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二天。
红灯喜联夺目,落雪照旧遍布宣市的大街小巷,一如每一次的寒冬。
雪花纷扰,万顷归寂,过路的行人稍不注意就会沾个满头白。
漫无目的游走羌零亦是如此。
今天是羌零工作室秘密基地成立一周年的日子,工作室规模不算大,身为二百多个人的领导,本该组织大家好好庆祝一番。
现在却孤身走在这条她早已铭刻于记忆中的街道上,路灯昏暗迷离,衬得灯下的人格外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刹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刚接通陈落熟悉的雀跃声就绽放开来,“零儿!你在哪儿呢?”
羌零站住脚,巡视一番,马路对面明晃晃的“宣大附中”四字映入眼帘。
心头一震。
晃神间,裸露的秀发处已被碎雪覆盖。
都说红白喜庆,可在老一辈的传统观念中,头颅与命道挂钩,值此佳际,发丝染白乃是不吉利。
可她,却爱惨了这雪。
直到听筒那边再次传来疑惑的声音,“零儿?”
羌零才反应过来,咳嗽一声,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在……”
陈落和她认识快九年了,毕业后每个新年的第二天晚上,羌零都会从高中住的别墅走到学校,又从学校走到某个小区,到某一栋楼下,无论多忙,多冷,都会去看看某一层的某一户人家。
可惜,那处永远都是深渊一般的黑,亮不出一丝光。
只不过陈落怎么也没想到,当初高中那个总是独来独往不爱搭理人,自己贴了多少次冷屁股才成为朋友的小羌校,居然能为了一个归期不定的并且也没确定关系的朋友,莫名其妙就等了七年。
新年的第二天,不仅是元旦,也不仅是一周年。
更是,那个人的生日。
陈落无奈的叹了口气,“知道了,我去接你,一块去吃宵夜吧。”
“好。”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梦里那张不知何时变得模糊的笑脸,只唇角扬起时露出的小虎牙和那颗鼻侧的黑痣,仿佛被刻进了记忆之中,挥之不去。
那张脸从教室后门处探出来,节骨分明的大手以挽留之姿轻轻圈住她的手腕。
那人话音轻佻,带着些挑逗意味,“小短毛儿,难哥教你一招弃暗投明。”
“来跟难哥,保你衣食无忧。”
于长廊之中,被春风无情卷走。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她都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久到都难以分清这到底只是一场梦还是真的发生过。
只记得,那是一个春阳熹微的早晨,朗朗书声萦绕,光打在那人脸庞。
格外耀眼。
梦做的多了,现实也便成了梦,她在梦中流连忘返,从青春懵懂到成熟干练,从孤寂到朋友成群又回到起点,仿佛将这一生都走了一遭。
睁开眼,万象归零。
这种感觉,真的厌透了。
新年悄然一晃而过,羌伟已经好几年没回国了,还有本来就不怎么联系她的羌校长知道她转行后,更是直接断绝联系。
所以年假对羌零这个家里只有自己的人来说其实意义不大。
谁也没料到,当初的高考状元现在竟转行做了玩具设计师,非专业出身的羌零,凭借自己一腔热爱,也算是把秘密基地做到了小有名气的程度。
假期这几天她也没闲着,又小规模考察了下市场上的玩具店。
出乎意料的是,距离上一次市场调研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连着几家店里的主推款都已经从娱乐类变成了益智类。
秘密基地主打儿童玩具设计,工作室的设计师除去她非专业出身,专业的也不少,可是大家都从心底里对她信服,不仅仅因为她是老板,更重要得原因是羌零的确能力出众。
今年上班第一天,从每周例会开始。
羌零将手里的资料给每人都传了一份,资料上是她前两天拍的一些大众化儿童玩具和调研总结。
玩具设计算是近些年才在国内发展起来的新型职业,所以接触这行的绝大部分都是天马行空的年轻人,许是假期时差没调过来,会议室里正一个接着一个哈欠连天。
只羌零一脸肃然,操作鼠标投放led的同时,冷声提醒道,“别梦游了,看屏幕。”
霎时间,开着30度暖气的会议室飘出一阵寒意,引得在座人都不自觉一颤,顿感精神。
随后有条不紊的开始剖析,缓缓蔓延至整间屋子,“当下快时代玩具更新换象的速度不亚于互联网,创新是设计界的天梯,去年公司就是靠着五花八门的创意才崭露头角……”
运营组陶陶不自觉对旁边的材料组长发出低声感叹,“人家的领导再怎么严肃,好歹也会慰问一两句员工走个过场,哪里有像我们零姐这样毫不客套的霸总有意思,你说是吧?”说到这,她冲男人扬了扬下巴,一脸求同的意味。
许欢嘴角抽搐,讪讪应道,“哈哈,是啊是啊。”
羌零从小到大的听力都很好,就好比现在,她一字不漏的听见了俩人盈盈细语。
仍旧面无表情的宣讲今年的公司转型计划。
秘密基地是一家玩具设计公司,更是以设计为主心骨的公司,作为领头人的羌零,对自己的设计团队还是胸有成竹的,去年她亲自设计的蛋仔跳楼机、匠心玩偶,还有一些其他小设计,被好几个玩具界知名公司找上门来谈合作。
从前,羌零的梦想是玩具设计师。
那么现在,她的目标是,做自己的玩具品牌,并且做到无人匹敌。
但碍于目前资金有限无法投入大规模生产,所以,羌零暂时向现实低头签下了版权合同。
同时,这也更加坚定了她做品牌的决心。
清冽的声音还在继续,“靠散落的创意和没有定性的新品,秘密基地被大公司并购是迟早的事,我们要做大做强,就得明确主题,风格,受众人群,做一提到某种产品,第一时间就想到秘密基地的存在。”
“明年,要秘密基地要进设计类百强名额。”
女孩毫不掩饰秀气明眸中的野心勃勃,引得众人莫名跟着一股热血沸腾起来。
“零姐,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
“有,但目前还不成熟。”羌零下意识敲了两下键盘,思索后,下令道,“下个月设计组每人交上一份方案,没有主题限制,择优录取采纳有奖。”
但现在就算确定了,公司的后备支持方面仍然是一个大难题,羌零转而看向陶陶。
陶陶是专门负责公司输出方面,立马反应过来开始汇报,“那个,seventy进军中国市场了,他们正在找合作方,到时候会在宣市举办一场创意大赛,发布会就在下周,但是……”
但是宣市人才济济夺冠有点难,而且人家是创意界翘楚,随便一个小合作都是上千万的,看上我们这种小零点工作室可能性太小了。
这后半句陶陶虽然没说出来,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怕灭了大家志气,陶陶调整了下自己的语调,“上次跟我们签过合同的那两个公司非常看好我们,也有要跟我们长期合作的意愿。”
Seventy,三年前凭借一副中西结合的《望穿秋水》涂鸦艺术在国际赛事上夺冠,随后平底起高楼如有神助般迅猛发展,不仅做涂鸦,专攻彩绘,创始人也十分有远见,已经扩大规模成了业内远近闻名的创意型公司。
羌零眼珠一转,来了兴致,直接忽略了后面的话问道,“参赛条件是什么?”
毕竟很多比赛都是有门槛的,比如公司阅历,规模大小之类的,更何况还是像seventy这样的大公司。
关于这点陶陶也很惊讶,“没有门槛,seventy官方发布的报名条件是感兴趣即可。”
“那就报名,我们也符合条件了。”
“好的零姐。”
——
前两年碍于羌家强的压迫,羌零在一家大企干了两年,但刚升职后,她就果断的辞职转行了,也是因此,被羌家强赶出来,现在住在羌伟出国前买下的一套老复式里。
节后上班这两天,对她来说也是最难熬的,不仅要带动员工调整状态,还得抓紧时间制定公司未来的发展之路,资源这方面,跟seventy合作成功了,那边不仅会提供资金上的支持,还会提供专业技术上的资源。
其中就包括羌零最感兴趣的彩绘,也正是秘密基地最欠缺的色彩部分。
虽然当时说报名的时候雄心壮志,但其实,她心里也没什么底,毕竟就算自己再怎样天赋异禀,总归不是专业的。
思索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区门口。
宣市的冬天很长,到现在街道两边都还堆着厚厚的积雪。
这个小区创建也有些年头了,羌零搬来的时候就听说了门口那棵百年老树,无论春夏秋冬,总是那般生气勃勃,好似天塌下来都能撑着一般。
前两日树梢上还是满满落雪,现在枝头上却是十分干净,挂着些七零八落的细红条子。
路过时,她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树下胡须泛白的老人是小区的守门人,也住在里面,手里握着一把红绳,见状叫住了她,“闺女,来许个愿吧。”
老人话音斑驳,带着不容忽视的岁月感,许是夜晚寒风,双手颤抖着抽出一根红绳递给她,“这老树过完年就两百岁了,见证了几辈人的起起落落,就当讨个吉利。”
羌零本不信这些,现在不仅有点冷,还饿,但见状还是不忍拂他好意,礼貌接过,“多谢爷爷。”
老树矮壮,红绳虽细但韧,她踮脚拉下一侧的枝丫,将红绳紧紧系了个死结上去。
这么多年,她的每一次许愿都如出一辙。
这一次,她的愿不再为那个少年。
她许的是:拿下seventy合作权。
睁开眼,红绳摇曳。
大衣口袋里,手机在震动。
估摸着是她刚才点的外卖到家了,她指尖微红,匆忙按下接听键,“外卖放门口就行,辛苦了。”
等了半天听筒那边却迟迟未做回应。
羌零疑惑着拿下手机一看。
原来是手机没电了。
正想离开之际,刚抬脚,身后一道清亮的男声,穿透万千冰石伴风而来,刮过她耳侧。
“是我。”
羌零没想过自己还能再听见他的声音,更没想到,是在这个地方。
短短二字,却像利刃一般扎得羌零身体一僵,良久后才机械的回过头。
棒球帽下的男子,眸如深渊,轮廓流畅,黑色大衣里套了件卫衣,仍掩盖不住那人卓越身姿,正一手听着电话,定定的朝着她的方向。
路灯下,鼻侧的痣若隐若现。
他放下了手机,迎上羌零满是愕然的眼,有些底气不足的汇报道,“我,回来了。”
于碎雪欶欶间,她再次见到了何难。
细沫一般白点在那人肩头融化开来,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终是,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