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船在医院住满了日子,出院时远城突然降了一次温。
降温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叶小船活得糙,一年四季衣服没多少件,要么是夏天的T恤,要么是冬天的棉服羽绒服,恁是没有这降温天能穿的衣服。
往年遇到这种天气,他都是穿着T恤硬扛,懒得添置新衣,反正过两天要么气温回升,要么就进入秋天的节奏,那时候就得穿厚衣了。
西北夏天特别热,但一到了秋天,气温就直线下降,有时国庆节刚过,雪就飘下来了。
铁皮屋没了,叶小船跟着单桥回“有海”。
“有海”是他自己选的。
其实“有海”和百叶小区,叶小船更想住在百叶小区。可百叶小区毕竟更加私密,他担心单桥不愿意让他住哪儿。
“有海”就不一样了,旅客那么多,他混在里面,还能和小猪、阿贵一起做事。
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俩义工。
上次那帮醉汉们住的房间一间已经有了新的住客,另一间一直空着。
叶小船出院了就一个人住在那里。三架上下铺,却只睡他一个人。
单桥接他回来的那天,他其实想跟单桥说——哥,你让我睡楼顶吧,我打地铺,不会影响你。
单桥却将他带到客房,那儿已经放着他那些从铁皮屋“抢救”出来的行李。
他以为单桥的意思是让他和客人一块儿住。
“你自己住。”单桥说:“客人不住这里。”
六张铺就是六份床位费,现在是旺季,全城的房费、床位费都涨了,按一张床80元算,一天就是480元,十天就是4800元!
叶小船赶忙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赶在单桥转身离开之前扯住单桥的手腕,“哥,没必要,我占一张床已经够浪费的了。我睡6号铺,那铺对着门,又是上铺,客人都不喜欢。其余铺还是挂出去,让客人来住吧。”
单桥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你不用操心房费,安心住。”
住是住下了,叶小船却不可能安心。
他哥是为了他好,让他在一个不受打搅的环境里养伤。一想到这,叶小船胸腔那一块儿就胀得发麻。
可一想到自己每住一天,就要让单桥损失至少480元——旺季床位费每天都在涨——叶小船又觉得很郁闷。
所以只能跟小猪、阿贵抢着干活,每天醒得比小猪还早,不仅一手包办了所有客房的清洁工作,早晨还抢着去菜市场买菜。
小猪怕冷,一降温就把稍厚的衣服穿上了。
西北早晨气温很低,说话都带着白气。
叶小船仍是T恤加牛仔裤,跳上三轮车就准备出发,小猪傻眼,“小船,你不冷吗?”
叶小船当然冷,可他没有小猪那种厚薄正好的衣服。
“走了。”懒得跟小猪解释,叶小船一踩油门,将三轮车开出了摩托的气势。
晚上,叶小船照例赶在单桥回来之前去楼顶给单桥收拾房间。单桥掀开门帘时,叶小船正在点蚊香。
叶小船一直觉得蚊香都有毒,最好是能在睡觉前点着,将蚊子都晕死,睡觉时就灭掉。
单桥今天得知一个消息,叶高飞已经过世了。
叶高飞小时候就体弱多病,肾的问题尤为严重,前阵子龚彩向叶小船要钱时,叶高飞确实在市里的医院接受治疗。
但那时就快不行了。
钱只是续命,不能救命。
叶小船打去的钱,只有很小一部分用于叶高飞的治疗。不久,龚彩和叶勇就放弃了。
剩下的钱,叶家并没有还给叶小船,也没有告诉叶小船叶高飞已离世。
单桥对叶高飞并无任何感情,只是觉得这刚满十八岁的小孩很可怜。
叶小船转过身,冲单桥笑,“哥,你回来了。”
单桥是打算告诉叶小船的,此时注意力却落在叶小船那件单薄的T恤上。
“你不冷?”
叶小船怔了下,类似的话他上午也听到过一次,是小猪说的。
“还好。”他说,“不是很冷,等会儿就回屋盖被子了。”
拿回租金和押金那天,单桥帮叶小船收拾过铁皮屋里的个人物品,其中就包括衣服。
一共就那么几件。
单桥将叶小船拨开,拿出一件黑色的加绒外套丢给叶小船,“早晚冷,别感冒。”
衣服是洗过的,上面有很浅的洗衣粉味。叶小船将衣服抱在怀里,还未穿就觉得温暖,“谢谢哥!”
“嗯。”单桥也不提让他多买点儿衣服这种话,问:“这几天头还痛吗?”
叶小船对疼痛很不敏感,摇头,“好得差不多了。降温之后北线西线的森林一黄,就该赏秋了。哥,我联系到一家旅游车行,过两天就可以带客了。”
单桥靠在桌沿,看着叶小船,没说话。
叶小船摸不清单桥在想什么,被这么看着,难免心慌。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单桥觉得屋里有些闷,于是走了出去。
叶小船赶紧跟上。
天已经黑了,空气冷飕飕的。叶小船将外套穿上,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他下半张脸。
他喜欢这样,因为呼吸里有他哥的气息。
单桥沉默很久,才道:“叶高飞已经去世了。”
叶小船顷刻间睁大双眼,瞳孔却渐渐缩小。
衣服大了一号,而他因为受伤,本来就痩了一圈,此时被衣服裹着,显得格外茫然。
可他的站姿仍然是笔挺的,笔挺得近乎僵硬。
“你上次汇过去的钱,现在大部分在叶勇和龚彩手上。”单桥平铺直叙的语气分外残忍,“他们没有通知你,应该是打算扣下那笔钱,让你误认为你弟还活着,将来再从你这里讨要一笔‘医药费’。”
叶小船缓缓低下头,肩膀很轻地颤抖。
单桥没有立即往下说,转过身,背对着他,独自看向小城夜晚寥落的灯火。
叶小船并没有哭,片刻,单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其实我知道。”叶小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颤意,“他小时候就总是生病,镇里医疗条件不好,上外面的大医院不仅要花很多钱,还要找关系。关系和钱,叶家都缺。那女人就给他用偏方,把肝肾都损坏了。上次他们找我,我就有预感。”
单桥安静地听着。
叶小船的头埋得更低,声音也沙哑起来,“钱打过去,我就再没有问过。因为我……我不敢问。我猜到他可能挺不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活得很辛苦。”
“不问的话,我就不用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叶小船忽然扬起头,长叹一声,“反正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不知道他走了,我就能一直相信——我还有个弟弟。”
单桥蹙着眉,黑夜落在眸子里。
须臾,叶小船泛红的双眼终于湿了,一行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打湿了衣领。
叶小船匆匆抬起手,想擦掉眼泪,衣袖已经到了颊边,忽又想起这是单桥的衣服。
衣袖太长,遮住了他大半手背。
他将衣袖挽起来,用手背去擦眼泪。
单桥终于走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抱歉。”单桥说。
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所震撼,叶小船在短暂的一僵后,身体抖得越发厉害,悄无声息的哭泣成了抽泣,眼泪决堤,险些弄脏单桥的肩膀。
要说叶高飞与他有多亲,倒也不至于。
可真心待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他看着叶高飞出生,看着叶高飞长大,叶高飞第一次叫他“哥哥”的样子,他至今仍然记得。
他想要叶高飞活下去。叶高飞活着,这个世界上就有人还需要他。
浓烈的情绪里,叶小船仍旧保持着理智。他想要靠在单桥肩头,却明白单桥不喜欢这样。
此时此刻,他的脸也太脏了。
单桥轻轻拍着叶小船的背,薄唇抿得很紧。
他的初衷并不是让叶小船难过,也不是劝叶小船讨回那笔钱,只是想让叶小船明白,叶高飞已经不在了,将来不要上叶勇和龚彩的当。
他垂下眼,看着这个难过痛哭的小孩。
他一直将叶小船当做小孩。
手在叶小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单桥又说了句:“抱歉。”
叶小船双手紧紧抓着外套下摆,拳头上经络显著。
下一刻,单桥扶住叶小船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单桥身上有一股很浅的烟草香,叶小船贴在单桥肩上,眼泪全都糊在了单桥的衣服上。
单桥将他圈在怀里,一只手仍旧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
“哥,我……”叶小船说不出话。
“想哭就哭出来。”单桥以一种近似温柔的声线说:“没关系。”
叶小船紧抓着下摆的手终于松了,小心地探向单桥,寻求依靠似的扯住单桥的衣角。
“我弟走了,我没有弟弟了。”叶小船声音低得几乎淹没于夜风中。
单桥没有回应,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
过了很久,叶小船忽然唤道:“哥。”
单桥摸着他扎手的板寸,“嗯?”
叶小船不敢抬起头,不敢与单桥对视,他呼吸着单桥身上的烟草香,用也许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哥,求你,别离开我。”
风更大了,裹挟着从边关吹来的沙尘。
单桥深长地吸了口气,在叶小船耳边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