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船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然后单手端起小米粥,刚喝一口,就被呛得咳嗽。
他的脸胀得发红,眼白也充了血。
他胡乱抹着嘴,冲单桥笑,“哥,你开什么玩笑啊?我一没学历,二没手艺,就会开个车,不拉客了你让我去干什么?打架倒是在行,可打架又营不了生。我总不能蹲在路口收人保护费吧?”
单桥沉着脸,目光冷淡。
“哥,我没事儿,真的。”叶小船用力扯着唇角,让自己看上去没心没肺,最好是吊儿郎当,“我就想给住你那儿的游客当司机,跑一趟虽然辛苦,但现在干什么不辛苦呢?你开旅舍不辛苦吗?我昨天去修车厂,发现他们干修车这一行也辛苦,从早上工作到半夜,还要应付傻丨逼客人。我没他们辛苦,赚得还比他们多。”
叶小船叽里呱啦说一通,语速很快,逻辑也不是那么通畅,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搞不懂想表达什么,可两瓣嘴皮子就是不敢停下来,唯恐一停下来,他哥又要跟他说——你换个活法。
他要是真能换个活法,他就不是他叶小船了。
他就得死。
“其实我攒了不少钱。”见单桥还睨着自己,叶小船越说越远,“这次不还把车子卖了四千块吗?过阵子我好得差不多了,能出院了,就再去买辆二手,正好赶上初秋的旺季。嗨,我这回不想买桑塔纳了,性能太差,我得买个好点儿的。唔……要不这样也行,我先找周昊借车开,他每次跑个来回就得歇几天。”
单桥突然说:“还吃吗?”
“啊?”叶小船低头一看,盒子里还有四个包子,小米粥则是几乎没动。
“要吃。”叶小船说。
“那就赶紧吃完。”单桥似乎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吃完进去躺着。”
叶小船只得闭上嘴,低头拿起剩下的包子。
单桥说完就走了。穿过走廊,转入楼梯。
叶小船看着他的背影,在他的背影消失后,还专注地听着他的脚步声。
就这么看着、听着,却什么都不想。
想多了头痛。
说不定还会扯着心脏一块儿痛。
没多久,管床护士来了,将叶小船赶回病房里。
一整个上午,单桥都没再出现。医生给叶小船用的药起了效,到中午饭点,叶小船在病床上昏昏欲睡。
梦与现实交织,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单桥让他换一种方式生活,他又不傻,知道单桥的意思是让他滚。可他但凡能滚,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他离不开单桥。
药水进入血管的感觉很奇妙,整条手臂都凉凉的,一直不动就会凉得失去知觉。
叶小船上眼皮不断往下耷,最后终于闭上了。
十多年前,西南,大石镇。
叶小船那时候还不叫叶小船,叫叶大船。
这显然不是一个走心的名字,因为他的养父养母本来就没打算走心地对待他。
大石镇偏远、落后、穷,全镇人口一半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半是在机床厂工作的工人。叶小船生下来就被丢在镇里唯一的孤儿院,两岁多时被机床厂的工人叶勇、龚彩领养,住进了机床厂拥挤不堪的职工筒子楼。
叶勇和龚彩领养他不是因为善心大发,而是在那个年代,有小孩就有福利,什么油糖肉米都比没有小孩的家庭领得多。那时的观念也不像现在,现在的人觉得苦谁都不能苦小孩,小孩一记事就要接受各种智力培训,不能输在起跑线上。那时候呢,养小孩就是加副碗筷而已,两岁的孩子能吃多少大米呢是吧?
叶勇夫妇生不出孩子,领养叶小船,纯是为了每月在厂子里多分些福利。
叶小船丁点儿大,屁事不懂,只知道自己有爸妈了,不是孤儿了,每天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单独的小床睡,比待在孤儿院幸福多了。
他还不到学龄,每天叶勇和龚彩去上班,他就端个小板凳坐在走廊里东张西望,嘴甜,性格也好,模样还乖,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左邻右舍的阿姨大娘喜欢他,家里做了好吃的就叫他。
小孩子不懂得客气,别人一唤“大船”,叶小船就端着碗屁颠颠地跑去。
时间一长,龚彩发现了其中的好处,于是跟叶勇商量:“这娃儿喜欢出去讨食,我们以后不做他的份了,就让他出去讨,不仅吃得好,还能给咱们家省一笔伙食费!”
叶勇也是个吝啬货,当即决定断了叶小船的餐食,每天就塞给叶小船一副碗筷。
叶小船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吃东家走西家,从来没饿过肚子。
可渐渐地,热情的阿姨大娘一见他就绕着走,不让他进门,也不再给他肉吃。
人心都是这样,见着小孩可爱,偶尔叫到家里来吃一顿,大家都欢喜。可住在筒子楼里的,谁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小孩天天来吃,谁受得住?
再说,叶小船不懂父母为什么丢给自己一副碗筷就不管了,街坊邻居能不懂吗?
大家一眼就看出,叶家根本不想养叶小船,想让叶小船吃百家饭,想让全楼的人帮他们养儿子,然后用这儿子去领福利。
这他妈还得了?
叶小船讨不到食了。但比起讨不到食,更令他难过的是,那些总是对他笑脸相迎的阿姨大娘已经不愿意搭理他。
唯一没有变的是住在隔壁的大哥哥。
大哥哥叫单桥,总是冷着一张脸,从来没有逗过他。
他也不敢去惹人家,每次看到单桥路过,就老实地将自己的小板凳搬到一旁。
别家不给饭吃,叶小船只能回家。龚彩骂骂咧咧,在家里诅咒完邻居又辱骂叶小船,可最终还是得给叶小船舀一碗饭。
叶小船的“好日子”只持续到四岁。
以前怎么都怀不上小孩的龚彩怀孕了。弟弟在叶小船四岁零十个月时出生,叶小船成了这个家庭里平白多出来的一个人。
叶家领养叶小船本来就是奔着那点儿福利去的。现在即便没有叶小船,也能领到福利了,而叶小船渐渐长大,饭量开始增加……一切的一切,都让叶勇和龚彩后悔当初的决定。
“你怎么不去死?”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家总是充斥着类似的骂声。
龚彩动不动就打叶小船,每天只给一碗白米饭。叶小船不是刚来叶家的两岁小孩子了,他模糊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被骂,却又知道得不那么清楚。
他其实很喜欢弟弟,那个小孩儿白白胖胖的,一见到他就笑。
他想抱抱弟弟,但只要被龚彩发现,他就会被扇耳光。
那年头流行一句话,叫做“棍棒下出好人”。父母打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打死都活该,警察不会管,邻居看热闹,看完还吓唬自己孩子——看到没,你不听话我也揍你!
叶小船的脸时常是肿的,周身青一块紫一块。他从小爱笑不爱哭,被揍得鼻青脸肿也很少掉眼泪。
可是他不懂,自己明明很听话、很乖,爸爸妈妈喜欢弟弟,他也喜欢弟弟,他愿意把玩具全部送给弟弟,今后把好吃的都让给弟弟,为什么爸爸妈妈还要打自己?
筒子楼里每一户都很窄,叶家一共也就两间房。没有弟弟的时候,叶小船住在客厅,有一张小床。有了弟弟后,这张床就成了弟弟白天玩耍的地方,而他只能睡在地上。
一张席子,一卷被子,一个枕头,就是他的床。
叶小船五岁的时候,机床厂改革,大批工人下岗,其中就包括龚彩,而筒子楼里四分之一的人都丢了工作。
愁云惨淡,楼里几乎每天都会传出摔碗的声音与女人的哭声。
龚彩变本加厉折磨叶小船,叶小船只能躲在走廊的转角处,到了睡觉时间也不敢回家。
叶家隔壁,也总有骂声。
叶小船知道,那是单桥疯癫的母亲。
单桥没有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叶小船有时看到单桥就想,这个哥哥会不会也挨打?
应该不会。
因为这个哥哥看上去很凶,没人敢打这个哥哥。
六岁以前,叶小船从没与单桥说过话。于他而言,单桥是个很怪的人,从来不笑,脸冷得能掉下冰渣子。
冬天到了,叶小船再一次在挨揍之后被赶出家门。
这次的理由是——他吃得太多。
西南山区的冬夜,湿漉漉的寒气能钻进人的骨头和血管里。叶小船只穿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薄棉服,瑟缩在转角。
他冷得站不起来,肚子饿得直叫唤。
其实他并没有吃太多,只是就着咸菜多吃了一勺米饭。
按照往常的经验,叶小船知道自己得在角落里度过一晚,明天如果妈妈心情好了,也许会给他一碗没吃完的粥。
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以为这样就能抵御寒气。
可没有用,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还有寒风撞在他脑袋上的声音。
太冷了……
视线在渐渐模糊,他无意识地喊了声“妈妈”,却不清楚喊的是龚彩,还是那个生下自己又丢下自己的女人。
快要睡去时,叶小船感觉到有人在踢自己。
他奋力抬起头,看见是单桥。
“你不冷吗?”单桥问。
“哥,哥哥!”他近乎本能地抓住单桥的裤子,眼泪鼻涕顿时流了下来,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会一遍一遍重复——“哥哥,哥哥!”
单桥似乎很不耐烦,又踢了他一脚,“能站起来吗?”
叶小船拼命挣扎,还是没能站起来。
单桥忽然弯下腰,将他,连同他脏兮兮的薄棉衣一同抱了起来。
十四岁少年的怀抱单薄如纸,却替六岁的男孩挡住了那年冬天最刺骨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