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高中毕业的欧阳振山和他的同学们在一片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热烈气氛中踏上了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征途。那一天,他和近百名青年学生披红戴花站在十几辆卡车上,沿着长山市的几条主要街道风光了一回,当时那激动的心情和热烈的场面他至今记忆犹新。随后,他们被送到火车站,接着又被分割成一股一股地奔赴他乡了。他和几名同学是胸怀着反修防修的志向来到丰田县甜水井的,迎接他们的仍然是同样热烈的气氛,口号声、掌声和大幅欢迎标语,令这伙年轻人心头热乎乎的。他们激动不已,像田野丛林中的飞鸟一样感到自由欢畅,觉得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前途光明的道路。眼前的一片崭新天地,他们觉得可爱,觉得自己可以像革命领袖教导的那样“大有作为”。揣在他们心头的未来,是美好的。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当他们的日子由辉煌逐渐冷却为平淡以后,当他们学着干了一些农活以后,当他们品尝了长时间一日三餐几乎不变样的粗茶淡饭以后,当他们了解到了农村中社员们的生活条件以后,他们开始思考一些问题了。难道我们为之向往的广阔天地就是这个样子?难道我们今后就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这样做能解放全人类吗?欧阳振山的这些想法,竟然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当时,“斗私批修”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他知道有这种想法是应当被斗被批的。他不敢多想了,然而,有些问题却又不得不想。特别是在一次联查工作中,他了解到上边派下来的干部的所作所为之后,他藏在心底的忧虑更深了一层。
那是刚入夏的一天,县里和公社来了几名干部到村里检查民兵工作“三落实”情况。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大队临时将欧阳振山等几名知青和一些年轻社员召集起来,组成了一个基干民兵排。大家在民兵连长的带领下,当着上级干部的面,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后转、齐步走,训练了三个多小时,休息了一会儿后,又每人端起一杆空枪,练了一回一百米出击。随后,在几名上级干部赞许的目光中,民兵连长告诉大家先回家去吃饭,下午三点钟再来集合,听上级领导作指示。欧阳振山等几名知青回“青年点”吃饭,其他一些人也各回各家。然而,民兵连长却把上面来的干部领到了村妇女主任的家中。下午的总结发言中,几位上边下来的人一个个都醉眼迷离舌头发短,说了一通“好、很好、特别好”之后,便结束了这一场大张旗鼓地掀起民兵工作“三落实”高潮的活动。事后,欧阳振山从社员们的闲谈中了解到,那次妇女主任为了招待好上边的人,不但肉蛋菜粮是由大队供给的,就连买的一袋精盐一瓶酱油一包味精也都是从大队会计那报销的。知道了这些情况后,欧阳振山那颗炽热的心冷却了许多……同来的知青当中,开始有人在饭后或劳动之余发出了叹息之声。一代热血青年心头的理想逐渐被迷惘与苦闷替代了。不过,这里也有让他们感到欣慰的东西,除了山清水秀风光宜人以外,就是这里的人好。村中不论男女老少,都将他们视为自家的亲戚一般。甜水井村不算大,总共有百十来户人家,哪家如果做了特殊一点的饭菜,都会给他们居住的“青年点”送来一碗。因此,他们幸运地尝过百家饭,烀白薯、懒豆腐、山野菜、粉格子,甚至农家妇女们做的大酱,他们都尝过。尽管有些饭菜吃得不一定可口,可是,他们在与村里人交往时总会有一种亲切感。每天干完农活收工以后,“青年点”就成为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很多人都爱来这里串门,尤其是年轻人,最爱往这里跑。哪家的姑娘想买啥样的布料,想做一件啥样衣裳,也要到这里来讨教一番,问一问哪种样式最“时兴”。在村里人的眼中,好像这些知识青年都是审美专家似的。
在“青年点”,欧阳振山是每天起床最早的一个,因为他每天都要坚持晨练。“青年点”北边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边的杨树林里地势平坦,那是他看好的练功夫的地方。一天,他又早早出来了,先脱掉衬衫挂上枝头,随后蹲在河边洗了几把脸,用毛巾擦了擦面额和手臂,再把毛巾甩到树杈上,便练起了拳脚。他身穿一件红色短背心和一条浅蓝色运动裤,脚穿军绿色胶鞋,既显得朴实,又不失英武。他打了一套少林拳,挥拳劈掌踢腿,转身扭胯腾跃,招招式式做得到位,最后收式时,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过,他心不乱跳,大气不喘,并不感到累。
此时天已大亮,初秋的朝阳在薄薄的云层中露出来几抹曙红,原本清爽的晨风变得有些热了。他站着休息了一会儿,拿过毛巾擦了擦汗,又接着开始练那套弹腿。这时树林东边的井台上有了响动,他知道是有人来挑水了。这口井的水清澈甘甜,再旱的季节也从不干涸,甜水井的村名便起源于它。他一边打拳一边随意地朝井台那边瞥了几眼,只见一位姑娘站在井台上,她弯下腰,用扁担放下去一只水桶,再轻巧而又麻利地摇动了一下手臂往下一送,随后两手轮换着倒把,几下便将一桶水提了上来。早晨的时候经常有人来挑水,欧阳振山已经看习惯了,所以对那姑娘并没有太在意。待几趟弹腿练罢,收式以后,他又朝东面无意地看了看,见刚才挑水的姑娘并没有走,两只水桶勾在扁担两头,那扁担却用手臂横托在胸前,正呆呆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冲那边笑了笑,拿过毛巾抹了两把脖子上淌下的汗水。
“喂,你练得真好啊。”姑娘笑着开口说话了,那嗓音既温柔又响亮,就像那口井中的水。
欧阳振山手拿着毛巾,又抓过衬衣搭在肩上,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树林里走出来。眼前这位姑娘他认识,是队长水振宽的女儿,她叫水玉芹,和“青年点”的女知青们混得挺熟,也是常来串门的。她的长相属于村姑中的佼佼者,十八九岁的年纪,鸭蛋形的脸蛋,面色微黑又透着红润,耳后梳着两条短短的小辫,两道细长的眉毛下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下是微微上翘的薄嘴唇。她开口说话时总带着笑意,嘴角两边还呈现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看到水玉芹并没有把水挑走,欧阳振山便走了过去。
“你能看出我练得好不好,看来也是个习武之人吧?请多指教啊。”
听了欧阳振山的客气话,水玉芹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刮过来一阵清爽的风。
“我哪里懂得这个呀,我可不是什么习——武——之——人哪。”她故意学着欧阳振山文绉绉的语气,把“习武之人”几个字加重了音调,“我是看你耍弄得挺带劲儿,怪好看的。”说到这儿,她用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欧阳振山,仿佛要看一看他不练武时是不是也好看。
欧阳振山知道水玉芹是个外行,不过是觉得好看而已。
又随便唠了几句,两人分手了。他望着水玉芹在晨晖中担着扁担行走的侧影,中等身材,高耸的胸脯,细细的腰肢,一只手扶着肩头的扁担,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来回甩动着,那一股矫健中又透着灵气的风韵,让他领略到了一种朴素自然的美。在他一双深情目光的护送下,水玉芹将水担进村里。
“嘿,欧阳,快把自己的魂儿追回来吧!你的魂儿跟着人家跑啦……”
“哈……”
远处的一阵嬉笑声让欧阳振山醒过劲儿来,他顺着杂乱的笑声扭头一看,那些知青伙伴们都已经起床,正在山墙旁边洗脸刷牙呢。
他知道大家是在笑他,脸不由得红了。
以后,水玉芹经常早晨出来挑水,顺便看一阵欧阳振山练拳。在她的眼中,欧阳振山是一个威风八面的小武生。
村里这口井离“青年点”最近,欧阳振山他们挑水很方便,不过,刚来的那一段日子他们却为挑水犯愁,原因倒不是挑不动,而是不会把水从井中提上来。欧阳振山是最先学会挑水的知青,他的师傅就是水玉芹。
一天早晨,轮到欧阳振山去挑水,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水桶系在扁担上放下去。由于摆动水桶时往下送的速度慢了一些,那只桶只舀进了少半下水便再也不往下沉了。他费了好半天的劲儿也无济于事,无奈,只得自认倒霉,把那可怜的少半桶水提出来,往另一只空桶里倒。正赶上水玉芹来挑水,她瞥了欧阳振山一眼便看明白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的笑声竟让欧阳振山闹了个大红脸。她看出了这位习武之人的一脸窘态,连忙止住了要开的玩笑,放下了自己的水桶和扁担。她很正经地问:“以前没用过这种井吧?”
欧阳振山老实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来教你。”水玉芹说着,伸手拿过欧阳振山的水桶,麻利地将半桶水倒回井里,拿起扁担勾上了空桶后又说,“喂,过来呀,我告诉你怎么干。你呀,跟师傅学学吧。”
欧阳振山只好顺从地凑了过去,在水玉芹的身边看她怎样提水。水玉芹并不忙着动手,而是先给他讲了一番动作要领,告诉他把水桶放到水面时要先往右轻轻一摆,然后再猛地往左一带,看到水桶吃进水的时候要趁势把水桶往下送,这样才能提上来满满的一桶。说罢,又做了两遍示范。
在水玉芹的指点下,欧阳振山很快学会了提水,他连续地提上来又倒下去,感到挺有意思。水玉芹看他已经练得很熟了,便在一旁制止:“行啦,别再白费力气喽。”
于是,欧阳振山连声说着“谢谢”,两人各自挑着水分手了。
第一次去水玉芹家是因为她家里翻盖房子。队长宽叔人缘好,和乡亲们都合得来,平时待知青们挺不错的,所以大家都愿意来帮忙。早晨天刚亮,欧阳振山等人便扛着铁锹来了,到水家的前院一看,来的人真不少,不但全队的劳动力全到了,其他生产队也有些人来帮忙。“掌桌”的是五里三村有名的年轻木匠赵贵田,他心灵手巧为人厚道,木工瓦工样样在行,本村和附近村里哪家盖房,都乐意请他来“掌桌”。甜水井村的人口结构有一个特别现象,就是女多男少,这在北方的农村是极为少见的。村里的媳妇生小孩儿,十有八九都是大胖闺女,而且女孩子们个个长得茁壮健美,少得可怜的男孩子们多数却都是癞癞巴巴的。因此,这个村长期以来都有男人从外地来此入赘当“倒插门”女婿的,“掌桌”的赵木匠就是其中一个,可惜他命运不济,结婚没几年,漂亮的媳妇就病逝了,撇下了一个女孩儿,那年还不满四岁。
欧阳振山拿眼睛扫了一遍众人,来帮忙的也是女人居多,这和平日里生产队出工的情况大致相同。大家凑在一起,又扎成了若干小堆儿,唧唧喳喳地倒挺热闹。赵木匠三十来岁,身材魁梧,别看平时少言寡语,可到了这种场合却能很好地显露出指挥才能。他先把大家分成两拨儿,一拨儿人按他事先画在地面上的白灰线挖地槽,另一拨人备料,把石头、砖、沙子、水泥运送到应该到位的地方。待地槽挖好以后,由他亲自验收,见深度、宽度都符合了要求,又调拨出四个小伙子,将地槽的底部一下一下夯实。看到备料的活计已经完毕,于是,他大手一挥,发出了“码垧”的指令。
开始“码垧”了,人员还是被分成两拨儿,一拨儿是懂瓦工活的,负责搬石头垒地基;另一拨儿人当小工,干起了担水、挖灰膏、传沙子、和灰的活计。欧阳振山和其他知青都不懂建筑,便主动去当小工,给和灰的人挑水。人多热闹干活快,两个来小时后基地便垒够了高度,经赵木匠领着两个瓦工用水平尺超平后,里外屋的两扇门框被立了起来。随后,赵木匠用一根细线绳拴住一块石头充当线坠儿,闭上左眼睁圆了右眼调线儿。他指挥着人把门框挪动了几下,见上下左右都横平竖直了,他高喊了一声“好!”瓦工们便开始砌墙了。
大家紧张有序地忙活着,不时有人插科打诨开着玩笑,叫声笑声骂声此起彼伏,让人觉得挺开心的。水玉芹和她母亲宽婶各提着一把大号铝壶,挽着一摞型号样式不一的饭碗来到已经摆好的一张八仙桌前,然后转过来招呼大伙儿喝水、抽烟。水玉芹见几乎扁担不离肩的欧阳振山干得大汗淋淋,拿过一条毛巾递了过去:“擦擦吧。”欧阳振山接过来擦了擦汗,便听到旁边几个和灰的姑娘嘻嘻直笑,他一扭头,看到有人冲水玉芹做着鬼脸。
“掌桌”的赵木匠调度有方,大家伙儿干劲十足,等到快吃中午饭的时候,两间西厢房的四面墙体都已经矗立起来。照这个进度,下午就可以把封檐的活干完了。
在农村,家里盖房是件头等大事,谁家都要图个喜庆热闹,因此,酒是不可少的。那时,瓶装的白酒既买不起也买不着,散装的白酒便成了酒席宴上最让人青睐的东西。开饭之后,水玉芹的弟弟水玉茗当起了“供酒官”,哪一桌有人喊一声“来酒啊”他便答应一声“来喽——”抓起一把大号的茶缸在盛酒的塑料桶里舀上一下子,跑到桌前将桌上的坛子或罐子倒满。
欧阳振山坐的这一桌有个人称二癞子的小伙子,人长得瘦小,其貌不扬。别看他干活时只能当个小工,干些为瓦工师傅搬砖供灰打下手的活计,可酒量却不小,不但自己大口地喝,而且劝别人时也过分热情,谁要是不随他喝就对谁不满。欧阳振山平时滴酒不沾,对这种打酒官司的场合很难适应,他在盛情难却之下勉强喝下了半碗,便感到头有些发晕,面色绯红。等到再有人劝他喝时,他只得连声说“不行了”。可是,那位二癞子还一个劲儿地非要给他满上,还喷着满嘴的酒气怪腔怪调地说:“你们城里人不能瞧不起我们庄稼人哪,不愿意跟我们喝咋的?这太不够意思了吧?”
无奈,实心眼的欧阳振山憋足了一腔豪爽之气,再次端起碗来。其实,他对村里的乡亲们印象很好,心里丝毫没有看不起农民的意思,所以最怕别人说这样的话。
“别喝啦!”酒碗被伸过来的一只手抢了下来,桌上的人抬眼一看,是水玉芹在关键时刻挤到了桌前。她满脸不高兴地说:“你个二癞子到底安的是啥心思?没看见他喝多了吗?”
“哟哟哟,你、你是舍不得酒啊,还是心疼人哪?”二癞子一脸坏笑,旁边也有几个年轻人跟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水玉芹的脸红了,她把两眼一瞪,大声说道:“二癞子我告诉你,人家可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才到咱们这庄稼院来插队落户的,所以,咱们得……”
“知道,知道。要好好地关心人家,好好地爱护人家,这叫城乡结合工农联盟嘛,玉芹姐你就是‘结合’和‘联盟’的带头人,是不是啊?”二癞子的一通俏皮话又甩了出来,引得几个人又是一阵怪笑。
有人还调皮地唱起了样板戏里的段子:
爹爹和奶奶,
齐声唤亲人,
这里的奥妙,
我也能猜出几分……
别看这么普通的几句唱词,可在当时全国八亿人口只有八出戏的文化贫乏年代,这几句唱词已经是最能牵动情感的了。
欧阳振山确实喝多了,水玉芹不顾有些人开着过头的玩笑,吩咐弟弟玉茗和另一位小伙子将他扶回“青年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