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桥再次抚丨摸那枚飞鹰纹身,先是手指碰触,然后是掌心覆盖。
电流从相触的地方溅起,叶小船浑身发麻,腿与腰一脱力,几乎要蹲不住。
在身体一晃时,他本能地伸出右手,握住了单桥的膝盖。
单桥没有将他推开,也没有命令他松手,只是看着他,手从纹身处离开,捏住了他的下巴。
“哥……”他低喃道。
“我偶尔想,当年如果没有将你抱到我家里来。”单桥说:“我还是会在十八岁时入伍,到这遥远的边疆。你呢?你的人生是什么样?”
叶小船没想到单桥会忽然对自己说这么长一句话,更没想到单桥会长久地抚丨摸丨那丨处纹身。
“如果你没有救我。”他迎着单桥的视线,“我早在年满十八岁之前,就没命可活。”
单桥眉心的皱痕更深,手指也加重了力道。
叶小船顺着这份力道扬着脸,一瞬不瞬地望着单桥。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像夏天迅猛的雨一般,密集地砸着窗玻璃,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
可叶小船却觉得,更响的是自己的心跳。
他终于在单桥黑沉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像是过了很久,单桥捏住他下巴的手松了劲,“不早了,去睡吧。”
“哥。”叶小船说:“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单桥已经别开视线。
但叶小船在刚才那一眼里紧握住了一缕希望,“鹰真的永远只爱自由,厌弃一切束缚吗?”
单桥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叶小船不禁喊道:“哥!”
单桥没有转身,却在手已经搭在门把上时说:“没有人不热爱自由,但只要活着,就会有牵挂。”
叶小船眼中的热度具化成了模糊视线的泪。
两年前的他不一定能听懂这句话。
可现在,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不热爱自由,但只要活着,就会有牵挂。
他是单桥的牵挂。
“大酒店”二楼有个小小的平台,单桥靠在走廊与平台间的门框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
大石镇从来不会下这么大的雪。
但记忆中大石镇的冬天,竟是比这里还冷。
湿腻的寒气贴在身上,人就像被摁入深不见底的冰水,一呼吸,冰水就灌入身体里,心肝脾肺都被冻得发麻发痛。
丁点儿大的叶小船就缩在角落里,穿一件单薄到根本无法抵御寒气的衣服,像即将死去那样望着他。
多少年前的情形了,偶然想起,还记得那么清楚。
命运拧成了一条链子,或许在那个冬夜就已经落了下来,将两个本无交集的人牵到了一起。
烟快燃尽了,单桥蹲下,在地上摁灭,正要起身,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叶小船。
“哥。”叶小船说:“外面冷,你回来吧。”
“嗯。”单桥站起,和叶小船一同回到房间里。
夜里,叶小船平躺在床上,几乎没有翻身。
却没有睡着。
这些年经历的桩桩件件,像雪片一般从他眼前飞过。
“哥。”不知几点的时候,他轻轻叫了一声。
单桥背对着他,没有回应。
应该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去年,你来过林城吗?”
“我感觉到你了。”他继续说:“就刚入夏那会儿。”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还有单桥均匀的呼吸声。
他一直看着单桥的背影,须臾,又说:“哥,晚安。”
彻夜失眠的人最易在天亮之前陷入浅眠,叶小船六点多时睡着了,醒来时已经雪霁天晴,日光和地上的雪光透过薄薄一层窗帘,将简陋的房间照得发亮。
靠窗的一张床已经没人,被子叠得方正有形,是出自军人之手的“豆腐块”。
叶小船心脏忽然紧了一下,但这一下并未持续太久。
十八岁跟随单桥乘坐开往西北的火车时,他一觉醒来没见到单桥,急得找遍了整个车厢,最后几乎哭出来。
现在他知道,单桥不可能一声招呼不打,就将他丢下。
洗漱时,门开了,单桥提着一口袋早点回来,“醒了?”
“嗯。”叶小船赶紧吐掉口中的泡沫,草草漱了几下,跑出来一看,“油塔子?”
“鲁哥自己家做的。”单桥说,“起来了就把东西吃了,今天早些出发。”
叶小船拿着油塔子,这种外观像馒头,却比馒头好吃百倍的东西是远城的特产,他来到远城后才第一次吃到。单桥厨艺很好,但偏偏不会做油塔子。他想吃的时候,就只能去“有海”巷子对面少数丨民丨族开的餐馆,买一大包回来。
“是赶着回去做午饭吗?”叶小船说:“他们应该不会在远城留宿,吃过午饭就要告别了。”
“他们”指的是那两位送单桥的战士。
单桥沉默了一会儿,“嗯。”
叶小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哥,我可以帮你。我现在也会做几样小菜了。”
单桥没有拒绝,“好。”
经过一夜的抢险,从杨树乡到远城的路已经可以通行。时间还早,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两辆车一前一后在广阔的天地间行驶,几乎与远处白云般的雪山形成平行线。
叶小船与单桥一同回来,小猪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阿贵这时倒是不笨了,赶忙冲上去,抱住叶小船。
两名战士完成任务,这就要走了。
单桥让小猪把他们请进屋里,“吃了午饭再走。”
一人说:“队长,不用了。”
“最后给你们下一道命令。”单桥说:“吃了再走。”
两人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厨房只有单桥与叶小船两人,叶小船洗菜择菜,需要技术的切菜和烹饪则大多交给单桥。
不过叶小船还是做了一份番茄炒鸡蛋。
“哥,我还会炒板栗。”叶小船说,“只是这儿没有工具。”
单桥说:“下次再炒。”
叶小船拿碗筷的手顿了下,想起以前他执意还单桥的钱,单桥跟他说——以后再说。
以后,下次,一切与将来有关的词,都是一种承诺。
饭桌摆得满满当当。大约是特种兵习惯迅速解决餐食,这顿看上去应该能吃很久的饭很快就结束了。
叶小船识趣地走远,将时间留给单桥与那两位战士。
他们在葡萄架下站着说话,不久,单桥将二人送到门外,又送到巷子口。
叶小船这才追了出去,远远看见他们站在军车边,二人抬起右臂,敬了个军礼。单桥身姿挺拔,回以同样的军礼。
军车开走了,单桥还站在巷口。
叶小船发现自己当年实在是错得离谱。
那个从南城来的男人指着天上的鹰给他看,说鹰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从不被他人他事所牵绊,单桥也一样。
其实单桥根本不一样。
单桥有太多的牵绊,玉霞、部丨队、战友、边境上的牧民、“有海”、小猪、阿贵……
还有他。
天又开始飘雪,单桥终于转过身来。
叶小船迎上去,最后一段已经跑了起来。
“哥!”
“回去吧。”
淡季,“有海”没有客人。下午,单桥没休息,而是拿着工具箱,检查被风雪破坏的门窗。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冬天屋顶的房子住不了人,叶小船以前的床早就让给了哈萨克族义工。不过客房随时可以整理出一间,住多少个叶小船都没问题。
叶小船看向单桥。
单桥拿着车钥匙,问:“你想和小猪他们住,还是跟我回去?”
阿贵倒是希望叶小船留下来,高高兴兴地喊:“小船,我给你搭个床!”
小猪一脚将阿贵踩得哇哇叫。
叶小船笑了声,走到副驾门边,“哥,我跟你回去。”
远城小,从“有海”开到百叶小区只花了十分钟。十分钟太短,以至于不管是叶小船,还是单桥,都酝酿不出一句有分量的话。
时隔两年再次回到百叶小区,叶小船第一时间去看了看热水器。
热水器以前坏了,是他离开之前监督维修工修好的。
“别看了,有热水。”单桥说。
离开彩巴城时,叶小船带着换洗衣物,本打算在“有海”住一段时间。
现在,所有行李都搬到了单桥家的客厅。
“哥,你先洗吧。”叶小船蹲在行李边说:“我想收拾会儿东西。”
单桥“嗯”了声,从卫生间出来时,看到叶小船只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出来,其余物品还放在包里,但包已经被挪到了墙边,显然是已经收拾好了。
单桥叹了口气,四下一看,他这套房子家具很少,只有卧室的柜子能装东西。
“衣服放这儿。”单桥说着指了指柜子里的一个空格。
叶小船提着行李包,胸口阵阵发麻。
单桥交待完就出去了,家里几个月没住人,需要清扫一下。
叶小船将衣服一件一件往里放。
其实一共也没几件,他却放得极为缓慢,脑袋跟空了一样,手臂像是在做慢动作。
之后,两人一起给房间做了次清洁,完了坐在沙发的两边,电视开着,正在放球赛。
但解说员说的话,叶小船一个字都没听见。
“哥,我可能会住一阵子。”叶小船说:“现在彩巴城没生意。我1月再回去,然后忙到春节。”
单桥说:“嗯。”
叶小船说:“以后我能不能把我的货放在‘有海’,当做旅游特产卖给客人?”
单桥扭头看他。
他连忙解释:“我也不是白放在‘有海’。”
单桥忽然笑了声。
叶小船说:“哥?”
“放吧。”单桥说。
球赛枯燥乏味,九十分钟踢了个零比零,双方队员都跟梦游似的。
终场哨响时,单桥说:“我去年去过林城。”
叶小船一怔。
“我看到你在炒板栗,还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纹身。”单桥说:“你感觉到的人,的确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