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城下头有几个贫困乡,单桥和十来位退役的战友这段时间都待在那里,帮村民们做入冬前的准备。一切处理妥当后,众人本来打算在村子里多住一天,单桥说出来挺久了,想早些回旅舍看看,便独自一人驾车返回远城。
清晨,霸道行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西北边角和内地有接近三个小时的时差,人们早上起得晚,不像西南的大石镇,天不亮各类早餐铺就炊烟袅袅。
雪还没有下得太大,后视镜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地闪过。
叶小船?
单桥看了眼,没看得太清,人已经不见了。
这个时间点,是去干什么?
单桥没想太多,他的确管束着叶小船,叶小船有困难的时候,他一旦知晓,就会及时出现。
但这并不意味着,叶小船的每一个行为,都受他约束。
“有海”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小猪和阿贵都起来了,正在扫院子里的雪,零星几位客人收拾好了行李箱,即将踏上归途。
再过一两天,所有旅客都会离开远城,“有海”将彻底安静下来。
“单哥,你回来啦!”小猪朗声道:“吃早饭没?”
单桥四周扫了眼,“还没。”
“那你去休息下吧,我们今天吃抄手!”
“抄手?”
“有海”开了四年,单桥印象里从来没做过抄手。
“对呀!”阿贵说:“是小船包的呢!”
单桥微皱起眉。
“小船包了满满一桌子!”阿贵比着手势,“我和小猪昨晚就吃过了,很鲜!”
单桥问:“他一大早去哪儿了?”
小猪一愣,东张西望,“对哦,刚才就没看到小船。他平时明明比我们起得晚。去哪儿了?”
单桥心中隐隐出现一个猜测。
阿贵进屋看了看,出来说:“奇怪,小船的东西好像都不见了。”
单桥眉心皱得更深,须臾,将拎在手里的行李包放在地上,“帮我拿进屋。”
“单哥,你去哪儿?”小猪连忙问。
单桥并未回答,快步出门,驾车向远城唯一的火车站开去。
远城没有机场,老旧的火车站没通高铁动车,每天只有少少几班慢车经过。大多数旅客选择飞到离远城最近的大城市,再坐火车或者汽车来远城。
火车可以去到任何城市,汽车只能抵达远城周边的大城小镇。
叶小船去的也许是火车站。
雪渐渐变大,霸道停在路边,单桥匆匆往火车站进站口跑去。
小城市的火车站,还延续着能够买“站台票”的习俗,单桥拿着站台票进入候车厅,厅里只有几个等待下一班火车的乘客。
没有叶小船。
女播音员用蹩脚的普通话播报,由塔叶开往南方鎏城的火车即将在两分钟后发车。
候机厅下面就是站台,单桥已经看到了火车所在的3号站台。
火车站独有的煤烟味将雪的冷冽都驱散了,单桥向3号站台跑去,途中却听到汽笛的长鸣,车门关闭,火车缓缓驶离。
单桥站在从候机厅通往站台的楼梯上,没有再往下跑。
他站在风雪里,神色凝重地看着深绿色的火车,直到火车在远方打了一个拐,拖着沉闷的响声,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叶小船买的是卧铺,卧铺车厢大多是远行的人,刚才发车前,几乎每位乘客都有亲友相送,帮忙放行李、挤在车厢里舍不得走。
别人的热闹衬得他更加孤单,他叹了口气,主动将位置让出来,独自站在车厢连接处,从狭窄的车窗向外看。
这边的车厢与候机厅的楼梯正好在两个方向,所以他看不到楼梯上那个赶来寻找他的人。
车马上就要开了,送别的人终于散去,叶小船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听着强烈的轰隆声,觉得失去魂魄的身体正在被送去远方。
魂魄与心脏被丢在原地。
哥,我走了。
“哥,我走了。我给你包了很多抄手,都放在家里的冰箱里。”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四年,还有小时候在大石镇的那些年,谢谢你的照顾。”
“我不是去南城找金岷海,这点你放心。”
“哥,谢谢你,你一直知道我那些想法,还愿意照顾我,帮助我。”
“我应该不会再回远城了,不再麻烦你。”
“哥哥,再见。”
单桥拿起被钥匙压住的纸条,短短几行字,却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被风鼓得轰轰作响的门帘。
叶小船离开后,“有海”一切照旧。11月之后远城所有与旅行相关的行业都进入冬眠期,要等到来年2月3月才会复苏。
大多数酒店、青旅冬天都会关门闭户,以节省开支,但“有海”不会。单桥已经有段时间没来过“有海”了,阿贵和小猪买来肉和面粉,自己学着擀抄手皮——自从吃过叶小船包的抄手,两人就上了瘾。
“小船真的走了吗?”阿贵很惆怅,刚得知叶小船离开远城时,他哭了一晚上,“他怎么舍得我们。”
小猪说:“你脸真大,小船就算舍不得,也是舍不得单哥啊。”
“这倒是。”阿贵叹气,“单哥是小船的哥哥嘛。”
“何止哥哥。”小猪说。
“嗯?”阿贵听不懂,“什么叫‘何止哥哥’?”
“你不懂就算了。”小猪说:“包你的抄手吧。”
阿贵知道自己脑子不好使,想了会儿,想不明白就放下了,又问:“小船还会回来吗?”
小猪说:“我又不是小船,我怎么知道。”
阿贵问:“那单哥知道吗?单哥不想小船吗?”
小猪没回答。
阿贵自言自语:“单哥为什么不把小船找回来呢?”
单桥找过叶小船,但并不是打算将叶小船“找回来”,只是想确定叶小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在告别信里,叶小船多次道谢。可对单桥而言,这些感谢根本用不着。
他将叶小船看做弟弟,照顾本就是分内之事。
从塔叶南下的那趟火车,途中将经过多座大城市,难以确定叶小船在哪里下了车,又中转去了哪里。
上次叶小船想去南城,他托人查了金岷海的背景,这回却很难托人查叶小船的去向了。
单桥忽然想起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他将叶高飞去世的消息告诉叶小船,叶小船靠在他肩头,以极小的声音说——别离开我。
现在选择离开的却是叶小船。
可他好像也没有立场说叶小船。
更早之前,他对叶小船说过一句话——我是我,你是你,我管不着你。
但后来,当叶小船跟随他到了远城,他又对叶小船说过——你跟着我,我不可能不管你。
叶小船矛盾,他难道不矛盾?
叶小船突然离开,手机号码在当天就成了空号,他猜得到是什么原因。
他与叶小船一直陷在某种困局里。
叶小船爱他,他却只是牵挂叶小船。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却又有一个奇异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它们都指向明确,独一无二。
叶小船只爱他,而他只牵挂叶小船。
转眼已是春节。远城一半居民是少数民族,这些少数民族不过春节,所以远城的春节气氛向来不浓。
“有海”挂上了红灯笼,阿贵记得,去年是叶小船搭着梯子挂上去的。
叶小船高,又特别灵活,一下子就挂好了。小猪个子矮,在梯子上晃了半天,才挂好一个。
“我来吧。”单桥让小猪下来,踩着梯子挂了上去。
今天“有海”有场聚会,单桥的战友们会过来,阿贵眼巴巴在门口望,小猪问他看什么,他说:“过年了,万一小船也会回来呢?”
单桥搬梯子的动作一顿。
小猪说:“应该不会吧,小船好久没消息了。”
阿贵说:“那小船孤零零一个人,好可怜啊,有人给他做年夜饭吗?去年他老跟我抢单哥烤的小羊排……”
小猪连忙撞了阿贵一下,“嘘,别说了。”
单桥放好梯子,看到手机进来了条信息。
发信息的是在南边的朋友,对方先拜了个年,又说,暂时还没有叶小船的消息。
单桥将手机放进大衣口袋,面前散开一片白气。
与远城相比,西南林城的春节氛围就要浓多了。
西南冬天潮湿,老是下着小雨落着雾,干不了似的。林城倚在长江边,更是烟雨朦胧。
今年临近春节,却忽然放了晴,大街小巷上全是打扮喜庆的人,餐饮业的生意格外好。
落松街一个炒板栗铺子前排了长长的队,称重员一个板栗、一毛钱都要计较,一袋颠来颠去得称半天。
即便如此,客人仍是络绎不绝。
原因无他,这家板栗是现炒现卖,门口支一口大锅,口味特别好。
挥勺的是个个头挺高的年轻男人,头发修得很矮,贴着头皮,大概是挥勺太容易出汗,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件黑色长袖T恤。
排队的姑娘里有不少注意到了他,林城是个挺奔放的城市,女孩特别泼辣,“我操,好帅啊”不断传入男人耳中,男人的神情却没有分毫改变,无动于衷地挥着勺。
“不仅帅,还特别酷!”
“他脸好小啊,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帅的寸头男。”
“好像是北方人,我听到他说话了,普通话很标准,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
“废话,我们这儿的哪有这么高!”
“就是有点儿凶,他还皱眉呢!”
“那不是皱眉啦,那铲子那么重,人家那是用力时不得不皱眉。”
姑娘们七嘴八舌,称完板栗还刻意绕到男人面前,看看正面才笑嘻嘻地跑开。
除夕这天,绝大多数小商铺都关门了,没关的也最多坚持到下午,晚上是一定会休业回去吃年夜饭的。
下午4点,炒板栗铺子也收摊了,老板递出一个红包,“小船,辛苦了啊,反正你只有一个人,要不跟我回去,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叶小船接过钱包,很淡地笑了笑,“陈叔,新年快乐。我还有事,就不去叨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