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因愣了下,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狐疑地起身,匆匆拉开门——
外边台阶上空无一人,除了呼啸的风声,再没有其他动静。
肖因往借着昏暗的灯光,往楼下看去。
一楼二楼的指示灯是熄灭的,门窗也紧闭,应该也不是梨子她们。
正在这时,肖因敏锐察觉到,对面楼顶上,闪光灯一样晃眼的光,正对着她的脸,咔嚓了声。
肖因下意识抬手遮挡住脸。
心跳如擂,有一瞬间,她想过,是不是歇阳集团找的那些疯子,跟踪到了这里。
但不对,她跟林茗朗确认过,歇阳集团迫于舆论,确实已经准备把罪魁祸首李二少推出来了。
李夏沉应该没工夫继续对付她。
肖因举起手机,电筒朝那个方向打过去。
炫目的白光里,除了黑洞洞的楼梯,不见一道人影。
肖因熄屏幕,拢了拢外套,又在冷风里站了会儿,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肖因都疑心刚刚的敲门声,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了。
正在这时,她身后传出懒洋洋的嗓音。
“大半夜的,对着空气干嘛呢?”
肖因回过神,摇摇头。
“没什么,可能是风或者流浪猫,我们进去吧——”
话音未落,在瞥见视野里的那一寸白时,她愣住,骤然掀开眼皮。
怔怔地盯着面前白衬衣,黑发随意耷拉的男人。
“你——”
江沥抱着胳膊,一副懒得跟她计较的模样,轻嗤一声。
“不是某人说的,自己今晚画不成,就跟溺水要死了一样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谁让我心善?”
他清了清嗓子,转身往屋里走:“反正来都来了,诺,随便给你画得了。”
肖因张了张口,沉默盯着他的背影与晦暗的光线,融为一体。
她的心脏像是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她扬了扬唇角,很快跟上去,看着他坐回原位。
他不说话,屋内突然陷入奇怪的氛围里,肖因支起画架,举着画笔,半天都没有进入状态。
她心烦意乱地摸了摸衣兜,果然翻出一颗糖,丢进嘴里。
酸甜的味道炸开,瞬间提神醒脑。
见对面的男人正掀开眼皮,状似不经意地看过来,她顿了顿,从衣兜里又抓了一把,递给他。
“吃吗?玫瑰糖,我自己做的。”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收回,江沥状似嫌弃,随意捻了一颗,下一秒,就被酸得表情微变。
肖因强忍着笑意,假装没看见,快速坐回画架前,一本正经:“那我开始了?”
她含着那颗糖,垂下眼皮快速调色,玫瑰自然干枯后的甜香,一点点晕染在空气里,给幽寂的深夜徒增几缕朦胧的暧昧。
遥远的海浪声,变得喑哑失真。
肖因盯着那张脸,手里的画笔无意识颤了下。
她定了定神,在空白的纸页上,落下第一笔淡痕。
画画的人,专注力自然全在自己的模特身上。
她灼热的目光,慢慢从他的轮廓,骨骼,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中抚过,像是要把这张脸烙在心底。
如有实质的视线过于露骨,江沥生出一丝不自在,刚把腿搭上膝盖调整坐姿,就被她出声制止。
“你别动。”
他微微一滞,烦躁地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不看总行了吧?
肖因自然发现了他的不专注,但她这次没再制止。
她垂下眼皮,笔尖飞快,明明记住的是这张脸,脑海里重组出的,却是另一张轮廓。
暌违的拨云见雾感。
像是踽踽独行很久后,终于窥见一丝天光。
她平复了好几次呼吸声,才加快笔触,粗略地勾勒出记忆里的轮廓。
刚放下笔,准备换一支,对面听到动静的家伙,饶有兴趣地掀开眼皮。
“初稿打好了?我看看像不像。”
肖因眼皮一跳,居然生出几丝心虚感,故作镇定地遮住画:“你坐好。我画油画从来不打初稿,画完再说。”
顿了顿:“作为报答,明早请你吃早饭?”
……
夜沉凉如水,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沙沙的笔触声,和水桶里被搅浑又逸散开的波纹。
肖因如释重负地放下刮刀,怔怔地盯着画架上,那张放大的脸。
画上的人停留在十七八岁的模样,还未蜕完的浅金发璀璨耀眼。
清隽眉目间,笑意却温和柔软。
直直与她对视的黑瞳,里边光华灼灼,是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
确实是许暮。
几乎是一瞬间,肖因拿笔的手垂下去,视线模糊成片。
额头抵着画架,她的脑海中嗡嗡作响。
无数尖锐的记忆碎片,骤然齐齐刺穿她。
钉入血肉,绞成碎渣,剧痛感沿着神经末梢遍布全身。
肖因的后背绷直,浑身颤栗,咬着牙才能忍住那股钻心痛。
她企图去看清楚,碎片里的每一张脸。
但不过转瞬间。
记忆如同摇摇欲坠的危楼,噼里啪啦地轰然倒塌,被迸溅的火焰烧成灰烬。
迅速褪色成原本焦黑的模样。
混沌中,好像有人在尖叫:“着火了!”
也有各种嘈杂的议论将她湮没:“太惨了,听说这一家都被寻仇报复了……”
“喂你干什么别进去!不要命了!”
烧不完的余烬,变成灰色的雪,无声无息地倒着下 。
那几道血色模糊的影子,在灰烬里,面无表情地回望她。
没留任何交代,就被深渊一口吞噬。
只有她一个人,被死死留在原地,血液凝固,追不上,也无法动弹。
挂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
肖因木木地抬起头,凝固的冷血慢慢找回温度。
屋里除了另一个人似有似无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动静。
好半天,她缓过来,轻轻揭下那副画,深一脚浅一脚地出房间。
今晚没有月亮,阳台外是浓稠的黑暗。
连暗礁外的渔船都灯火熄灭。
只有汹涌的海浪声。
以至于她产生正在被海水吞没的错觉。
肖因紧紧按住痉挛的胃部,扶着落地窗,踉踉跄跄地跨到阳台的吊椅上坐下。
她抱着那幅肖像画,明明该笑,但喘不过气,又痛,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
嘴里的铁腥味和眼泪一起往外涌。
太痛了。
心脏,头颅,四肢和五腹六脏,都被扔进搅碎机里的痛。
难怪,心理医生说间歇性失忆,是身体在极端条件下开启的自我保护机制,都不建议她强行介入。
但记住与记不住,对她都好像惩罚。
**
江沥是被倒灌进来的冷风生生冻醒的。
被锃亮灯光晃了下,差点没反应过来在哪。
他抵住发僵的后脖颈:“嘶——”
视线在空荡荡的画架,和地上被踢到的水桶上滞留了下。
他很快从大开的阳台门处,找到了冷风倒灌的来源。
氤氲的灯光,隐约勾勒出外边阳台上那道晃动的黑影。
冷空气顺进来潮湿压抑的呻,吟。
江沥抬手随意瞥了眼表盘,眼底一蹙。
搞什么。
凌晨3点,西浮岛室外温度接近7℃,她在阳台外找死吗?
颀长的身形在阳台投下一道阴影,江沥倚着落地窗,淡淡开口:“又要溺水了?”
蜷缩在吊椅上的人影微微颤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
倒是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江沥本来懒得管,但怕人冻死了他沦为当第一嫌疑人,还是上前一步,屈指叩了叩椅背。
“要睡进去睡……”
话音未落,一簇长发陡然滑落,擦过他掌心。
像冰凉的水,又像纱缎。
寂静的夜里,不知道谁的心跳漏了个节拍。
以至于肖因压抑颤抖的嗓音,格外明显。
“你又是谁?”
“哦,江沥……你也走。”
察觉到她声音不对劲,像是在隐忍什么剧痛,江沥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神智模糊间,肖因只觉得耳边有聒噪的动静,在锲而不舍地催促她。
浑身痉挛的剧痛,让她烦不胜烦,下意识抗拒。
在那只带着余温的手,再度伸过来之前,肖因哆嗦着,摸出衣兜里的手机。
用仅存的意识全力丢给他。
“没密码……钱都在里边,薪资你随便转。”
江沥下意识接住,发现是微信转账界面,都要气笑了,转身就走。
烦人的动静终于消停了,肖因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怀里抱着的肖像画却脱力滚出去。
她急急弯腰去捞,胃部却剧烈痉挛,脸色瞬间惨白。
肖因磕在椅背上,差点摔出去。
却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接住。
淡淡的嗓音跟着响起:“需要打120吗?”
冰凉的手臂被牢牢握住。
肖因本来是想躲避的,但大概是黯淡的灯光,氤氲了面前人的轮廓。
她鬼使神差地,对这似曾相识的温度,生出一丝贪恋。
用仅存的意识,紧紧攥住对方准备收回的袖口。
“不用……老毛病犯了,低血糖,能再雇你——送我回一下卧室吗?”
江沥抵了抵牙:“不用雇,今晚都免费。”
肖因本意是让他帮忙搀扶下,但男人却像是怕麻烦,直接单手将她往上一提,行云流水地背起来。
“我的画——”
模糊的残影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耐烦地捞起那幅差点被海风卷走的画。
顾不得心虚,肖因被锐意的痛楚折磨着,居然在这种陌生极具侵略性的气息里,生出几分安稳感。
她企图让自己分神,来抵消这种错觉:“真的都免费?不会是仙人跳吧?警告你,我有男朋友,很忠诚的……”
她温热的气息,将一串喃喃自语送进耳边,江沥听得太阳穴乱跳。
差点没把人丢下去。
忽略掉那点怪异的烦躁,他单手抖开那幅画,余光瞥见那头耀眼的金发,和画像中,白衬衣少年温润的笑容。
别说,眉目轮廓确实跟他本人有点像。
但那一头黄毛,他明明第一天演出完就染回来了。
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
画肖象画是这样的?
江沥不喜欢拍照,更别提一动不动给人当模特了。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画肖象画。
他心底泛起古怪的感觉。
“你这画技不到位啊,画得跟变了个人似的。”
没人搭理,只有身后呼啸的海风。
“不说话?那这画就当今晚的所有报酬了。”
下一秒,一颗头颅重重砸在他肩膀上。
似曾相识的冰凉感,从他脖颈划过,擦着锁骨坠入。
江沥陡然绷紧。
片刻后,意识到打在耳后的呼吸浑浊炽热。
是病人才有的。
他回神,加快脚步。
没多看主卧布置,随意把人塞进被窝里。
“醒醒,药在哪?”
肖因睁不开粘着的眼皮,潜意识应了声。
“许暮你别吵。”
江沥听不清,抱着胳膊啧了声,只能就近翻开没上锁的床头柜。
没看见什么药,倒是瞥见一本泛旧的厚本子。
好容易在花瓶后找到一瓶,却是瓶快吃完的安眠药。
江沥皱了下眉,下意识想丢出去,忍了又忍才放回原位。
最后他翻手机查了查,摸出刚刚她塞给自己的那把糖,快速剥开一颗。
“张嘴。”
指腹初级柔软苍白的唇,江沥的动作顿了顿,又面不改色地往里一推。
肖因尝到酸味,立刻下意识地用舌尖抵出来。
湿漉漉的触感,转瞬即逝。
江沥却整个人如雕塑般,僵在原地。
他闭了闭眼,侧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才把那股过电般的感觉压下去。
扭头进厨房,兑了一碗糖水,毫不留情地捏着她下巴灌了下去。
苍白的唇色似乎有了润泽。
他垂眸凝视片刻,确认她人没事,只是睡过去了。
才轻嗤一声。
“这下你倒是放心的很。”
顿了顿:“真有男朋友?”
“要死要活了,也没见他管管。”
话音刚落,手机突然疯狂振动。
江沥眼皮一颤。
意识到是自己的,他才定了定神,摸出来。
是好几张偷拍的照片。
邮件来源陌生人。
拍的应该就是刚刚,他跟肖因站在楼梯道的画面。
从那个角度看,两人状似亲昵,影子几乎重叠在一起。
江沥的眼神瞬间阴冷。
紧接着,有电话进来。
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不容察觉的暴戾感,几乎瞬间从瞳孔里翻滚出。
他带上门出去。
那边劈头盖脸就是叱咄。
“你现在在哪里?马上给我开视频!”
“你哥都告诉我了,老子昏迷期间你干的那些好事!泡吧!跟男男女女搅在一起,还跟个不清不楚的同居!咳咳!你要气死老子吗?!马上滚回来,我,我……”
江沥刚刚的笑容荡然无存,他放下手里的那幅肖像画,慢条斯理地在茶几上轻轻展平。
随意用桌上的陶瓷组件,押平四角。
才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那你就听错了,不是同居,是被个富婆包了。他没给你看照片吗?估计刚拍的还新鲜着。”
下一秒,电话那头此起彼伏的焦急声。
“爸!”
“嘉铭!”
江沥一点也不急,等那端演完了,才淡淡开口。
“有什么好气的。家学渊源,都是当小白脸,子肖父你该骄傲不是?”
“你!”
陈嘉铭此生最恨别人提及他当初是靠卖海货的前岳父发家的。
对早逝原配的心情也复杂得很。
几乎脱口而出:“当初没让你妈死前见你是对的!她知道了要气死!”
江沥眼神陡然犀利。
陈嘉铭已经意识到说错了话,又开始痛骂。
刚从ICU醒过来,当下被这逆子差点又气进手术室。
他一腔火气没处撒,边骂边摔。
直到他现任妻子哭着说了声公道话:“你爸爸念叨你几年了你终于才肯回来。却把国外那套坏习惯带回来。现在他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你又这样……阿渚你这样不孝顺的,要被千夫指的。”
“阿姨恳求你,赶紧回来陪着你爸爸,刚好你也没事情干……”
江沥挑挑眉,动作一顿,玩味地笑笑。
明明眼神森冷,语调却吊儿郎当。
“也是。”
“那我回来,帮陈启津分担分担业务?”
那边呼吸一窒。
就听到摔东西的声音。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逆子还贼心不死!老子——”
江沥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神情淡淡地盯着那幅肖像画,半晌,站起身,打了个电话给李言复。
“你在谭城出差是吧?帮我去疗养院一趟,查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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