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片比谢允放的烟花还要刺眼的火光从后山冲天而起。
不知是谁大声道:“洗墨江!那是洗墨江!”
马吉利伸手一拦险些冲上去的周翡:“别冒失,小心点!”
他说着,谨慎地提长剑在手,冲其他人一使眼色。
众弟子训练有素地上前,各自散开又能守望相助地在原地搜索片刻,忽然有人叫道:“马总管,你看!”
马吉利带人过去一看,只见第一道岗哨的铁门看似合着,却没关严,一排岗哨弟子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排在门后,全是干净利落的一剑封喉。伤口除了致命,几乎称得上平平无奇,根本看不出是哪家的剑法。
马吉利面沉似水地上前一步,伸手在死人身上探了探,压低声音道:“没有反抗,没有其他伤,尸体还是热的。”
要是放在过去,周翡肯定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可是下山大半年归来后,她却能在眨眼间便明白马吉利的言外之意——杀人者很可能是四十八寨中自己人,而且没有走远。
这会是……四十八寨的第二次内乱吗?
李妍被夜风中的寒露一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后背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正踩在一根树杈上,“咔嚓”一声。
马吉利被这动静惊动,提剑的手微微一颤,转头看了李妍一眼。
李妍用力抽了口气,颤声道:“对……对不住……”
马吉利看着李妍叹了口气,神色一缓,继而似乎犹豫了一下,他转头对周翡道:“我错了,不该把她们带来。阿翡,我给你几个人,你带着客人和你妹妹尽快躲远一点,你能……”
他话还没说完,李妍突然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蹿起来跑到了他身边。
在场的人除了吴楚楚,耳音都不弱,全都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
众人顿时戒备起来,马吉利回身把李妍护在身后。就在这时,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现了形,出声道:“来者何……何人?竟敢擅闯四十八寨……嗯?马总管,您不是去金陵了吗,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此言一出,李妍大松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胸口。众人虽说都未放下戒备,却也稍微放松下来,唯有马吉利后背依然紧绷,手中紧扣着剑。
周翡眯起眼望着这眼生的巡夜弟子,轻声问道:“这是哪一派门下的?”
旁边人尚未来得及答话,那人已经跑到了眼前,冲马吉利深施一礼,自报家门道:“晚辈鸣风三代弟子……”
鸣风……鸣风楼?
一瞬间,周翡无端想起衡山密道中殷沛口中的那个故事。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联系,本能地提起了望春山。而与此同时,她眼角有银光一闪,周翡一把推开旁边的人,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风”字诀已经卷了出去。
望春山的刀背撞上了什么东西,周翡散落耳鬓的一缕长发无端而折,熟悉的触感让周翡一瞬间知道了这是什么——牵机线!
马吉利大惊道:“阿翡不可莽……”
“撞”字尚未出口,便见周翡突然将手中长刀往下一压,“风”几乎毫无转折地过渡到了“山”上。“嗡”一声——此处的牵机线毕竟不是洗墨江中与巨石阵相勾连的那种,被她一刀压弯了。
谢允突然从怀中弹出一颗与他在衡山上引燃的那个如出一辙的烟花。
烟花倏地蹿上天,炸醒了四十八寨上空静谧的月色。几个隐藏在两侧树梢上、几乎与草木融为一体的人影也顿时无所遁形。原来他们是用一个人吸引注意力,真正的刺客早已经埋伏好了——怪不得几个岗哨死得无声无息。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隐隐胜了削金断玉的牵机线一筹,硬是将牵机线压变形了。而后她轻叱一声,两个“牵线”的人先后从树上滚落。她一招得手,望春山在牵机线上重重滑过,竟悍然无畏地闯进了几个鸣风杀手的牵机阵中,手中长刀再次变招,这回是“斩”!
尚未成形的牵机网难当其锐,登时碎在了她的刀下。牵机线四散崩裂,竟将牵线人也绑了进来。李妍一把捂住眼睛,却还是来不及了,近距离地看见两颗脑袋飞了起来。而周翡手中破雪刀余威未衰,直接抵在了那跑来吸引注意力的鸣风弟子喉咙上。
马吉利身后,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的三刀惊呆了。
周翡在外面的时候,也不知怎么运气那么差,每天辗转于各大高手之间好不狼狈,根本无暇得知她的破雪刀一日千里的进度。这会儿她也看不见身后众人惊骇的表情,刀尖卡在那刺客喉咙上,冷冷地说道:“你受谁指使?”
那鸣风的刺客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啊”了一声,叹道:“居然是破雪刀,命也。”
随即他目光从周翡脸上转开,不知对着她身后哪一处虚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竟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撞——周翡再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那刺客就这么面带笑容地撞死在了她的刀口上!
周翡轻轻一哆嗦,就在这时,一片比谢允放的烟花还要刺眼的火光从后山冲天而起。
不知是谁大声道:“洗墨江!那是洗墨江!”
正当夜浓欲滴时,出门在外的李瑾容却仍然没有休息。她心里想着事,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描写旧都的游记。
李瑾容从十八九岁开始,就有了失眠的毛病,这些年,也曾经试着调理过几次,都不见效。好在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实在睡不着,大不了打坐调息到天亮,第二天也不耽误正事。此时,李瑾容已经带人离开了蜀地,一路上不可避免地对新晋风云人物周翡的“丰功伟绩”有所耳闻。然而李大当家并不像周翡想象的那么火冒三丈,反而有些忧虑。
李瑾容听了好几个版本的传说,第一反应不是奇怪周翡那现学现卖的破雪刀是怎么把人糊弄住的,而是周翡到底因为什么才没在王老夫人身边的。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周翡不是李妍,从小喜静,她干不出无缘无故自己乱跑的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脱离长辈的视线?
尤其华容城中那一段故事,各种版本的传说一段比一段吹得天花乱坠——在这里头,周翡怎么从贪狼、禄存那两尊杀神的眼皮底下顺利逃出去的,并不重要。反正按照后续的故事来看,她逃得十分成功,没缺胳膊也没短腿。但让李瑾容想不通的是,中原武林究竟还有什么人,值得沈天枢与仇天玑两个人合力围捕?
虽然叛将家眷少不了被北朝缉捕,但那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寡母而已,随便几个小兵杀他们也是易如反掌,用得着出动两个北斗……甚至贪狼星亲至吗?
李瑾容隐约觉得自己可能遗漏了什么,可她思前想后,发现整件事都笼着一层不祥的浓雾,而她始终抓不到那个头绪。
她将半天没翻一页的游记放在一边,用力掐了掐眉心……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外面叫道:“大当家!”
李瑾容瞬间将自己疲惫又茫然的表情收敛得一丝不剩,微一侧头,扬声道:“进来。”
她尚未歇下,客房的门便也没闩,从外面一推就开。李瑾容话音未落,替她打点杂事的那位女弟子便一脸匆忙地闯了进来——李瑾容脾气臭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跟在她身边的弟子必定是十分机灵又有分寸,鲜有这么冒失的。
李瑾容扬起眉,做出一个有些不耐烦的询问神色。
那弟子道:“您快看看是谁来了!”
只见一个人快步从她身后走出来,叫道:“姑姑!”
这回,李瑾容狠狠地吃了一惊:“……晟儿?”
即使是个子长得格外晚的男孩,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也基本不会再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可是李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李瑾容一时险些没认出来。
他整个人瘦了两圈,个头便无端显得高出了一截。在家里,李晟虽然称不上骄纵,却多少有点公子哥脾气,衣服头发必然一丝不乱,往哪儿一站都是风度翩翩,恨不能将“李家大少爷”五个字顶在脑门上。可是此时站在李瑾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比要饭花子强不到哪儿去。他脸瘦得只剩下一层皮,捉襟见肘地绷在颧骨上,脸颊上还有一块黑,也不知是蹭的灰还是什么伤口结痂后留下的痕迹,嘴唇裂了几道口子,隐隐能看见其中开绽的血肉,唯有眼神坚定了不少,甚至敢跟李瑾容对视了,两把短剑丢了一把半——统共就剩下一把没有鞘的光杆铁片,用草绳缠了几圈。
“给他倒杯水来,”李瑾容匆忙吩咐了一声,又连声问他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为什么弄成这样?阿翡呢?”
李晟渴得狠了,连声“多谢”都没顾上说,端起杯子便往自己嗓子眼里泼了下去,不知怎么扯到了嘴唇上的裂口,他脸上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并没有声张。李晟飞快喝完,将一滴不剩的空杯子放在一边,说道:“阿翡没跟我一起——此事说来话长了,姑姑,我长话短说,有一位名叫‘冲云子’的前辈托我带一句话给您。”
李瑾容:“……什么?”
这个名字叫她不得不震惊,因为那封带着水波纹又语焉不详的信上,落款正是“冲云子”——隐居的齐门掌门人,也是老寨主数十年的故交。
“他说这句话说给您听,是以防万一,要是您听不懂,那是最好。”李晟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好像至今不能理解老道士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是‘年月不能倒流,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既然已经盖棺论定,再挖坟掘墓将它翻出来的,必然不怀好意。大当家,无论别人跟你说什么,都不要信,切记,不要追究’——师姐,劳驾再给我一杯水。”
李晟一口气说到这里,嗓子都劈了,他用力咳了两下,几乎尝出一点血腥味来。
李瑾容不动声色地抽了一口气,表情平静,心里却几乎炸开了锅。
齐门的冲云子道长跟四十八寨早已经断了联系,居然在数月间前后给她传来两封信。一封写在纸上,托周以棠转交,另一封却是她从小带大的亲侄子口述的,而两封信的内容居然自相矛盾、截然相反!
倘若不是齐门那老道士失心疯了,这两封信里必有一封有问题。
李晟没理会她的沉吟不语,又飞快地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姑姑,去时路上,邓甄师兄曾经跟我细细讲过寨中沿途暗桩所在。当时北斗在南北交界活动猖獗,我不得已避其锋芒,绕路到南朝界内,在衡阳落脚。因为怕误事,我当时本想写一封信,通过衡阳暗桩传给您,不料衡阳暗桩生了异心。我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谁的人策反的,当时来不及深究,险些被他们扣住,好不容易逃出来,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而且不是普通的追杀。您想,我就一个人,无拖无累,按理说隐于市还是隐于野都容易,本不该这样狼狈,因此我怀疑他们出动的是真正的刺客。姑姑,衡阳暗桩里有没有鸣风的人?”
四十八寨分布在各地的暗桩,都是各门派分别派驻的,众人不分彼此,因此暗桩的人手都是混着来的。
但李瑾容知道,鸣风是特立独行的——这是寨中的老规矩了。
李瑾容不是不想改,可一来鸣风的人在外面都很孤僻,二来……尽管听起来是十二分的莫名其妙,但这是老寨主李徵亲自定的规矩。
而四十八寨来往的重要信件中,如果用上了暗语,为防被人截留破解,来往的信件通常不走一条线。
比如自蜀中往金陵方向有两条线路,一条出蜀后落脚邵阳暗桩,另一条恰好是衡阳线路!冲云子那封托周以棠转交的来信恰好走了衡阳线,那么李瑾容写信给周以棠的时候,则会避开衡阳,改道邵阳,周以棠如果给她回信,那封她一直没收到的信则会再一次卡在衡阳暗桩里。
如果真是衡阳暗桩出了问题,那……
李瑾容猛地站了起来,她难得离开一回四十八寨,此番出门要重整暗桩,各派的精英人物都带了不少……她在房中缓缓踱了几步,抬起头对一直在旁边目瞪口呆的女弟子吩咐道:“去把人都叫起来,咱们立刻折返!”
那弟子应了一声,撒腿就跑。
李瑾容对轻轻吁了口气的李晟说道:“你跟我来,把路上的事仔细告诉我。”
“姑姑,”李晟微微有些赧然地说道,“有吃的吗?那个……干粮就行,我可以拿着,边吃边说。”
久旱逢甘霖,久饿逢干粮。李晟真是饿得狠了,感觉自己张嘴就能吞下一头牛,即使被热气腾腾的包子馅烫了一下舌头,他也依然英勇地“磨牙霍霍”,绝不退缩。一个包子下肚,就好像小石子坠入深渊,肚子里连声响动都欠奉,李晟一连吃了五个巴掌大的包子,依然没饱,但感觉自己心里有了点底气,好歹不会被一阵大风掀飞了。他便不再狼吞虎咽,消瘦的脸上展开一言难尽的心事重重。
李瑾容还在等着他回话,李晟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本能地找了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对李瑾容道:“您知道霍老堡主去世的事吗?”
李瑾容当然听说了,霍连涛扛着一大堆大义凛然的旗子,插在脑袋顶上的那面就是“害死老堡主之仇不共戴天”。眼下,他正在南朝四方游说,几乎恨不能将“报仇雪恨”四个字刻成一块大匾,招揽一批人手,直接供其造反。
李瑾容点点头:“贪狼与武曲在岳阳联手火烧霍家堡,这事我知道。”
“霍家堡不是贪狼和武曲烧的,”李晟低声道,他微微抬起一点头,被夜色压住的地平线远在天边,此时只能看见一点更深、更沉的影子。半晌,在李瑾容已经开始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接着说道,“霍连涛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将霍老爷子留下,火是他们自家人放的,我……我亲眼看见的。”
李瑾容震惊道:“你当时在霍家堡?”
霍老爷子与李徵交情甚笃,但霍连涛就比较不讨人喜欢了。霍老爷子早就不管霍家堡的事了,对外一直称病,当年的朋友便也渐渐都不再往霍家堡走动了。
李晟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他三言两语先将自己一路想方设法脱离王老夫人的缘由和经过说了。
李瑾容一时失语,这些年来,她心里装的人和事都太多,四十八寨分去一大部分,周以棠分去一小部分,留给自家晚辈的,自然只剩下“严加管教”一条干巴巴的准绳——对周翡当然更严苛一点。
她竟然一直不知道李晟心里是这么想的。
而这本该是最幽微、最不可为人道的少年心事,此时李晟说来,却是平平淡淡,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咱们寨中的暗桩位置,到什么地方怎么走,我都自以为弄清楚了,”李晟说道,“不料刚走就碰上了马贼,中了暗算。”
李瑾容回过神来,听到这儿,不由得有些疑惑——李晟这些年也算用功了,什么马贼能轻易劫走他的马?
“是朱雀主木小乔的人,”李晟解释道,听李瑾容微微抽了口气,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少年人特有的笑容,好像得意于自己吓唬人成功了,不过那一点笑容稍纵即逝。李晟很快沉下了脸色,接着说道,“木小乔脱离活人死人山之后,就成了霍连涛的打手,替他敛财抢马。我当时被他们打晕丢在一边,没等他们回来灭口,就碰上正好路过的冲云子前辈。”
李瑾容道:“齐门不问世事已久,冲云子掌门为什么在岳阳?”
“齐门的位置早就暴露了,”李晟道,“冲云子前辈一直跟忠武将军有联系。吴将军身边有曹仲昆的眼线,他们害死吴将军之后,顺藤摸瓜地查出了齐门的位置,只是齐门外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阵法,他们一时破不开。冲云子前辈率众弟子趁机脱逃,通过密道避走蚀阴山,不料遭人出卖,只好临时换下道袍,装作普通的贩夫走卒,化整为零,这才脱困。”
一群隐居深山、几乎与世无争的道士,到头来保不住道观就算了,居然连长袍拂尘都保不住。李瑾容本想唏嘘,可心里忽然隐隐一动,升起一腔酸苦的兔死狐悲来——齐门是这样,现如今的四十八寨难道不是异曲同工?
“我不知道冲云子前辈为什么只身前来岳阳,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李晟接着说道,“我执意不肯回去,死皮赖脸要跟着他一起走……他便带我一起去了霍家堡。我们偷偷潜入的时候,霍连涛已经不知从哪儿收到消息跑了,偌大一个霍家堡成了个空壳。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霍老堡主,可是他已经……”
李瑾容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追问。
“傻了。”李晟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记得了,话也说不清,一日三餐都要人送到面前,一勺一勺喂下去,就这样还是满处撒,家人便在他脖子上围了一个……”
李晟摇摇头,没忍心仔细描述:“可是冲云子道长不知为什么,总怀疑他是装的,我只好陪他在霍家堡潜伏了好几天。”
“正好看见霍家堡大火?”
李晟点点头:“姑姑一定奇怪,我和冲云子前辈都在,既然看见了,为什么没把老堡主救出来。着火的时候,老堡主正在院子里浇花,他浇一会儿就发一会儿呆,那几天一直是这样,有时候就傻得很彻底,有时候就恍恍惚惚的,有时候水壶都空了,他还倒拎着壶呆呆地站在那儿。当时我听见前院传来骚动,有人大喊走水,整个霍家堡一片混乱,本想把他扛出来,冲云子前辈却按住了我,我看见……霍老堡主突然笑了。
“他这一笑,忽然就不痴也不傻了,一边笑一边摇头,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们藏身的方向。冲云子前辈就现了身,两个人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这时屋子已经被烧着了,浓烟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了。我心里着急,不知道他们俩在那儿大眼瞪小眼的是在相看什么……然后霍老堡主对冲云子前辈遥遥一抱拳,渐渐不笑了,又摇了摇头。然后有个仆从大呼小叫地冲进来,想将他拉出院子,老堡主却大笑三声,抬一掌便将那人轻飘飘地甩出了小院,随手折了一枝新开的花,头也不回地缓缓走进那着火的屋子里,竟关紧了门窗……”
四十八寨最精锐的人马匆匆而行,马蹄声近乎是整肃的,李晟最后几句话几乎淹没在马蹄声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李瑾容的神色却越绷越紧。
她早些年听说过霍老堡主傻了的传说,倒也没太往心里去。人老痴傻的不少,霍老爷子比李徵还大不少,年事已高,老糊涂了倒也不稀奇。可她听李晟这么三言两语的描述,却起了个可怕的推断——霍老堡主到底是自己傻的,还是有人害他?
李晟口中的“恍恍惚惚”是不是他正在恢复神志?
如果是这样,罪魁祸首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冲云子前辈不让我去救他,一直含着眼泪在旁边看着,直到大火吞下了整个小院,马上要扫过来了,我们才避开搜捕的北斗爪牙离开。冲云子前辈知道我的师承,从岳阳离开后,他便没有继续走,反而找了个农家小院住了下来,还问我想不想学他们的奇门遁甲之术。我跟他学了两个多月,然后另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找来了,那个人道号冲霄子,彬彬有礼,对冲云子前辈也十分恭敬,以掌门相称。”
李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李瑾容没听说过“冲霄子”的名号,便追问道:“怎么?”
“冲云子前辈便将那句要转述给您的话告诉了我,说这是一句很要紧的话,接着便打发我回蜀中。我这些日子承蒙前辈教导,受益匪浅,但见他们门内有要紧事的样子,也不便打扰,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走人了。”李晟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可是……我总觉得他那天送我上路时的表情和霍老堡主转身走进大火中的表情一模一样,走了一段,越想越不对劲,事后便掉头去找……那小院里,却已经人去楼空了。”
李瑾容握紧了马缰绳,反复思量冲云子带给她的那句话。
李晟也不打扰她,安静地走在一边。这少年离家的时候还是个愤世嫉俗的半大孩子,转眼一回来,却俨然有了男人的模样。李瑾容看了他一眼,伸手一点他脸上的那块污迹,问道:“这又是怎么弄的?”
李晟随手抹了一把,满不在乎地道:“哦,没事,摔了一下,擦破点皮,结的痂刚掉,过几天就好了。”
李瑾容又问道:“怎么摔的?”
李晟笑了一下——他用了一点小聪明和冲云子道长教的巨石阵挡住了穷追不舍的刺客一阵子,之后没有往蜀中的方向走,而是在追来的刺客眼皮底下混入了由北往南迁的流民中。
流民也有领头人,自己已经是人下人了,却依然靠盘剥队伍里的老弱病残来维持自己“领头羊”的地位。新来的想要受“领头人”庇护,必须得足够识相,交够口粮才行。
鸣风的刺客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气急败坏地追着那狡猾的李家少爷一路往南的时候,那位再狼狈都没掉过颜面的“少爷”其实就在路边,被几个穷凶极恶的流民头头按在地上“教训”,脸在地上蹭出一条沾满了灰尘的血道,一边被破口大骂,一边冷冷地透过无数条泥腿子看着追杀者们视而不见地往远处跑去。
他就是靠这个,彻底甩脱了鸣风的刺客。
李晟一想到这个,有点得意,也有点惭愧——因为学艺不精,才非得耍这种小聪明。而就在他在“显摆机智”和“少丢人现眼”之间来回摇摆的时候,李瑾容伸过来的手碰到了他的脸。李晟愕然一愣,李瑾容却用指尖轻轻蹭了蹭他那块蹭破过的皮肉,忽然说道:“吃了不少苦吧?”
在跋山涉水时跟一大伙刺客斗智斗勇的李少侠顿时鼻子一酸,拼了小命才忍住了,眼圈没红。他将视线低垂,往后一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有什么,我看鸣风也不过如此嘛……对了姑姑,我在路上听见好多乱七八糟的传说,阿翡他们那边出什么事了,人还没回来吗?”
周翡从越发沸沸扬扬的传说中潜逃成功,却不料还没到家,便被当头糊了一场更大的危机。
华容城中,她带着吴楚楚东躲西藏,衡山密道里,她拿着一把不趁手的佩剑与青龙主狭路相逢——每一次她面对的都是强大得不可思议的敌人,可将那几桩事加在一起,也没有像这一刻,叫她茫然无措过。
上前一步生,后退一步死,大不了将小命交待在那儿,也能算是壮烈……可是这里是四十八寨,是她的家,是千山万水的险恶中,支撑着她的一截脊梁。
幼时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忽然被接在眼前的火光与喊杀声上,分外真实起来。
马吉利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极艰难的决定,对周翡道:“看来岗哨这边只是喽啰,洗墨江那里才是大头,那正好——阿翡,你的功夫已经足以自保了,带上阿妍他们,怎么来的怎么下山,趁他们还没发现,快走!”
周翡将望春山紧紧地扣在手心。
衡山密道里,谢允也是气急败坏地催她快走,逃回她群山环绕的四十八寨里,继续当她无忧无虑的小弟子,好好练功,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能准备得好一点,不要这么狼狈……可是既然不能万事如意,又哪儿有那么多充斥着血与火的夜色,等你慢慢准备好呢?
这时,谢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周翡的肩头。
周翡倏地一震,几乎猜得出谢允要说什么,便半含讽刺地苦笑道:“怎么,你又要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了?”
谢允摇摇头:“我今天不说这个。”
周翡转头看着他。
谢允在不嬉皮笑脸的时候,就有种非常奇异的忧郁气质,像个国破家亡后的落寞贵族——即使他在金陵还有一座空旷无人的王府。
“阿翡,”谢允道,“人这一辈子都在想着回家,我明白。”
周翡胸口一阵发疼。
谢允嘴角一扬,又露出他惯常的、懒散而有些调侃的笑容:“这回我保证不多话,陪着你,不用谢,大不了以身相许嘛。”
周翡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狗爪子,将望春山收拢入鞘,正色对马吉利道:“马叔,当年老寨主过世的时候,大当家是怎么把四十八寨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