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哥给他承诺了“以后”

在火车上,很少有人能够睡好。有一张床的意义不在于睡觉,而是在拥挤的车厢里有一处不被人推挤的地方。

叶小船躺在他哥让给他的铺上,双眼睁得老大,直溜溜盯着中铺的床板,双手平放在胸口,手掌随着心跳而鼓动。

已经熄灯了,车厢里却并不安静,有人开着手机的外放看电视剧,有人焦急地哄哭闹的小孩,有人不停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可叶小船只听得见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

单桥让他睡在这里,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单桥却拿着他的无座票,左手很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别犟。”

说完就转身走了。

单桥是那种很沉的声线,叶小船怔在床边,过了好几秒才冲到走廊上。

单桥已经不在这节车厢里了。

就在这时,卧铺车厢熄灯,周围忽然变得漆黑。

叶小船几乎是以恍惚的状态回到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躺成了现在的姿势。

单桥站在两节硬座车厢中间的连接处。

今天是发车的第一夜,车上人特别多,暂时还补不到票,单桥便和别的没买到票的乘客一起靠在厢壁上。

不熄灯的硬座车厢,一到晚上就成为“人间一景”。

买到票的在座位上睡得东倒西歪,没买到票的钻到座位底下桌子底下,脸贴着玻璃,抱着自己的行李包,和同伴站着相互依偎……也许底层人就是这么擅长将自己搓圆捏扁,困得睁不开眼时,别说是座位底下,就是臭味熏天的厕所、陌生人的裤裆底下,也是能睡的。

单桥没睡,甚至没有坐下。在一帮橡皮泥一般的乘客里,他显得格外突出,一眼就能被看到。

半夜,叶小船在翻了无数个身后,终于穿过节节卧铺车厢,向硬座车厢摸去。

“哥。”后半夜,人困马乏,叶小船压低声音道。

单桥正闭目养神,闻声掀开眼皮,眼底是浓重的倦意。

叶小船又内疚又心痛,“哥,我睡好了,你回去睡吧。”

说着,他伸出手,想拉单桥。

单桥很自然地避开,看一眼时间,“回去。”

叶小船已经来了,又怎么会再回去,“哥,我真的睡好了。”

“我白天睡。”单桥再次闭上眼,“白天就换回来。”

叶小船还想坚持,单桥慢声说:“上火车之前,你说你不会给我添麻烦。”

叶小船一惊,一下子懂了,单桥这是已经不耐烦。

他抿一下唇,“那我回去。天一亮我就来换你。”

“等一下。”单桥忽然道:“身份证带在身上吗?”

“在。”

“给我。”

叶小船一个人漂泊了五个年头,吃过无数与钱相关的亏,十六岁之前力气太小,赚来的血汗钱被偷被抢,抢不过,追不回,还得挨揍。

所以叶小船像大多数穷人一样,对钱、银行卡、身份证看得特别紧,从来都是贴身放,谁也不给。

可刚才,单桥找他要身份证,他是想都没有想就给了。

走在回卧铺车厢的路上,才明白单桥是打算用他的身份证给他补票。

不管是补票还是别的,他都相信单桥。

这种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的感觉太陌生,太久违,又太美好。叶小船回到床上,一丝一丝地品着这种滋味,觉得比喝过的所有奶茶加起来还甜。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一味甜熏晕了脑子,他蜷缩在床上,竟是渐渐有了睡意。

难熬的长夜终于过去,天亮之时,火车经过一个大站,乘客下了很大一波。

单桥走去乘务室,问是否有空出来的座位。

乘务员一查,笑道:“你运气好,才空出来一个硬卧,还有三个硬座。补卧还是座?”

旅程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单桥拿出钱包,“硬卧。”

叶小船醒过来时,车厢广播已经在放音乐了。他立马跳起来,暗骂自己睡得太沉,穿上鞋就想去找单桥,经过洗漱池才想起自己没洗脸,也没漱口。

不想被单桥觉得不爱干净,他只得跑回去拿牙刷牙膏香皂,心急火燎将自己收拾好,赶到硬座车厢时,却哪里都找不到单桥了。

“哥?”有一瞬,叶小船浑身发冷,心脏和从心脏泵出来的血都像是被冻住了。

单桥消失了,他找了五年的哥哥又离他而去。

相逢是假的,共享的一盒奶茶也是假的。

叶小船急急向卧铺跑去,最害怕的是在床铺底下找不到单桥的行李包。

“哎呀,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见叶小船冲进来就跪在床边,对面铺的大姐吓了一跳。

叶小船将床下的行李包拿出来,紧而又紧地抱在怀里。

眼泪啪一声砸在手背上,恐惧却因这一声慢慢褪去。

我他妈蠢蛋!

他在心里骂自己。

哥一定是补到票了,在哪个车厢休息。

强烈的恐惧就像盛夏的飓风,消失之后会留下一片狼藉。

叶小船坐在床上,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彻底平复下来。

放着早餐的推车过来了,叶小船买了一份。

这是他无数次火车旅途中,头一次自己掏钱买火车上的食物。

大姐笑:“饿啦?”

叶小船摇头,“给我哥买。”

单桥在哪节车厢,叶小船根本不知道。但火车就那么点儿长,他不怕找不到。

茫茫人海都找过了,一辆火车算得了什么。

从卧铺到硬座,又从硬座到卧铺,手里的稀饭已经凉了,包子也没了温度,叶小船终于在12号车厢里找到了他的哥哥。

单桥补到的票是下铺,此时正面朝里睡觉。

叶小船唇角止不住上扬,想坐在床边,又怕吵醒单桥,最后只好坐在过道的贴墙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单桥。

车厢里有孩子哭泣,单桥醒了。

“哥!”叶小船一步就跨过去,“我请你吃早饭吧。”

此时已经接近十一点,再过一会儿,就该供应午饭了。

单桥也不知道睡好没睡好,沉沉的目光落在叶小船脸上。

单桥十多岁时眼眸就很深,眸中大多数时候看不出情绪,总是平静无波,可大约是因为这双眼太过深邃,所以他的视线在一个人脸上长时间停留时,眼神就显得特别认真,特别专注。

叶小船被看得心头发麻,“哥?”

“你怎么找到这儿?”单桥终于别开视线,从床上起来,看样子是要去洗漱。

叶小船就跟着,想显摆自己找人的本事。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单桥洗完脸后将身份证还给叶小船,“车票给乘务员了,你要困就去睡会儿。”

叶小船猛地意识到,自己该给单桥钱。

从大石镇到远城,下铺硬卧票四百多一张,中途补票的话,也起码三百了。叶小船不愿意让单桥花这个钱,接过身份证就去摸钱包。

单桥说:“算了。”

叶小船急道:“这怎么能算?”

单桥说:“以后再说。”

就这么一句话,把叶小船堵住了。

以后再说。

说不说不是关键,关键是以后。

叶小船单方面认定,他哥给他承诺了“以后”。

旅途的第三天,正点到达远城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可途中不停错车让车,广播里说晚上十一点才能到站。

叶小船一点儿都不急。

火车已经进入辽阔的西北了,在大站丹庄市火车站停靠半个小时。很多乘客都下车活动手脚,单桥难得主动与叶小船搭了句腔,“下去走走。”

西北的空气特别干燥,叶小船总觉得这儿的风都带着沙子的味道。

站台上来来往往全是人,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卖零食,玉米和烤肠的香味驱散了沙子味。

叶小船嗅了嗅,倒不是馋,只是觉得这味儿比沙子味闻着舒服。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实在是很像一只饿着肚子的流浪狗。

单桥买来玉米和烤肠。

叶小船既尴尬,心里又满胀得慌。

单桥说:“你以前就喜欢吃烤肠。”

单桥说的是小时候的事。

叶小船上小学时,兜里没钱,看着学校门口的烤肠悄悄流哈喇子,却没跟任何人说。

这情形被单桥的同学看到了,嘻嘻哈哈告诉单桥,说天天跟着你的那小崽儿盯着烤肠流口水呢。

后来单桥难得和叶小船一同回家,路上给叶小船买了一串烤肠。

叶小船没想到单桥会突然提起这事。

更没想到单桥还记得。

一时间,几乎所有情绪都在胸中炸开,前一日在洗漱池边未能说出的话又到了嘴边,并且再也关不住。

“哥,你退伍时在这个火车站中转过吗?”

“中转过。”

“我不知道你是夏天退伍。”叶小船的眼睛雪亮,“不然我应该能在这里等到你。”

单桥微蹙起眉,“你在这里等过我?”

“嗯。从我离开大石镇那一年起,每年退伍季,我都在这里。”叶小船深吸一口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很擅长寻找,也很擅长等待。”

单桥是逆光站着的,眉眼几乎全在阴影里。

叶小船说完就手足无措起来,拿起玉米一口接着一口啃。

单桥到底什么都没说,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到车厢中。

两个卧铺在不同的车厢,之前不睡觉时,叶小船都待在单桥的车厢里,这次却为那不该说的话而忐忑,回了自己的车厢。

夜里十一点,火车终于抵达远城,叶小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打算等火车一开门,就冲出去。

单桥不一定等他,他一定会等单桥。

可原计划打开的车门突然又说不开了,乘客必须去车厢另一头的车门。叶小船站在最贴近车门的地方,这一换,就成了排在末尾的人。

前面有老人,有带孩子的女人,有小孩,他没办法靠蛮力去挤,等到从车里下来,全车的人几乎都下光了。

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涌向出站口的人潮中,根本没有单桥。

“在这儿。”

身后传来熟悉的,将他的惊慌尽数瓦解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到单桥正站在不远处,提着行李包,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