也大多改入其他门下。那些歪瓜裂枣不要人逼着去修炼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还指望他们自觉爬到星子峰去修炼?

慕寒卿不是歪瓜裂枣中的一员,他是正儿八经的天璇长老的嫡传弟子,也是捉妖门最优秀的弟子。

他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刚好被下山游历的天璇遇到了,觉得这孩子根骨很好,就顺手捡回了蜀山。

那时的蜀山捉妖师正是末路前的晚霞,蜀山那些别脉长老碍于天璇以前的地位,都不敢明抢这天赋异禀的婴孩,只能暗自艳羡天璇白捡了个优秀徒弟。

与此同时,掌门桑榆在新徒大选上,意外地将一个奇怪的孩子收为了关门弟子。谁也不知道这个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是怎么来到蜀山的。更奇葩的是,这孩子的灵力时有时无,没有灵力的时候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这种孩子,怎么能做掌门的关门弟子呢?

要知道,历代掌门的关门弟子往往都会是下一任的长老甚至是掌门的候选人!

众长老好劝歹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桑榆干脆带着那孩子闭关,理都不理众长老的唾沫星子。那些嘴碎的长老还想把天璇也拉下水,天璇不干,他也要忙着带孩子。

于是,蜀山的众弟子又开始艳羡这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孩子白捡了个掌门师父。

这两件事,当年在蜀山可是两大奇闻。

只是,时过境迁,捉妖门的衰落,再加上掌门的长期闭关,这两个当年轰动一时的孩子最终还是成了脱了毛的凤凰。

脱了毛的凤凰,连鸡都不如。

那个传说中的关门弟子,因为灵力时有时无,基本废人一个,加上掌门又不能时刻护着他,那些嫉妒他的弟子就经常三五成群的欺负他。他倒也不跟他们计较,整日里又不修炼,久而久之竟然都成了长老们教育弟子的反面教材。

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婴孩也长大了,却再也没有那众星捧月的高贵了。捉妖师一脉已堕,很多别脉长老都趁机挖起了捉妖门的墙角。捉妖门中的其他精锐弟子见捉妖画符没有前途,大多也望风而逃。

那些长老最眼馋的就是当年那个天赋极高的小捉妖师,他们想尽了一切手段来坑蒙拐骗,无奈那个小孩死活都不肯令投别门。于是,长老们话风一转,又开始传这孩子是个除了修炼啥也不会的榆木脑袋。

小捉妖师眼见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变迁,自然不甘心,他拼命学习各种秘术秘符秘咒,立志光耀捉妖门。所以,即便是入夜了,别的弟子都睡着了,他还是执意要到星子峰去修炼。

一来可以提高修炼速度,二来,也可以独自缅怀一下当年捉妖门的风采。

就在这晚,小捉妖师一如既往的在星子峰勤奋修炼,却听到星子峰下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好像什么野兽吼叫的声音,而且,还越来越大。

他有些奇怪,往常从来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于是他便小心地往星子峰下一看,却看见了几只正从山谷里缓缓升起的大鸟,他看不清那些鸟的样子,只能判断出它们与一般的鸟不太一样。

而后,那些怪鸟似乎是发现了正向山谷张望的小捉妖师,一瞬间,就好像达成共识一样,齐刷刷地飞向了他!

那些鸟的速度,根本就不是一般鸟可以有的!而且越靠近,他就越能看出它们青面獠牙的模样。

那不是鸟,倒更像是什么魔兽!

小捉妖师赶紧拿出符纸,画出了一道镇妖符,但他根本就连那些魔兽的身都靠近不了,符纸还没贴过去,就被它们遮天蔽日的翅膀扇开了!

他的背后已经开始冒冷汗了,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全部都在符纸上,如果符纸打不中他们,那他就是任妖宰割!当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他能对付的魔兽,想要躲开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怪鸟扑了上来,发出刺耳的尖锐声,他只觉得连魂魄都要被这声音震碎了!

小捉妖师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星子峰离师父的住处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他连个可以求救的人都没有。

难道,今日真的就要命送在此吗?!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衣领,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接将他拎出了怪鸟的包围,他在一片混乱中,却还是能感受到那人身上不同于凡人的力量!

他被来人粗鲁地扔在了远处的空地上,视野一开阔,也就看清了那个前来相救的人。

那不过是一个比他大一点的少年,一身白衣穿梭在一群怪鸟之中,手起扇落之处,皆是血光弥漫。他仿佛一个杀神般,却举手投足间都弥漫着一股仙气。

小捉妖师记得这个少年,因为他太有名了,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废物掌门弟子,好像叫什么……江衍?

可现在让他惊讶的不是江衍的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言,而是他手上的扇子,以及他额头上一道血色的印记。

蜀山弟子大多使的都是蜀山特制的剑,因为弟子们大多修为尚浅,是驾驭不了那些厉害的灵器的。而江衍手中的那把扇子,通体漆黑,也不知是用什么打造的,却散发着死亡和浓浓的杀意,哪怕战圈外的小捉妖师,都能感觉到沉重的压迫。

那把扇子,好像饮过很多的血。

更让小捉妖师不安的,却是江衍额头上的那个印记。

他记得,平时见到他的时候,他额头上是没有那个印记的。

而且,因为他常年和符咒打交道,对这些奇怪的印记也就比别人更加敏感。

那血色印记,似乎是一个强大的封印。

他将有关江衍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一瞬间就得到了前因后果。

而那边,所有的怪鸟都已经倒在了江衍脚下的血泊里。

他看着眼前这个集神之高贵与魔之杀戮于一身的江衍,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道:“你不是人。”

这话一说出口,活像骂人的。小捉妖师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正想着找什么话来解释一下,却看到那杀神一般的少年皱了一下眉,疑惑道:“你知道了?”

小捉妖师被这问句里隐藏的含义惊呆了,呆呆地看着他。

江衍却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伸出手来,将坐在地上的小捉妖师拉了起来:“我听说过你,你叫慕寒卿,是个捉妖师,对吧?”

慕寒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我也听说过你,你叫江衍,掌门的关门弟子。”

两个传奇一般的少年,恐怕从来都没想到,他们竟然有一天会肩并肩地坐在徒留一地尸体的星子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那时的慕寒卿还没有现在那么伶牙俐齿。多年来的苦修以及其他人的蔑视,让他本能的不愿意与人多交谈,所以很多话题都是江衍在引导。

“我听掌门说过,你是一个资质和品性极佳的捉妖师。”江衍额头上的血色印记渐渐褪去了,那把充满杀气的扇子收了起来,也不过就是一普通少年。

桑榆掌门很少出现,慕寒卿几乎不怎么见到他老人家,更不用说听他提起自己了。他心下一喜,道:“掌门没有忘记我们。”

江衍点头,道:“你可比我好多了,起码你还有实力,而我,哎……”他伸了个懒腰,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杀气腾腾,“我就只想以后有机会游戏山水,做个闲云野鹤,在浪迹天涯中遇到一个貌美的姑娘,然后携手遁世,不问江山。”

慕寒卿一听这没志气的志向,当即就跳起脚来了:“那怎么行!衍,你自己都说你不是凡人了,怎么能就这么一生碌碌无为呢?”

“何为有为,又何为无为呢?”江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喃喃自语道:“我爹娘当了一辈子的神仙,到头来,却还是没能得到善终,还不如山林间躬耕织衣的乡野夫妻,白头到老,一生无忧。”

慕寒卿不知道江衍经历了些什么才会有这么消极的想法,但他始终相信,一个人生于天地之间,就必然有他应去承担的职责,有些东西不是说逃避就可以逃避的,因此他愤愤道:“我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但是,你既然身为神,又有一定的能力,为什么不能去做一些你应该做的事呢?”

江衍愣愣地看着这个看上去比他还小的凡人孩子一身凌然道:“世界上有一种普遍的恶,是有能力而去作恶,但还有另一种恶却往往被人忽视,那就是有能力而不作为。”

“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慕寒卿难得会跟谁说这么多的话,这些话,只怕也是他自己平时积压在心里的心声,“否则,你刚才就不会救我了,不是吗?那还是证明你心中还有善,不是那种只顾自己的厚脸皮之人。”

“你拥有神赋予的力量,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路,这本身就已经比万千凡人幸运了。你可知,这世上大多数乡野村夫一辈子都要为柴米油盐熬成一块风干的盐巴,苦涩带咸,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这就是江衍在黑牢里跟沧雪说的一席话的出处。

沧雪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么高深莫测的言论会是这不着边际的慕寒卿拿来教训江衍的。

月华如水的大理寺里,慕寒卿原封不动地将当年的那番长篇大论背了出来,便摇头边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吧,我那一夜跟你说的话比我过去一年说的还多呢!”

无数的回忆倒流进时间的海底,江衍也边喝酒边笑,不知是不是酒太烈,他的眼中有些发亮:“是是,你就是用了这番长篇大论,几天后就将我骗出了蜀山,落脚在了这洛桑大理寺。”

那些早已尘封的过往,和一壶烈酒参在一起,抖了抖灰尘,重新展现在又一年的明月下。

那些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岁月,不就如一壶烈酒吗?时间越久,再细品,才会越醇香浓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