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船。”
单桥醒了,一手支在身侧,一手将叶小船推开。
这道力并不重,但叶小船身子一歪,僵硬地跌在沉重的被子里,神情紧绷到极点,辨不出是慌张还是害怕。
还是难过。
单桥似乎没有睡好,眼中泛着些疲惫,垂着眼睑睨了叶小船片刻,由榻上离开。
单桥掀起门帘的一刻,地上亮得刺眼的雪光和干冽的冷风刹时灌了进来,叶小船即便立即别开脸,眼球也被刺得发痛。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两个人的被子里,渐渐从最初的僵硬中缓和过来,然后打了个激烈的颤,不由自主将双腿缩起来,用手圈住,接着将脸埋进膝盖里。
被发现了。
那么小的一个动作,还是被发现了。
叶小船肩背上渗出一片冷汗,汗水将贴身衣服浸湿,背上很快变得黏腻冰凉。
他其实知道单桥会醒。
单桥是当过兵的人,在部丨队待了八年,警醒程度远非常人可比。
别说是在野外的毡房里,即便在百叶小区,在“有海”,单桥也会在出现任何风吹草动时第一时间醒来。
他在赌。
赌单桥会纵容他,默许他,就像容许他留在自己身边一样。
可是单桥没有。
是他在单桥昨夜的照顾中得寸进尺了。
外面的歌声更加嘹亮,伴随着马蹄声与鹰鸣。毡房里却安静极了,只有呼吸声与阵阵心跳。
叶小船松开一只手,紧紧抓住身侧的被角。
胸膛像一座坚硬的冰窖,心脏在这冰窖里垂死挣扎,每一次跳动都撞出激烈的痛与刺骨的冷。
他难以自控地打颤,牙齿“锵锵”咬在一起。
难受,太难受了。
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灼热,浑身的热量好像都涌到了那里,马上就要化为滚烫的泪。
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他抬起手臂,将不知存在不存在的眼泪抹去,而后再次将脸埋到膝盖上。
早在四年前,单桥就明确拒绝过他了,是他不死心,放不下,一面觉得不需要单桥回应,只要能够留在远城,陪在单桥身边就好,一面又像一个贪婪的野兽,依仗着自己与单桥小时候的关系,想要在单桥处讨要更多,更多。
可单桥照顾他、救他,并不是因为他渴望的那种感情。
单桥一直将他当做老家的弟弟,能帮就帮——包括这一回——他都知道。
那些不过分的要求,单桥多半会答应。可单桥答应得越多,他就越难以自拔。
而如果单桥不答应,或者拒绝,就像刚才,他又会痛苦得想要立即消失掉。
外面传来脚步声,叶小船陷在消沉中,误以为是单桥回来了,赶紧用力在脸上抹了把,“哥——”
掀开门帘的并不是单桥,而是金岷海。
“哥?”金岷海说。
叶小船的神色顿时暗淡下去,转身背对金岷海,叠榻上的被子。
“你这毡房比我们那间小了不少啊。”金岷海没话找话,“昨晚睡得好吗?身体有没不舒服?”
叶小船几下将被子叠好,挪到榻边想穿鞋,一眼却没找到鞋在哪里。
“这儿。”金岷海眼尖,看到炉子旁的鞋,帮忙拿了过来。
炉子虽然熄了,但庐壁一直有温度,所以放在它旁边的鞋也是暖和的。
叶小船盯着鞋子短暂出神。
昨晚上榻前,他并没有将鞋放在炉子边,一定是单桥帮他放的。
鼻腔忽然又开始泛酸。
放鞋其实只是个很细微的举动,但细微是因为细心,细心是因为温柔。
“怎么了?”金岷海问。
叶小船摇头,深吸一口气。
金岷海看了看榻上整整齐齐叠好的两张被子,“昨天你们睡在一起?”
如果没有看错,刚进来时,叶小船身上的被子是重叠在一起的,这就意味着,睡在这里的人并不是各盖一张被子。
叶小船蹙眉,声音冷了下来,“关你什么事?”
“脾气还是这么火爆。”金岷海笑笑,语气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思,“我还以为经过昨天的灾难,我们之间已经有‘革丨命情谊’了。”
叶小船裹上外套,“我通知过公司了,今天下午会有另外的车来接你们。后续补偿你们自己去谈。”
金岷海挑眉,“那你呢?”
叶小船没听明白,“我什么?”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还是留在这里?”金岷还说:“你应该也得和你们公司谈谈补偿吧?”
补偿?
叶小船想都没想过。
远城说到底是个落后又偏僻的小城,自然景色虽然美不胜收,但旅游管理不成体系,根本不是金岷海这些大城市来的人能够想象。
这次开着公司的车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不管是谁的责任,到头来都会归结为司机的责任,补偿不用想,说不定连未结的钱都拿不到了。
这些叶小船懒得跟金岷海说。
金岷海却看出来了,语气严肃了些,“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没有。”
“一看就有。”金岷海说:“如果需要我们出面,说一声就行。”
叶小船皱眉看着金岷海。
金岷海笑道:“总是皱眉,你才多大啊?出去吃早餐吧,我还是头一回来哈萨克族同胞的村子,刚才我见他们弄了些什么羊奶疙瘩……”
吃饭时叶小船没见着单桥,却看到霸道停在不远处。年轻的牧民会一点儿汉语,费劲地和叶小船解释,说单桥和守边员们去界碑了。
叶小船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
生活在边境的牧民隔三差五就会从自己居住的地方骑马去最近的界碑,这一段距离就是他们的“巡逻范围”。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走一圈就回来,但天气不好时也有可能遇上危险。
即便知道几率很小,叶小船还是担心单桥会出事。
而且他不知道,单桥是本来就打算陪牧民们去界碑,还是因为他早上的行为而暂时不想和他一同待在村子里。
下午,公司的车来了——是辆霸道,单桥和守边员还没有回来。
王逅几人欢天喜地,钻进车子大呼活了过来。
司机喊道:“叶小船,你也上车。”
叶小船不可能这时走。
“陈哥让我把你接回去。”司机有点不耐烦,“这事你也得负责,你躲在这儿就能躲掉?”
叶小船冷眉冷眼,“我有什么可躲?”
能在远城开旅游包租车公司的人,多少都有点儿背景,司机说的那个“陈哥”就不是什么善茬,司机本人也很横,“那你就上车,到了远城咱们好好儿商量。”
“我会回去。”叶小船说:“但不是现在。”
“你!”
这时,金岷海突然从车里下来,向叶小船走去。
司机对外地客人和本地伙计简直是两副面孔,假笑着喊金岷海,“金哥,马上出发了,你这是去哪儿啊?”
“我留下。”金岷海看着叶小船,“陪你。”
叶小船说:“不需要。”
金岷海笑,“小船,我是坐你的车从远城出发,我家乡的风俗讲究一个有始有终,我不想让别人将我载回去。”
司机还在喊:“金哥!”
王逅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们先走吧,金岷海这人……啧,算了。”
车子离开后,金岷海说:“去转转?”
叶小船说:“要转你自己去转。”
金岷海顿了片刻,“小船,你不觉得你这样很累也很狼狈吗?”
叶小船偏过头,“你什么意思?”
“昨天来救咱们,夜里和你睡在一起的那个‘单哥’就是你喜欢的人吧?”
“……”
“别瞪我,你心里清楚。”金岷海叹气,“你虽然叫他‘哥’,但我敢肯定,他不是你的兄长。”
叶小船看向干净澄澈的天空,眼睛半眯起来,“随你怎么说。”
“这种感情是最辛苦的。”金岷海说:“你喜欢他,他也在意你——否则不会带着部丨队的人来救你。可他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在他心里,你只是弟弟。”
早晨那种冻住胸口的难受又涌了起来,叶小船感到指尖疼痛发麻。
别说了。
心里一个声音如此呐喊。
“他应该拒绝过你吧?”金岷海又说:“但你还是不肯放弃。你想要的太多,却要说服自己不图回报,你矛盾得都快承受不住了。”
叶小船摇头,与自己徒劳地争辩。
“我看得出来。”金岷海耸了下肩,换了个词,“你哥知道你对他的意思,也跟你说清楚了,所以才会冷处理你的热情,不回你每天发的照片。”
“你他妈别说了!”
“既然难受,为什么不试着放弃?”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一人压抑,一人温柔。
片刻,叶小船说:“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小船,你还是太小了,还不明白一个道理。”金岷海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叶小船的眉心登时拧得极紧。
“我不是在追求你,更不是破坏你和你哥的感情,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给你一些过来人的建议。”
高原上时常能看到展翅翱翔的雄鹰,此时空中正好掠过一只,双翅展开,长啸而过,投下一片阴影。
金岷海抬头看了看,“人生中很多事,不是死缠烂打就有结果。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再怎样付出都没有用。小船,你看到那只鹰了吗?”
鹰的身影,在叶小船瞳孔中越来越远。
“鹰虽然总是形单影只,但它很自由,它在享受自由。”金岷海说:“你哥看上去也是一个不愿受到拘束的人。”
叶小船心中忽然一震。
“你很累。”金岷海的声音随着风灌入叶小船脑海,“你哥也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