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有一具白骨,死而复生,爬起来一看,却发现自己居然没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寝中,它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寻自己的坟。我打算给它起个名,就叫《白骨传》,怎么样?”
谢允掐灭了蛟香,抬头往门口望去,见老和尚同明来了,便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觉得半个身体僵住了,一下竟没能站起来,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同明道:“第三味药汤我已备下,安之,你还能再撑几天?”
谢允一言不发地活动着麻木的半身,好一会才重新找到点知觉。方才那一摔,他的手背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一片尸斑似的紫红,而他竟一点也没觉得疼。他摇头弹了一下袖子,面不改色道:“师父,这话你问我干什么?我自然是想多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让我熬着,您看我什么时候趴倒要断气了,再把第三味药给我灌进去就行。”
同明打量着他的脸色,犹疑道:“安之,你真的……”
谢允偏头询问:“嗯?”
同明道:“你真的没有怨愤吗?”
谢允笑道:“世间谁无怨?既然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便没什么稀奇的,说它作甚?”
同明走进书房,感觉这房中有一个谢允,就好似放了一座消暑的冰山,门里门外是两重气候,老和尚忧心地叹道:“你不同,你毕竟是凤子皇孙。”
谢允笑道:“阿弥陀佛,满口俗话,大师,你念的是哪个邪佛的杜撰经?历朝历代崛起,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谓‘正统’二字,只是我们这些‘皇亲国戚’们拿来哄骗无知黔首的,这咱们都知道,可这谎话说出去千万遍,咱们自己也跟着信了起来……师父,您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同明:“什么?”
谢允便道:“想起庙里的神龛——区区一个泥人,人们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点得久了,还真拿它当个神圣了。”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别胡说。”同明呵斥了他一句,卷起袖子帮他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书稿,见那铺开的纸上字迹清晰整齐,却并不是谢允惯常用的风流多情的字体,仔细看来,笔画转折显得有些生硬,偶尔还有实在控制不好多出的病笔,想是他受透骨青影响,手腕日渐僵硬,到如今,已经连拿笔也难以自如了。
可那字虽然写得僵硬,内容却是个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此人连笔都拿不稳了,竟然还在扯淡!
同明问道:“你写了什么?”
“闲篇。”谢允道,“说的是有一具白骨,死而复生,爬起来一看,却发现自己居然没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寝中,它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寻自己的坟。我打算给它起个名,就叫《白骨传》,怎么样?”
同明大师闻听他这荒谬的新作梗概,没有贸然评价,伸手翻了翻这篇“大作”。
如果说《寒鸦声》还些许有些人事的影子,那么这《白骨传》便完全是鬼话连篇了,倘不是同明见他方才说话还算有条理,大概要怀疑谢允是病糊涂了才写出满纸的胡言乱语。
谢允道:“过些日子,我便托人送去给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别看眼下世道乱,但我夜观天象,感觉南北一统恐怕也就是在这一两年内了。但凡太平盛世,人们总偏好离奇之言,我这个离不离奇?没准到时候又是一篇横空出世的《离恨楼》。”
同明大师将整篇鬼话翻完,才说道:“阿翡曾经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寻找《百毒经》,发现梁大人的墓穴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尸骨不翼而飞,当时你尚在昏迷之中,这些细枝末节便没告诉你。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为师久居海外,消息闭塞,有些事不很清楚,你为何不从头说起?”
谢允发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那年梁绍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命人压下消息,写了一封密信给我,托我入蜀山,请甘棠先生。我虽去了,可一直对此事心存疑惑。”
同明问道:“怎么?”
谢允道:“梁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党,而甘棠先生虽曾是他的得意弟子,却早已经与他恩断义绝,皇上与甘棠先生,孰近孰远?梁绍那时为何要将自己在江南的旧势力交给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给皇上?”
同明的两条白眉轻轻皱了一下。
谢允又道:“这是头一件古怪的事,周先生入朝后如鱼得水,转眼将南北局势一手握入掌中,后来他殚精竭虑,三年休养生息,与闻煜飞卿将军一文一武,连夺边境数城,杀北斗,破北军不败神话,此一役,堪称空前绝后、惊才绝艳。唯有一点遗憾,就是吴费将军和隐世齐门先后暴露,吴将军以身殉国,齐门也分崩离析。吴将军死后,吴家遗孤遭北斗禄存追杀,江湖中盛传的‘海天一色’风波再起。”
谢允说到这,话音一顿,转头望向同明大师:“可是师父,海天一色如果真如谣言所说,是什么武林秘宝,怎会在吴将军这个素来与江湖无甚瓜葛的人手上?即便真在他手上,连他妻儿骨肉都不明所以,托孤的四十八寨好似也不知内情,北斗禄存又是怎么知道的?更加离奇的是,一夕之间,仿佛天下皆知有‘海天一色’,人人趋之若鹜,可海天一色究竟是什么,却没人能说清。”
同明大师道:“为什么?”
谢允说道:“海天一色的信物在吴将军手上一事,倘不是他活腻了自己泄露的,就只有另一种解释了——有个曾经参加过海天一色盟约的人将此事透露了出来。”
同明道:“这却说不通了,倘若当真有这么个人出卖了海天一色盟约,为何盟约内容至今是个谜?”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可偏偏参与者甚众,除了持有水波纹的人,还有众多藏在暗处的刺客做见证,尽管他们每个人手中证据都不全,一部分人已经死无对证,但我还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幽微的联系,而一旦我对其中某个人下手,很容易打草惊蛇,到时候事情很可能向着我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我该怎么办?”
谢允用一种非常轻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冒险,只有搅混水,用一个看起来更合理、更让人趋之若鹜的谣言,驱使各方对此信以为真,然后他们有人趋之若鹜,有人明争暗斗,有人甚至想利用这东西谋求别的……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浑水摸鱼,借刀杀人,怎么样师父,这手段听起来耳熟吗?像不像今上用来对付我的那套?”
同明大师虽然热爱打禅机,但打的是流水清风“何处来何处去”的禅机,他老人家作为一个前任皇亲国戚,并不能领会他们这些现任皇亲国戚们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好对谢允苦笑道:“匪夷所思,听君一席话,真叫人不寒而栗。阿弥陀佛,看来老衲偏安一隅,当个只会念经的老和尚,果真是明智之举。”
谢允道:“就连这个搅混水的‘谣言’都是现成的,至少青龙主郑罗生就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蛟香气息非常浓烈,闻久了,连鼻子也麻木起来。师徒二人相对而坐,半晌没人言语,只听得见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同明才说道:“安之,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只是猜测?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因为你对赵渊所作所为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不免偏激,认为凡事都是阴谋,而凡阴谋必有他一份呢?照你这样说,当年青龙主害山川剑、北斗围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该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也未免太……赵渊当年可也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幼童啊。”
“不错。”谢允平静地点头道,“如果我没猜错,当年开局的人不是我那皇叔,是定下海天一色盟约的人。”
同明迟疑了一下:“你是说……梁绍?”
谢允手中茶杯盖子与茶杯轻轻撞了一下,“叮”一声轻响:“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传来噩耗时,同年,周先生‘削骨割肉还于恩师’,退隐蜀中,此后直到梁绍死,周先生再没露过面,以他的聪明,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此中内情,李大当家恐怕都未必清楚。而霍老堡主所中的‘浇愁’稀世罕见,与药谷遗物脱不了干系……还有山川剑——山川剑之死最为典型,看起来是‘怀璧其罪’,但仔细想想,这璧从何来?关于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宝的谣言,是从何而起,又是以什么为作证的?”
鸣风楼拿到的“归阳丹”,得到庇护的封无言,武功进境一日千里的木小乔……诸多种种,全都让人浮想联翩,难怪叫武林秘宝之说甚嚣尘上。梁绍付的酬劳,不单能让这些收钱杀人的刺客甘受驱使,还半遮半掩地织就了一个巨大的假象,能充分发挥江湖人以讹传讹的想象力。
同明摇摇头:“固然有些根据,但老衲听来,恐怕还是你的猜测居多,毕竟死无对证。我且问你,如果当年真是梁绍,他为何任凭水波纹流落各地?”
谢允道:“不错,他为什么会任凭水波纹流落各地?为什么会请来那几个身份令人浮想联翩的人来做‘见证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杀人掏心之辈……要不是‘猿猴双煞’名声太臭,想必这个见证人能将天下名刺客都凑齐了。倘若只是保守秘密,难不成不是牵涉的人越少越好吗?江湖名宿如山川剑等前辈,会在乎刺客么,那这个‘刺’究竟鲠在谁的喉咙里?”
同明下垂的长眉轻轻地动了一下。
“四十八寨的李大当家,山川剑之子,吴将军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连涛,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恶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水波纹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订立海天一色盟约的几位前辈约定过此事到他们为止,也许是为了怕给子女招祸——总之,水波纹传下来了,盟约内容却没有。你知道我在怀疑一件什么事吗,师父?”
同明苦笑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你那《白骨传》离奇,还是你口中所说的话离奇了。你想说什么?”
“即使凑齐了水波纹,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约内容,神秘的‘水波纹’、‘见证人’,浪迹江湖叫你永远也找不着的刺客……都是梁绍在某个人心里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寝食难安。”
同明道:“这倒让人越发糊涂了,让谁寝食难安?”
谢允低声道:“梁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有何人值得他煞费苦心?只有……”
只有当今了。
同明一愣:“为什么?”
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面色难得凝重:“我猜得出,但不能说,师父,此事不能出于我口,哪怕此地只有你我两人也不行。”
海天一色订立时,建元帝赵渊只不过是个在众人护持下南渡的幼童,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天大的把柄,让梁绍提防至今?赵渊又为了什么会因为“海天一色”寝食不安?
除非,除非……
他并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
谢允沉默片刻,又道:“据说当年……早在曹氏叛乱未始时,梁公就是新党的中坚,他那时年轻气盛,与执意想推行新政的先帝一拍即合,后来先帝因此开罪群臣,万般无奈下,被迫将梁绍贬谪江南,本想先抑后扬,等时机成熟再将他调回,谁知此一别就是永诀。梁公一生未曾留恋过荣华富贵,原配早亡,鳏居多年,膝下只一子,本也是少年才俊,尚未加冠便有战功,当时赶上曹仲昆叛乱,他随军北上时,因缘际会,所在那一支小队充当了诱饵,最后落得客死异乡,尸骨无存——你说梁绍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他老人家这一辈子真是忙碌,连死后也……”
同明大师的目光落在了那篇《白骨传》上:“死后怎样?”
谢允这回沉默了更久。
同明道:“安之,你一定还知道什么。”
“梁绍墓中尸骨不翼而飞的事,”谢允缓缓说道,“是我亲眼看见的。”
同明手中缓缓旋转的佛珠倏地一顿。老和尚同明活到这把年纪,修行半生,见多了世间怪现状,却因他这一句轻语起了战栗。
“当时周先生忙于安顿前线,霍家堡广发请帖,招来大批的闲杂人等聚集洞庭一带,还惊动了北斗,当时有传言,说北斗正打算借题发挥,找个由头冲这些‘名门正派’下手。我正好听说……见笑,确实是有些‘吃盐管闲事’。便往岳阳方向赶去,途径梁公墓,就想顺路过去上柱香。”
同明叹道:“原来你早知道梁公墓所在,为何从未提起过?他手中有大量药谷遗物,万一有透骨青的解决之道呢?”
谢允笑道:“我那时觉得当个废人也挺好,没料到还会有动用推云掌的一天……咱们不说这个。我在梁公墓附近,意外发现了一伙行踪诡秘之人逡巡徘徊,师父大概知道,梁公墓在南北交界处,同当年梁公子殉国之处的衣冠冢比邻而居,位置很敏感,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北斗又来搞什么鬼’,便仗着轻功尚可,跟了上去。那些人在附近转了两天,找到了梁公墓,当晚便破开墓穴,进去胡翻乱找。”
同明大师道:“阿弥陀佛,死者为大,贪狼未免欺人太甚。”
“是啊,正好是那个时节,北斗沈天枢等人后来不是先后围困霍家堡、华容城,烧死了霍老堡主,又一路追杀吴将军遗孤么?那么在此之前,顺手盗个墓,别管找什么吧,反正听起来分外合情合理,对不对?”谢允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维护死者颜面也是爱莫能助——那些人翻了一通,我不知他们找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反正最后将一具基本只剩白骨的尸骨拖了出来,鞭笞捶打‘泄愤’。”
同明大师心慈,闻听此言,连连念诵佛号。
“把骸骨弄得乱七八糟,那领头之人便从怀中拿出一面北斗令旗,用石子压住,放在尸体旁边。”谢允道,“好像生怕谁不知道沈天枢擅闯南北边境,挖坟掘墓,还将侮辱尸骨一样。”
同明大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目瞪口呆:“这……”
“如果当时只有我在那,就没有后来的事了,”谢允自嘲道,“毕竟我比较怂,顶多等他们走远,再出面给梁公收一次尸罢了,谁知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还有个人也在,并且十分耿直地露了面,喝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连‘北斗’的名都要冒领……我后来才知道,那傻道长就是齐门的冲霄道长。”
同明“啊”了一声。
“冲霄道长当时多半以为这些人是江湖毛贼,没事干点挖坟掘墓的勾当,谁知双方一动手,道长就发现自己轻了敌。挖坟的黑衣人乃是个顶个的好手,高手不少见,但配合如此默契的绝不多,彼此之间不必言语交流,眼神手势便能天衣无缝。而手势是有迹可循的,我就恰好见过,还看得懂。”
同明大师忙道:“在哪里见过?”
谢允一字一顿道:“大内。”
同明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坟,将死者鞭尸泄愤,还要嫁祸给北斗。”
谢允轻轻地呵出一口气,缓缓地搓着自己的手。气候温润的东海之滨,他呵出的却是一口白气。
“不,不是泄愤,皇上不是那样情绪外露的人,就算真的心怀郁愤,也该他亲自来鞭尸,而不是让人代劳。”谢允说着,站了起来,拢紧衣袍,在书房中缓缓踱步,“我怀疑他们在墓主人墓中一无所获,所以认为是梁绍的尸体上有什么玄机。这时,我见冲霄道长实在支撑不住,不忍看他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就想试一试。”
同明大师一点也不意外道:“你突然冒出来,抢了那具尸骸就走。”
“知我者,恩师也。”谢允弯起眼睛,“我蒙了面,仗着轻功,一路往北边去,挖坟的黑衣人和道长都不知道我是什么路数,一起来追我,穷追不舍,幸亏梁公已经瘦成了一具骨头,否则这一路我还真背他不动。”
同明大师摇头道:“又犯口舌。”
谢允笑了起来,说道:“我被他们穷追不舍,整整跑了三天,怎么都甩不开,到这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这白骨身上是不是真有玄机了——不过后来想想,说不定那些盗墓贼也只是有一点怀疑,结果道长和我先后出来搅局,不也正像落实了他们这怀疑么?道长见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为那盗墓贼和我是‘假北斗’遇上了‘真北斗’,那帮私下当盗墓贼的则以为我跟道长都是北边派来的,分赃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别提多乱了。”
谢允虽然满脸病容,提起那些鸡飞狗跳的少年事,眼睛里的光彩却一丝一毫都没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透骨青中昏迷,他也能一遍一遍回忆那些惊险又欢快的岁月,想必是不会寂寞的。
“我一路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疯,连国界都不在乎了,疯狗一样缀在我身后,跋山涉水都甩不脱,我正发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帮张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不分青红皂白便久负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让,见那伙人太嚣张,便以为他们是来找碴的,两厢一照面,立刻打成了一锅粥。我与梁公见此天降机缘,立刻相携溜之大吉。”
谢某人正经了没有两句,又开始胡说八道,同明大师已经懒得管他了:“然后呢?”
“然后我误打误撞地摸进了朱雀主的黑牢山谷,那地方,真是叫人叹为观止,”谢允摇摇头,“黑牢山谷里守卫森严,我背着梁公有点累赘,便跟他打了个商量,暂且将他老人家安置在了一个人进不去的山谷窄缝中……哎,也不对,是我进不去,我瞧那水草精钻进钻出倒是挺痛快——当时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楚,没注意窄缝下面居然还‘别有洞天’,梁公刚进去,就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同明:“……”
这小子办的这都是什么事。
谢允蹭了蹭鼻子:“他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了,我正在发愁,不巧被谷中守卫发现了。”
同明大师无奈道:“以你这独行千里的能耐,竟没能跑得了么?”
“往常是没问题的,”谢允叹道,“谁知道那天没看黄历,正好朱雀主木小乔坐镇山谷,朱雀主这个人……哈哈,您应该也有耳闻,我为了避免没必要的纷争和流血,只好主动被他们捉住了。朱雀主以为我是个小毛贼,搜走了我身上五钱银子并一把铜板,就下令把我扔进了黑牢里,‘毛贼’是没资格住地上的,我被他们扔进一个地下坑里,刚好和梁公做了邻居,因祸得福,既不必再费心掏他,也不必担心被那帮神通广大的盗墓贼抓住了。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时在山谷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觉到有这么一股势力捣乱,在山谷中逗留了十日之久,冲霄道长大概也是被他亲自抓进来的,其他那些挖坟掘墓的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倒是再没有出现过。”
同明大师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说道:“阿弥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觉到了朱雀主在山谷中,才想出了这个借刀的法子。”
谢允正色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
他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温柔了下来,嘴角隐约弯出一把笑容,好一会,他问道:“师父,如果我喝了第三味药,还来得及见一见阿翡吗?上次错过,下次再错过,可就不晓得要等到几辈子以后了。”
同明大师嘴唇微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允瞧他脸色不对,便连忙又故作轻松道:“不过死生为一,终有殊途同归之日,多不过百年而已,倒也不妨,无需挂怀。再说……也许她会临时起意,突然想到东海转转,过两天就到家门口了呢?天意自来高难料,不然她当时怎么那么巧就步了梁公后尘,掉进那小小石洞里了呢?”
同明大师低头念诵佛号。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书房中的两人同时一愣,片刻后,只听刘有良朗声道:“殿下,同明大师,岛外有客来。”
这话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宽如“想得开居士”,神色也接连几变。谢允当时好似哽住了,一把拉开房门,问道:“是谁?”
天意自来高难料,不如意事常八九——两刻之后,不速之客登了岛,来人却不是周翡。
一排精光内敛的大内侍卫在谢允那简陋破旧的小书房外跪了一排。
陈俊夫缓缓地拎着他织渔网的长梭子走过来,一言不发地靠在门边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了书房房顶,两条小胡子一动一动的,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过节,你们来做什么?”
哪怕谢允浪荡在外,绝不回宫,赵渊也从未忘记表面功夫,逢年过节必会派人来问候,例行公事地同谢允来一番“回家过年吗”和“不了”的过场废话。
那领头的侍卫答道:“殿下容禀,咱们王师近日便将北上,征讨贼寇,光复河山,此地虽地处海外,但毕竟仍在北贼势力范围之内,为防曹氏狗急跳墙,皇上命我等秘密接端王殿下回宫。”
他话音没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闪,那林夫子鬼魅一般,不知怎么便到了他近前。领头的侍卫吃了一惊,往后一仰,一把抓住腰间佩剑。
“狗急跳墙?”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们仨黄土埋到脖颈子的老东西还没死呢,倒叫他们来跳一个试试。”
那侍卫忙道:“前辈误会,皇上还说,咱们不日便能收复旧都,想当初殿下离宫时,还是个叫人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家去看看吗?”
陈俊夫沉声道:“端王殿下伤病缠身,不宜驱车劳顿。”
侍卫道:“皇上正是担心这个,令我们以圣驾出之仪备下车马,派了十位太医随行……”
林夫子吹胡子瞪眼地打断他:“太医?呸,你们的太医尽是酒囊饭袋!”
“林师叔。”谢允一摆手,“不必为难跑腿的,皇上自来待我极好,有劳诸位费心,圣驾之仪太过僭越,我万万不敢受,若能精简些,我回去看看小叔也好。”
被林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侍卫大喜:“是,小的这就拟折请示,多谢端王殿下。”
同明大师皱眉道:“安之。”
谢允觉得海风中扫来的水汽都已经就地在他周身凝成了冰,他像是携带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凛冬——是了,南北格局将变,赵渊越是接近那个大一统的王座,那水波纹想必就越是如鲠在喉。好在他这个“懿德太子遗孤”命不久矣,赵渊还得给他臆想中的幕后之人做最后一场“还政”的戏,给他这个正统遗孤送了终,才好接着痛哭流涕地被“赶鸭子上架”,“受命于天”。
“师父,”谢允说道,“徒儿要出趟远门,临走之前,劳烦您将最后一味药煎了吧。”
在金陵准备迎回端王的时候,周翡还一无所知地身处齐门旧址。
夜色迷离,山谷中火把俨然,李晟整个人贴在了从齐门禁地中扒出来的木盒上,他花了足足一整天的时间,总算战战兢兢地撬下了木盒上的第一块板,露出盒子里的一点端倪来,发现里头是满满一沓厚实的书信。
“梁……公亲……亲什么?亲启?”
姓李的大废物暂时不敢乱碰其他地方,对着那打开的小缺口使了半天劲,总算看见了一张信封上的仨字。其他人刚开始还围观一下,没过多久就都给无聊跑了。应何从在一边喂蛇,杨瑾和奉命前来送钱的闻煜则在一边围着周翡“切磋”刀法,吴楚楚拿着纸笔坐在一边观战,边听李妍讲解边下笔如飞地记录。
周翡手里拿着一根木棒,同时扛住了闻将军和杨掌门的一刀一剑,她侧身从两人之间穿过,身形一晃便避过闻将军自身后袭来的佩剑,杨瑾提刀来截,周翡自下而上一招“破”,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刀背上,杨瑾长刀走偏,与来不及收势的闻煜佩剑撞在一起,两人功力相当,同时一阵手麻,各退了两步。
“不打了。”闻煜喘着气收了剑,“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是老了。多谢周姑娘赐教,你要是再找我报当年断剑之仇,我可是招架不住了——李公子方才说什么?梁公亲启?”
李晟将木盒翻过来给他看,问道:“这个梁公指的是谁?不会是当年的梁相爷吧?”
闻煜从亲兵手上接过手巾擦去脸上的汗,回道:“不无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颇广,与一众前辈都有交情,否则当年皇上南渡时去哪找来那么多高手护驾?还有大药谷,至今好多东西都保存在他那。”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看了过来,连应何从也抬起头。
李晟忍不住问道:“和我祖父也是?”
“唔,”闻煜在篝火边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笃,据说当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里读书的。”
周翡脱口道:“啊,什么?”
李晟放下了他手里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则立刻将吴楚楚丢到一边,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将李晟挤到一边等着听。
谁知闻煜却摆手笑道:“哎,怎好背后议论上官?不说了。”
闻将军人过中年,相貌堂堂,于家国内外,都是声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样,谁能料到他居然是个吊完胃口就跑的贱人?李妍忙央求道:“将军,我们嘴都很严,你就说一点,肯定没有外人知道。”
杨瑾和应何从两个外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滚远一点。
李妍越着急,闻煜便越觉得好玩,故意板着脸摇头,不住道:“不好,不好。”
四十八寨虽不至于门规森严,大当家在小辈人心里却是至高无上的——反正周翡他们仨小时候从来不敢打听长辈的事。李妍好奇得抓心挠肝,急道:“不好你还提起这茬做什么?闻将军,你怎么能这样!”
闻煜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今天若是不说出什么,几位小友是不想让我走了吗?”
周翡闻言,默默地拎起长木棍,往旁边一挡,大有“你可以走一个试试看”的意思。
“饶命,饶命,”闻煜逗小姑娘逗够了,这才慢条斯理道,“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周先生也是偶然与我提起的,他年幼时遭逢天灾人祸,家破人亡,机缘巧合,被路过的李老寨主救下,带回家照看了几年。周先生本就出身书香门第,诵读诗书过目不忘,年纪稍长后,李老寨主担心寨中没有名师耽误了他,这才将他送到江南梁家。”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岂不是很小就认识了?不是青梅竹马?”
闻煜笑而不语。
周翡问道:“这么说我家那书房从一开始就是我爹的?”
李妍忙跟着道:“姑父多大离开蜀山的?”
周翡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娘小时候欺负过他么?”
闻煜:“……”
李晟一点也不想打探长辈的情史,就想理智地问问,既然梁绍和李老寨主是故交,为什么那年谢允带着梁公令牌来四十八寨差点被他姑砍了?可他脖子伸出了两丈长,愣是插不进话去。
李妍兴致勃勃道:“对了,那我姑姑什么时候嫁给姑父的,将军,他同你说过这个没有?”
周翡忽然干咳了一声,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后背。
李妍头也不回地一摆手,挥开周翡的棍子:“我就问问……”
话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后悠悠地接话道:“这倒是不曾说过。”
李妍:“……”
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来,气虚地转过身去:“……姑父。”
周以棠双手拢在袖中,脸上虽无愠色,却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边替他提灯的亲兵低着头,好似正卖力地数着地上的蚂蚁。周翡长这么大也没这样尴尬过,抬头看了看树梢,又偏头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头跟那小亲兵一起数蚂蚁。
周以棠对闻煜道:“我想着安排好这边,行军还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见你久不归帐,才过来看一眼。”
闻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胡子,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劳烦先生。”
周以棠一点头,看了周翡一眼,忽然说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娇生惯养,小时候也不曾欺负过别人。”
周翡:“……”
“姑父,”李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问道,“梁公和咱们四十八寨后来有什么恩怨?”
周以棠脚步一顿。
李晟虽然近几年渐渐开始搀和寨中事务,但同周以棠说话,他仍然莫名有些紧张,见周以棠不吭声,他便忙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其实我就是随便……”
“那年老寨主遭北斗暗算,重伤而归,曹仲昆自然不肯放过四十八寨,”周以棠说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须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乱,曹仲昆再次以剿匪为名发兵蜀中,老寨主实在没办法,最危急的时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
周翡听到这里,心里无端一揪。不知为什么,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早早过世的外公,却突然莫名觉得“向朝廷求援”五个字非常沉重。他在十万大山中带着一帮人,一手建了一个避难的桃花源,调侃自己“奉旨为匪”,立下三个“无愧”之誓,虽也同梁绍有交情,也有过护送幼帝南渡之功,但周翡就是无来由地认为,老寨主恐怕并不愿意向他们开口。
到底是逼到什么地步,才让他说出“求援”二字?
四下一片静谧,连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好一会,周以棠才接着说道:“当时朝廷内忧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为大局计,实在无能为力。我那时年轻气盛,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盗取兵符,骗出精兵五万。”
闻煜道:“当年是蜀中一呼百应的四十八寨分割南北,令我们不至于腹背受敌,唇亡齿寒,周先生吓退北军未必不是为了长远之计。”
“多谢你替我开脱。”周以棠短暂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我自觉愧对梁公……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废去武功,将毕生所学归还,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实谈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尔想起旧事,还有些耿耿于怀吧?人都死了,没甚好说的了,这几日兵荒马乱,你们早点休息。”
他说完,随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带着闻煜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