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站得远,又隔着一个斜坡,但这句话像被风灌进来似的,直直地就翻涌进了耳朵里。
顾诗筠没听清,也没听全。
司机指了指这辆引擎轰鸣的吉普车,扯大了嗓音,“程队长,我好不容易才找来的!”
古圭拉太过贫穷,整个国家公路加起来才三万公里。
这里又地处2000千米海拔的偏僻地带,只有几个贫困的小山村,物资匮乏不说,公路交通也几乎没有。很多当地人连车都没见过几辆,更不用说在这种山峦沟壑之间调用一辆越野吉普。
程赟将墨镜戴上,比划了一个手势。
——好,马上。
他转身。
二人擦肩。
衣服的纹理蹭过,质感磨合出嗖嗖沙沙的声音。
顾诗筠倏地将头转过来,急促道:“等一下!”
程赟闻言停下脚步,心中一紧,从心底迸发的期待和兴奋油然而生,但他克制了几分,神色淡然地问道:“手电筒刚才还你了,还有什么事?”
顾诗筠抿了抿唇角,小心翼翼道:“你……姓程啊?”
程赟微微张嘴,下颌顺着她的目光侧过来,压着下巴,蜻蜓点水般看了她一眼,“是,怎么了?”
姓程,这已经不是暗示了吧,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明示。
她如果再这么没心没肺悟不过来,那他真的无话可说。
虽然语气平淡如水,但胸口早已波澜壮阔,他甚至都能预见这个傻女人认出自己之后有多么喜极而泣,激动地扑进他的怀里,埋怨地拿着小拳头捶他的胸口。
然而没想到的是,人家还偏偏就跟他逆着来。
顾诗筠依然无动于衷,敷衍地朝他一笑,“好巧,我老公也姓程。”
“…………”
好吧,想太多。
她的小拳头根本不会砸他的胸口,再这么跟她掰扯下去,十有八-九砸的是他的脑袋。
思忖几秒,他问道:“你老公叫什么?哪个飞行大队?说不定我认识。”
顾诗筠一听,睁圆了眼睛立刻说道:“程赟!”
“但我不知道他是哪个飞行大队的,也不知道他的职务。”她垫脚,满是期待,“你认识吗?”
面对她的脱口而出的名字和兴奋蘧然的面容,一时间,程赟忽然觉得——喏,还行。
至少记得他的名字呢不是?
他几不可查地颤了颤眼睑,故作深思。
顾诗筠见他默不作声,摆了摆手讪讪道:“算了,就知道你不认识。”
二人说话的功夫,那辆吉普车已经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
副驾驶摇下窗,催促道:“哥们,上车了。”
他说完,视线飘过顾诗筠,愣了一下,然后裂嘴一笑,道:“哎?这不是昨晚上徒手接生的女医生吗?”
顾诗筠目光被吸引过来,见他也是飞行服负荷裤,军衔也不低,礼貌道:“对,是我接生的。”
“乖乖,厉害。”男人扬了扬眉毛,赞叹夸道:“你们外资私立医院招聘医生对颜值要求这么高的吗?”
昨晚上天太黑,风又大,顾诗筠手忙脚乱头发凌乱,只看清个侧脸,就觉得精致俏丽。
哎哟,真没想到,白天见到正脸,居然比侧脸还要漂亮。
今天被连着夸两回,顾诗筠脸皮本来就薄,压根挂不住。
“……”她憋着一口气,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
程赟不悦地抵了抵下颌,沉声道:“林彦霖。”
“到!”
“关窗户。”
上级命令。
林彦霖条件反射地闭了嘴,“明白!”
程赟拉开车门,正准备上车,忽地想到什么,回头对顾诗筠道:“顾医生,你老公开什么型号的飞机,你知道吗?”
顾诗筠懵懵地摇摇头,“不知道啊,就是战斗机……吧?歼什么来着。”
战斗机就战斗机,
她还偏偏加个“吧?”
行吧,合着两年了,她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程赟淡淡嗤笑,“你好像对你老公一无所知呢,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语速放得很缓,话语轻柔带着若有若无的自嘲。
然而顾诗筠却没听出来。
更没察觉他那些难以言喻的微表情。
“程队长,你这问题就很搞笑了!”
程赟:“?”
她踮了踮脚尖,抱紧了怀里的医疗包据理力争:“军嫂不知道自己老公的具体职务简直不要太正常。再说了,隔行如隔山,我用什么型号的手术刀,你知道吗?”
“…………”
遽然吃瘪,男人眼前几乎一黑,心中简直一万匹神兽呼啸而过,还顺带原地跺两脚,把他整个人都压紧压实了。
程赟咬着下颌,几次想要开口,却不知道怎么反驳她。
算了,跟自己老婆计较什么。
既然她认不出,那他也“认不出”。
“现在还有余震,小心些。”
他没再多说,时间也紧迫,司机催促,便转身上车。
看着吉普车远去的尾灯,柴油的浓烈气味飘在空气中,远处山峰终于完全呈现在初升的朝阳晨曦里。
眼前画面定格在男人转身的那一帧。
不前不后、不偏不倚,高挺的鼻梁恰如风中挺立的雪山,冷漠硬朗。
顾诗筠嘴角缓缓垂落,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个男人,有那么一瞬,真的很像程赟。
但是,不可能。
还是那句话,“顾诗筠”这三个大字都明明摆摆刻在手电筒的手柄上了,程赟不可能认不出她。
她不觉没脸没皮地揉了揉脸颊,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老公,问你个问题,你是开什么机型的?】
既然不了解,那就了解咯。
不就是飞机吗?
两个翅膀一个机身,再挂几个导弹,很简单嘛。
她嘚瑟扯起嘴角,见对方没有动静,有可能又得好几天后才有回复了,便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转身朝世和医院的营地走去。
将运输机送回蓉城,减去时差,回到尔德喀什已经是黄昏时分。
两架歼-2S缓缓降落。
程赟下了飞机,机务和地勤随之而上,将装载的武器卸下。
热浪袭袭涌来,机翼两侧在阳光下行成热对流,空气扭曲晃眼,骤然失去的负压感让整个人都无比疲惫。
他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气,将飞行头盔和面罩取下,拎在手上,大步朝指挥塔台走去。
“西部战区空军航空兵1X旅飞行一大队副大队长程赟,完成此次伴飞任务。”
旅长周建义正和一旁的人说什么,闻声回头,表情肃然地将手背在身后,淡然道:“程赟,上次跟你说的休假,可能要暂缓延迟了。”
程赟心中紧了紧,说道:“一切听从上级的安排。”
周建义看着机务检查着飞机的发动机,蹙眉深思,“前两次支援古圭拉的物资还远远不够,明天有一批新的物资要送,还有蓉城疾病控制中心的20名医护。”
话音一落,蓦地心中陡然一颤,程赟攥了攥双拳,用力掐紧手心,不卑不亢道:“明白,旅长。”
周建义会意抬起眼皮,“程赟,我还没说完呢,你就明白了?”
程赟稍稍一愣,立刻圆道:“旅长,斯乌斯河交战区是必经之路,歼-2S必须挂实弹伴飞。”
周建义满心欣赏,他认真打量程赟,虽然一路神经紧绷,更要飞越时不时爆一下的交战区,但年轻人的状态简直好到让人心生羡慕。
明明很疲倦,展露出来的却是久旱逢甘露的蓬勃感。
像是新婚似的。
他拍拍他的肩,玩笑道:“看你这兴奋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飞去见老婆呢。”
说完,周建义转身低头,拿起桌上的水杯,又和旁边的人交谈起来。
程赟自觉退出指挥台。
一路恍惚,头脑发热。
见老婆?
他当然见到了。
甚至毫无预兆、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见到了。
戏剧性的是,老婆“不认识”他。
他大步流星,回到储物间,将自己的头盔面罩和负荷裤放进柜子里。
阖了阖眼,停顿片刻,将柜子里最底层压着那张红色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那张照片,两个人都笑得很粲然。
只可惜,他基本能确定,顾诗筠这两年除了做手术就是吃吃喝喝,根本没看过一眼。
他将结婚证仔细放回去,锁好柜门。
刚准备去吃饭,忽地,就看见手机里有一条新的未读消息。
是顾诗筠。
星标了,置顶了。
第一眼就能看见她,还能看见满屏甜甜的“老公”。
违心又敷衍。
看多了比负荷裤还抗压。
程赟双眼微眯,凝神看着屏幕上那句“你是开什么机型的?”,无奈摇了摇头。
这傻女人,还认真了。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问及自己的职业,想了想,他还是回复道:【歼-2S,歼击机,就是战斗机】
刚发完,林彦霖就走了进来,瞧见他难得面露笑容,凑过来挑眉道:“哎哟喂,咱们副大队长还能笑成这样,谁啊?”
程赟敛起眉眼,将手机黑了屏,同时也黑了脸。
“我老婆。”
“噢……噢噢……”林彦霖故作深沉地扶着下巴,装模作样地苦思冥想,说道:“我听谢睿说过,嫂子是个医生?”
程赟冷冷嗯了一声。
这个谢睿,简直承包了整个飞行大队的八卦。
都上天了还堵不住他的嘴。
林彦霖不由喟叹:“咱们一大队还真是早婚早育的代表,一个个都结婚了,感觉就剩我了。”
他打开柜子,将自己的“飞行三件套”一股脑塞进去,侧头道:“哎对,你觉得那个顾医生怎么样……?”
程赟不由眼神遽黯,眼皮掀起,压低了下巴,问道:“哪个顾医生?”
见他突然严肃,林彦霖显然有些局促起来,他眨了眨眼,道:“就那个长得很漂亮、徒手接生的……”
程赟点了一下头,“怎么了?”
林彦霖踌躇喃喃道:“……要不我追她?”
可还没等他情绪表达到位,程赟便冷声道:“不行。”
“啊?”林彦霖侧过头,不明所以,“为什么?”
程赟轻敛了一下嘴角,抬手将他储物柜的柜门砰地一声用力关上,然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因为她有老公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诗筠: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