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一天里最安静的是下午,客人要么已经离开,要么还没办理入住。
阿贵在葡萄架下打瞌睡,小猪仍然是最勤劳的一个——刚做好客房清洁,就开着单桥的三轮车去买菜,哼歌的声音差点压过了三轮车的轰隆。
水池边没有遮阴的地方,叶小船洗衣洗了半小时,浑身被晒得火辣辣地痛。
也分不清是车祸的伤处痛,还是皮肤被晒伤了发痛。
他痛得太多,痛感已经麻木了。别人觉得很痛的伤,在他这儿也就皱一皱眉的程度。
所以出车祸时他才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等待天亮,甚至在给单桥发语音时调整了一下语气。
虽然嘴上说不希望单桥知道,但忍痛从被撞废的二手桑塔纳里爬出来时,他内心还是希望单桥能够来救自己。
不能来的话,说一句“不痛”也好。
再不然,叫一声“小船”也好。
他爱听单桥叫他的名字,冷冷的,有不重的烟嗓。
单桥如果能哄他,那简直胜过他在医院里用的所有的药。
出着神,所以没注意到阿贵正在看自己。
阿贵好心却少根筋,冲着叶小船的背影喊:“有洗衣机你怎么不用?”
叶小船抖开衬衣,热风一吹,洗衣粉的清香全都扑到了他脸上。
“洗不干净。”他不想和阿贵解释,敷衍了事地答了一句。
阿贵话没小猪多,但也不是闷葫芦,看他抱着洗好的衣服去屋顶,忽然从葡萄架下钻出来,“哎,你等等。”
“干什么?”叶小船转身,眼神不善地睨着阿贵。
阿贵冲进自己的房间,很快又跑出来,手里拿着盒绿色的罐子,“绿药膏,你全身都红了,肯定是被晒伤了,洗完澡后擦一擦,很清凉的。”
叶小船对这些小药小膏不屑一顾,更不想收阿贵的东西,只扫了一眼,就打算上楼。
“你不要吗?”阿贵紧跑几步,几乎拦在叶小船面前,“不擦会生病,得皮肤癌。”
叶小船不耐烦了,左手夹着盆,右手在阿贵肩上一推,“走开。”
这一下他并不觉得用了多少力,但阿贵个子小,又瘦,竟是被他推得往地上栽去,绿药膏也摔出老远。
很多时候叶小船仇视这个世界,仇视这个世界上的人,却从来没有做过故意伤害他人的事。上次没想到那个情急之下的过肩摔会弄伤客人,这次不知道会推倒阿贵。
这分秒间发生的事好像被罩进了慢镜头,就在阿贵即将倒地时,叶小船奋力一捞,将阿贵扯了起来。
可同时,盆子被打翻在地,刚洗干净的衣服全都裹上了灰。
阿贵看着那些衣服,又看看凶神恶煞的叶小船,以为自己会挨揍,蹲下将绿药膏捡起来,一时居然忘了跑,双手紧紧捏着罐子,警惕万分。
叶小船脸色更难看了。
他五官清秀,脸盘也小,双眉是那种长长细细的,眉目舒展的时候很有英气,拧得很紧的时候就特别冷,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一声“滚”。
叶小船将衣服一件一件捡回盆子,不再和阿贵说话,原路返回水池边,重复不久前的工作。
这回只是冲掉灰尘,所以洗得快一些,叶小船端着盆子路过葡萄架时,看见阿贵还站在那儿,跟生了根似的。
阿贵胆怯地看他,拿绿药膏的手要伸不伸。
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他快步走过去,近乎粗暴地夺走了阿贵的绿药膏。
“对不起。”阿贵在他身后说,“一定要擦,擦了就不痛了。”
太阳快下山时,单桥还没有回来。
西北干燥,夏天的衣服一两个小时就干。叶小船把衣服都收好,坐在楼顶小屋的门槛上,脑子放了一会儿空。
绿药膏已经抹上了,但背上被晒得最痛的地方他够不着,也不愿意让别人帮忙抹,就只能继续火辣辣地痛着。
他想,如果他哥现在在的话,不知道愿不愿意帮他抹。
想了半天,一拍后脑,明白自己开不了口。
明白单桥今晚都不会回来了。
他早上出门时很兴奋,因为单桥开的是霸道,车里还打着空调。
他以为单桥是为了送他去医院才开霸道。
现在懂了,单桥是要开霸道去边境上的村落,顺道送他去医院。
单桥每次离开远城,都要花起码两天时间,两个白天,一个夜晚。久的时候就没法说了,一走十天半月。
“算了。”叶小船站起来,拍了拍短裤。
“有海”没有单桥,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叶小船打算回自己那破租屋去拿几件换洗衣服。
这时,手机响了。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单桥。
但第二个瞬间他就知道肯定不是。
来电的是修车厂,人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那桑塔纳本来就是辆破破烂烂的二手车,现在撞成这样,兄弟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修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来拉回去?
桑塔纳没了,营生的工具就没了。
他早早在社会上混,别的活儿也能干,不是非得当包车司机。
可如果当不成包车司机,他就没理由每天来“有海”待着了。
二手桑塔纳花了他几乎所有积蓄,短时间之内,他没办法再买一辆车拉客。
修车厂的人还在逼逼叨,叶小船将电话挂了,又坐回门槛。
?
霸道在路上颠簸了接近七个小时,终于抵达边境上的一个村落。
这村落很小,说是村子,其实只有四户人家,泥房子,土院子,不通电不通水,每家养着羊和马。
羊是养来维持生计的,马是养来巡逻的。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塔尔族牧民护边员。
护边员的意思是,他们居住在边境,他们的羊奔跑在边境,他们义务巡逻,却不是边防军人。
单桥还没停好车,就有牧民高声用塔尔语和他打招呼。他将后座门与后备箱门都打开,立即有男性牧民笑呵呵跑来搬车里的蔬菜和水果。
这里最缺的,除了水,便是蔬果。
单桥在部队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些扎根在边境上的护边员。退伍之后的四年,他一直坚持给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
往附近几个护边员村落赶的不止单桥,他们部队上好几个兄弟退伍后都留在远城,轮流照顾护边员们的生活,有时住一晚,有时多待几天。
这事单桥没给义工们说,所以不管是小猪阿贵还是以前的义工,都不知道老板消失几天是去干嘛。
倒是叶小船隐约猜到了。
赶这来回十四个小时的路,单桥不止是送蔬果,有时还得帮牧民修修柴油机和取水器,整整老是透风的房子。
最重要的是,单桥还会看病。
他不是专业的医生,但服役的部队比较特殊,医疗这一块他接触过,现在给牧民们检查检查身体,治治小病完全没问题。
车上放着不少药,他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将药分给需要的牧民。
所有事情忙完,天已经黑了。
边境的天空特别美,星星比远城还要多。
按照惯例,单桥不会开车赶回去,一是不用赶时间,二是晚上开车不安全。
牧民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睡垫,还特意多打了两桶水,羊肉和酒都准备好了。
“回了。”他却一边挥手一边往车边走,姿势特别潇洒。
会汉语的小牧民赶过来,“单哥,你急着回去干嘛啊?”
“家里有点事。”单桥对这些护边员向来有耐心,高原的夜晚冷,他没穿厚衣,一说话就吐出一片白气。
“什么事啊?”小牧民不甘心。
单桥笑了笑,在小牧民肩上一拍,“下次再来看你们。”
?
叶小船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二手桑塔纳修不好了,他便想攒钱再买一辆。天黑尽之前,他去了趟修车厂,直接将报废的桑塔纳当废铁卖掉了,到手四千块钱。
太少,买不起任何一辆能拉客的二手车,但也确实卖不出更高的价钱了。
修车厂离他的破租屋很近,住在那一片儿的,都是远城最穷的人。
远城本来就是个十八线小城市,叶小船住在这个小城市最偏僻的地方,可见日子过得确实不太好。
破租房不是正儿八经的房子,就那种工地上临时搭建的铁皮房,屋顶和墙贴得不牢靠,豁着巨大的缝,挡不住夏天的风雨,也挡不住春天的沙尘。
屋内灯光昏暗,地上床上全是前几天下暴雨时卷进来的树叶、垃圾,盆子碗筷被掀翻,放在桌上的书湿了又干了,书皮书页已经卷曲。
叶小船看着这一屋狼藉,愣了片刻,骂出一声“我日丨你个狗”。
他不爱收拾——帮单桥收拾除外,平时忙着干活赚钱,回这儿来也就睡个觉,一闭眼一睁眼就过去了,屋里再乱,他都能勉强忍受。
但今天是不收拾不行了,别人家的垃圾被吹到了他的床上,恶心得他恨不得把床扛出去扔掉。
忙到半夜,破租屋才恢复整洁。
叶小船用提来的水冲了个澡,裸丨着上身躺在床上。
屋顶的缝越来越大了,居然能看到完整的月亮。
叶小船心里骂娘,又舍不得花钱去租个稍好的房子,琢磨再休息一会儿就去找工具把缝给堵上,不然若是再来一场暴风雨,屋顶说不定会被撕开。
然而想什么来什么,叶小船刚休息够,就听“轰”一声炸雷。
暴雨倾盆。
完球……
当雨再次从四面八分灌进来时,叶小船反倒冷静了,将易湿的东西罩好,翻去屋外顶着风雨雷暴修他的栖身之地。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屋顶没能扛住,任叶小船怎么努力,还是被风撕开了。
他坐在如同遭受洪灾的家里,忽然发了个抖。
被送去医院时,医生叮嘱过他,说他的脑震荡虽然不严重,但近期可能会有头痛的毛病,要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累,也不要受凉,否则会落下后遗症……
他都给忘了。
头越来越痛,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
他有些慌了。
他一直觉得阿贵脑子不太好,有点傻,他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手机就在一旁,他拿起来,轻而易举找到单桥的号码,却没有拨出去。
出车祸伤势未明时,他都不敢给单桥打电话,何况现在。
手机被握得太久,竟是有些发热。
他单手抱着头,难受地闷哼一声,忽然感到手中传来震响。
屏幕上显示着——哥 来电
单桥的声音很平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