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很多年前就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除夕这天的下午到晚上,几乎是整座城市最冷清的时刻,商场店铺全部关门,只有少数酒店、餐厅还在承办年夜饭,街道上人很少,绝大多数普通人都在家里团年。
叶小船将红包揣在羽绒服里——不炒栗子时,他还是会穿厚一些的衣服——向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
林城比远城大得多,所以房租也贵得多,再没有200块的铁皮房让叶小船租,他又不愿意与人合租,计较来计较去,唯一租得起的只有接近城郊的工厂家属区。
陈叔的板栗铺子在市中心,离城郊远得很,好在有一趟直达车,只是班次很少,错过一班就得等一个小时。
叶小船睡眠不多,时间观念也强,早上天不亮就呵着寒气等着,从来没有错过。
但下班回去时就说不准了,店里经常会耽误时间,叶小船很难在车即将到来时赶到公交站。
今天站上根本没人,几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到来,又摇摇晃晃离开,去城郊的车终于来了。
司机师傅都认识叶小船了,笑道:“过年好。”
叶小船没笑,眉心很轻地拧了下,却不是生气的样子。
“过年好。”
车里只坐了六七个人,快到城郊时,就只剩下叶小船一人了。
城郊这一片看起来破败荒凉,但落脚的人却很多,因为房租便宜。
叶小船在巷口唯一开着的小卖铺买了几瓶啤酒、一包烟,叮铃哐当拧着往黑漆漆的楼道里走。
这儿的房子旧虽旧,他住得却很习惯。
工厂像大石镇的工厂,房子像大石镇的房子。
大石镇的房子里有玉霞,有叶高飞。
还有单桥。
人好像很擅长选择性遗忘。明明大石镇那破房子里发生过那么多不愉快的事,但叶小船现在想起来,最容易记起的却只有那三个对他好的人。
一室一厅的老房子,一个月600块钱,水电气走厂子的内部价,都很便宜,叶小船工资四千多,包两顿饭,这种程度的租金还算承受得起。
进屋之后,叶小船将所有灯都打开了。
今天过年,他想让周围亮堂一点。
白色的灯光照亮房间的所有角落,虽是老房子,犄角旮旯里却十分干净,一看就是才做过大扫除。
叶小船走去厨房,开始烧水,将一口袋番茄丢在淘菜盆里。
除夕买不到菜,这是他前天下班后去超市买的。
一同买的还有土豆、藕、鹌鹑蛋、腌肉……总之都是些能放起码一周的食材。
别人要过年,他一个人,也是要吃年夜饭的。
番茄洗好切成块,在锅里用油煎,然后浇水,做成番茄汤底。
单桥在“有海”就做过番茄汤底,但底料里不仅有番茄,还有骨头汤。
叶小船没买到新鲜骨头,只好在超市挑了包浓缩骨头汤调料。
番茄一时半会儿熬不烂,叶小船也不着急,挽着衣袖处理其他的菜。
但当所有菜都切好装盘了,番茄还没熬烂。
才6点多,天就黑了。
若是在远城,10点多钟天都还亮着。
叶小船将锅盖盖回去,回卧室换衣服。
之前回来时,他就把羽绒服脱了,此时只需要将打底的薄衫脱掉。
那薄衫是套头的,举起手臂时,他很闷地哼了一声。
炒板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上肢、腰腹的要求都很高,刚开始炒板栗那会儿,叶小船两条手臂经常疼痛难忍,晚上睡不着觉。
现在虽然适应了,可有时还是酸胀,尤其是做抬臂这种动作时。
刚才切番茄,他手还抖了,险些将手指切到。
不过这些都能够克服。
从小打到,他最擅长的不就是吃苦与克服困难吗。
炒板栗会出汗,叶小船去冲了个澡,番茄勉强熬好了,倒上骨头汤调料,就成了番茄火锅。
家里没有电磁炉,无法将锅端去客厅,叶小船索性就在厨房烫菜,一个人,一个锅,六碟菜,不到半小时就吃饱了。
去年在“有海”,一顿年夜饭从傍晚吃到了凌晨。
看着空荡荡的碟子和仍在咕哝冒泡的番茄汤,叶小船出了会儿神,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时怎么就能吃那么久。
番茄汤还可以再烫几回菜,叶小船将厨房收拾好,拉了张塑料板凳,坐在客厅里,开始喝酒。
外面很吵,有人打麻将,有人不知道在嚎什么——大概是高兴,城郊没人管,所以还有人偷偷摸摸放鞭炮。
叶小船喝一会儿酒,看一会儿时间,想“有海”现在是什么光景,单桥在做什么。
半年前他做的决定是离开单桥。
而不是忘记单桥、不爱单桥。
喝到第三瓶时,叶小船有些醉了,脑子很沉,再听不到外面的吵闹,取而代之的是阿贵的喊声。
“小船,单哥烤小羊排了,快来快来!”
“小船,你干嘛在小羊排上挤番茄呀!”
“小船,你……”
叶小船单手拧着啤酒瓶,在塑料板凳上晃了两下,唇角微微向上牵起,半眯着的眼中却隐隐有了泪。
再开一瓶啤酒,酒精让并不存在的画面变得越发真实,叶小船好像真的闻到了烤羊排的香味,看到了番茄汁浸入羊肉的样子。
他不由自主地舔了下唇角,小声说:“哥。”
画面里,单桥始终背对着他,在烤架边忙忙碌碌,他在雪地上跑了好几回,却都无法靠近单桥。
酒精令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从塑料板凳上摔下来时,他睁了睁眼,然后翻了个身,仰躺在地板上,觉得从天花板倾泻下来的灯光太刺眼,于是抬起右臂,压在眉骨上。
12点还没过,叶小船已经睡着了。
陈叔一家春节要去南边的海滩待半个月,叶小船没心思过春节,之前琢磨去打个零工。
大城市找工作不像远城那么困难,除夕和初一上午一过,不少商家就又开始营业了。
但宿醉醒来,叶小船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回远城看看单桥。
告别信上写得很清楚,不会再回远城。
可如果是偷偷回去,不让单桥知道,其实也不算回去。
叶小船连忙看火车票,春运高峰,火车票早就没了。
至于机票,来回的费用他实在是承受不起。
在地上坐了会儿,叶小船用力搓了把头发,轻声道:“你在乱想什么?”
初到林城时,叶小船就拟了个人生规划,先打工,攒下一笔钱,等资金够了,就自己做个什么生意。
为此,他一直很节省,扣除房租水电气,和必须的交通费、早餐费,以及在家开火的油米费,一个月能攒下三千来块钱。
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已经是正午了。
叶小船没什么胃口,林城这边的习俗是大年初一要吃汤圆,他给自己煮了五个,吃完出门。
连锁便利店是最容易找到工作的地方,春节愿意打工的人少,店长们一个比一个愁。
叶小船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还是坐到平时下车的那一站下,面的第一家便利店就通过了。
店长谢溯没比他大多少,直呼谢天谢地谢溯终于招到人了,生怕他反悔,赶紧从员工休息间扒拉出一套崭新的工作服,“快换上快换上,小帅哥,你可不能走啊!”
叶小船向来不爱与人亲近,皱眉退了一步,谢溯当即笑起来,“小帅哥长得又野又凶,还害羞呢?”
便利店的活儿叶小船以前干过,无非是卸货上货,收银记账。但这家店还卖关东煮,需要时不时往格子里加串。
叶小船占着脑子灵活的优势,干什么都很快上手。
店里另外几位员工不愿意上夜班,叶小船天天上夜班。初七晚上,谢溯在店里点货,完了自己想吃关东煮,还给叶小船买了几串。
店里没客人,叶小船还站在收银台那儿,谢溯在桌边喊:“来这儿坐啊。”
叶小船没理。
“哎,你怎么从来不笑呢?”谢溯喊了两声,没能把人喊过去,也就不喊了,“是不是故意装酷啊?”
叶小船拿着货单,开始一项一项纪录。
“又不理我……”谢溯端着关东煮的盒子看叶小船,“小船,那天我忘了问你,你怎么大年初一就出来找工作啊?”
叶小船没回头,“面试必答问题?”
谢溯乐了,“对啊对啊,我是店长,有必要掌握员工的基本信息,那天真是太着急,一看你这么帅,就色令智昏,一拍大腿就让你入了职。哎小船,咱们还是走个形式,你随便答一嘴就行。”
叶小船仍是那种冷沉的声线,“闲,缺钱。”
“噗——”谢溯一边擦嘴一边说:“你一定要这么诚实吗?”
叶小船将放错的货物拿下来,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谢溯吃完关东煮,将盒子扔掉,“照我观察,你不止闲不止缺钱,还缺一段浪漫的感情,缺个疼你爱你的男朋友。”
叶小船手一顿,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溯。
别人的面无表情就是面无表情,他的面无表情却是冷,是凶,再加上他那贴着头皮的寸发,很有唬人效果。
谢溯却笑,“看你这么凶,我就知道我说对了。”
这时,有客人进来买饮料。叶小船回到收银台,熟练地结账。
客人走后,谢溯也跑进收银台,坐在高脚凳上,双手撑在腿丨间,扬脸望着叶小船,“我来当你男朋友,好吗?”
叶小船平静地与谢溯对视,眼中没有分毫动容。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单桥。
单桥也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单桥的眼睛都不会为他起一丝风浪。
片刻,叶小船轻叹了口气,转身道:“我已有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