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衡山已经人走山空,徒留布满尘灰的地下暗道。而他们这些无意中闯入其中的后辈在里头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结。周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触碰到了那种强烈的悲伤,来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行脚帮的搅屎棍们转眼走了个干净,这一场舞刀弄枪的热闹也便结束了。霓裳夫人紧了紧身上的大红披肩,招呼众人进屋。她笑盈盈地对周翡说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这样的传人,也能有所欣慰了。”
周翡闻言,心里不喜反惊,将“泉下有知”在心里过了一遍,心虚地想道:他老人家今天晚上不会托梦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绝顶的自来熟,很快地跟人家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儿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没找着,只好情绪不高地回屋坐了一会儿。她这一场架打得看似轻松写意,实际简直堪称机关算尽。
三天了,周翡基本没合眼,将那天晚上谢允给她讲的断雁十三刀翻来覆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断雁刀可能会有的破绽。第二天,她又满心焦虑地推翻了自己头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谢允说得对,她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于是大气一松,决定放弃。存了放弃的念头后,周翡心无旁骛地练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周翡装了一脑子破雪刀入睡的结果,就是半夜三更又梦见了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里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演练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情是句酝酿气氛的台词!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极长、极慢,手中的长刀像是一篇漫长的禅,冥冥之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话在刀尖中喁喁细语,畅通无阻地钻进她双耳、肺腑乃至魂魄之中。
“我辈中人,无拘无束,不礼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遗臭万年无妨,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
于是第三天没等天亮,周翡就果断地出尔反尔,并且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灵感,掐断了自己闭门造车地揣度断雁刀的弱点的想法,而是从“如果我是杨瑾,我会怎样出招”开始考虑。
她这一场应对堪称“剑走偏锋”,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会成为笑话,反而徒增尴尬。好在周翡自觉不大怕尴尬,爱行不行,大不了丢人现眼。武装了几层脸皮,她就放心大胆地上了。
直到断雁刀落在地上的前一瞬,周翡其实都不太敢相信这样也能行。她心里“高兴”的念头刚冒了个头,就被潮水似的不安与愧疚冲垮了,无数次在心里嘱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练好。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会看脸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李妍自己凑上来往她火气上撞,门都不敲就直接闯进来,手里拎着那方刺眼的红玛瑙小印,“这个真好看,那老头到底是进贡给谁的,也没说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着了!”
周翡听见她熟悉的聒噪,额角的青筋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一腔憋屈顿时有了倾泻之地,冷着脸进入了说好的“跟李妍算账环节”,冲她吼道:“谁让你乱跑的?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谁让你随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撇撇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讷讷道:“大当家准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当家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李妍:“……”
她震惊地望着半年不见的周翡,并被周翡这长势喜人的胆子深深震撼了,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周翡十分没耐心地一摆手:“哪个长辈带你出来的?你在哪儿跟他们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时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让干什么干什么,别人都安排好了,她正好偷懒,很能胜任一个跟班的角色。在师兄们面前,她会相对放松一些,偶尔也仗着他们不会跟她生气,开几句刻薄的玩笑。而在谢允面前,她就比较随便,谢允是那种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爷,也没能改变这种随意的态度。
吴楚楚则算是她一个难得的同龄朋友,她们俩共患过难,有种不必言明的亲近感。不过因为吴楚楚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风骨,这使得周翡虽然将她当朋友,但又得十分郑重其事,有些略带了几分欣赏的君子之交的意味,跟她倒不大会像和谢允一样打闹贫嘴。
这会儿面对李妍,周翡却不得不摇身一变,成了个愤怒的“家长”,训斥完,她又开始不熟练地操起心来。
一想起李妍这不靠谱的东西办出来的事,周翡就脑仁疼。她三言两语说完,皱着眉想了想,决断道:“找不着你他们得急疯了,这样吧,咱们尽量别耽搁,我这就去找霓裳夫人辞行,尽快去找他们会合。”
李妍小声道:“阿翡,不用啊。”
周翡不由分说道:“闭嘴,我说了算……等等,这是什么?”
李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香囊,冲她解释道:“这个里头有几味特殊的香料,是马叔——就是秀山堂的马叔——让我随身带着,说这样万一跟大家走散了,他们能用训练过的狗循着香味找到我,咱们寨中的晚辈出门都带着这个的——”
周翡脸上露出了一个没经掩饰的诧异表情。
“嗯,你没有吗?”李妍先是有点稀奇,随后又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说道,“唉,可能是他们都觉得你比较靠谱,不会乱跑吧。”
周翡无言以对——要不是她知道李妍从小缺心眼,简直以为她在讽刺自己。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低笑,周翡一抬头,只见谢允正站在被李妍推开的门口,见她看过来,谢允便装模作样地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霓裳夫人请你过去一叙。”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么,自从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来那么年轻之后,周翡心里就隐约有点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担心这又是一位开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辈。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暂时没有要疯的意思。
周翡被领路的女孩带着,进了小楼上羽衣班主的绣房中。
一进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扑面而来,不是浮在香炉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种沉淀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与多种熏香混杂在一起,在长年累月里混得不分彼此的气息。香气已经有了历史,渗到了这屋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木头当中。
墙上斜斜挂着一把重剑,上面一格空着,看来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剑,便听有一人轻声道:“此剑名为‘饮沉雪’,是照着殷闻岚的旧剑打的,只是当年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听说蓬莱某位财大气粗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剑。我一想,人家的旷世神兵比我这把野路子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便没再送出去丢人现眼。谁知分别不过两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杨瑾不分青红皂白的挑衅会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让她不惜和难缠的行脚帮翻脸。周翡试探着问道:“夫人知道当年北刀挑战殷大侠的事吗?”
“北刀早就老死在关外了,”霓裳夫人掀开一重纱幔现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关老,其他人不配自称‘断水缠丝’——过来吧,孩子,听他们说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个小孩?”
“周存”这个名字,周翡也只从谢允嘴里听到过一次,就跟李妍对“李徵”不熟悉一样,她也卡了一下壳方才想起来,忙“嗯”了一声。
“小辈人的娃都这么大了。”霓裳夫人感叹了一声,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出了会儿神,“你们四十八寨可还好吗?”
“挺好的。”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吗?”
霓裳夫人听了“外祖父”这个称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对一头雾水的周翡解释道:“没什么,我一闭上眼,就觉得李徵还是那个永远不温不火的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见了女孩子,永远站在三步之外,毕恭毕敬地和你说话……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个大姑娘叫他‘外祖父’会是个什么场面。”
周翡有些尴尬地低头瞥着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么接话。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谈,大部分时间周翡只需要带着耳朵。
而当这位风华绝代的羽衣班主开始回顾过往的时候,她终于不免带出了几分苍老的意味。她说起自己是怎么跟李徵偶遇,怎么和一大帮聒噪的朋友结伴而行,从北往南,那真是没完没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杀关中五毒,又在杏子林里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阎王镇,路遇过山匪猖獗,便劫匪济贫,还碰上过末路镖局的东家强行托孤。他们一帮莽撞人轮流看管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手忙脚乱地千里护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后来遇上山川剑,衡山比武、大醉不归……
“当时他们俩动静太大,不小心惊动了衡山的地头蛇,正好几大门派都在衡山做客,被大雪憋在山上好几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谁知撞上我们。你不知道,殷大侠堂堂山川剑,见了那帮人顿时落荒而逃,敢情是这群老头子异想天开,非要重拾什么‘武林盟’的计划,逼着他当盟主。我们几个人跟着他在衡山乱窜,结果不管躲在哪儿都能被人逮住,你猜为什么?”
周翡轻声道:“衡山下面有密道。”
霓裳夫人乍听她接话,倏地一愣,好像整个人从少女的回忆中被强行拉了出来,转眼,她又成了个尴尬的年长者。
霓裳夫人顿了顿,近乎端庄地拢了拢鬓角长发,挤出一个温和又含蓄的笑容问周翡道:“是你娘告诉你的吗?”
是如今衡山已经人走山空,徒留布满尘灰的地下暗道。而他们这些无意中闯入其中的后辈在里头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结。周翡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触碰到了那种强烈的悲伤,来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物是人非”。
没有送出去的“饮沉雪”还挂在遁世的羽衣班幽香阵阵的墙上,当年的一甲一剑都已经破败在阴谋和争夺里。
还有易主不易名的“三春客栈”,老板和唯一的厨子先后失踪,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机灵又命大的小二该到哪里去讨生活呢?店面又由谁来接手呢……但无论如何,恐怕不会再叫“三春客栈”了吧?
“人老嘴先碎,”霓裳夫人颇为自嘲地笑了笑,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你在哪里学的蜉蝣阵?”
周翡心里飞快地将事情原委过了过,感觉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将自己误闯木小乔山谷,沿石牢救人的那段挑挑拣拣简要说了一遍。同时,她也一直暗中观察霓裳夫人的神色。周翡发现,自己提起“木小乔”三个字的时候,霓裳夫人纤秀的眉心明显地一皱。这使得周翡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天谢允在后院里问的问题——护送当今南下时……是否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谢允在木小乔山谷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个类似的词,当时他说的是“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周翡当时以为他是讽刺,可是后来她发现,谢允对于黑道还是白道的态度却并没有多大不同,只要人还有那么些许亮点,他的门户之见比一般人还要轻一些。
那么谢允两次指代,他的重点会不会根本不是“不在正道”和“不大体面”,而在“朋友”二字上?
霓裳夫人又问道:“那看来是李大当家命你护送吴将军遗孤回四十八寨了?就你一个人?”
跟吴楚楚有关的事,周翡全给隐去了——包括从木小乔山谷里放出张师兄他们一行的事。当时仇天玑疯狗似的在华容城里搜捕他们的经历,让周翡再粗枝大叶也不免多几分心眼。她心思急转,随即露出些许不好意思来,装出几分莽撞道:“我因为……咳,一些事,跟家里人走散了……”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四处游移,好像羞于启齿似的。
霓裳夫人定定地打量着她,不知看出了什么端倪。
刻意误导是刻意误导,但亲自将谎话说出口,却又是另一码事了——特别是周翡对霓裳夫人还非常有好感。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几天,刚刚还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过好感归好感,愧疚归愧疚,如果吴楚楚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仇天玑都要觊觎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头,也不可能实话实说。这点轻重缓急她心里还有数。周翡故意支吾了两声,本指望霓裳夫人能凭借“心照不宣”的想象力,自己误会出一个前因后果,不再追问。
可惜,霓裳夫人一脸兴致勃勃,没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性了。”这位美丽得近乎灼目的女人雍容华贵地坐在木椅上盯着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两片厚重而华丽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着下巴,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周翡:“……”
见实在糊弄不过去,周翡便将心一横,把自己追到木小乔山谷的缘由改编了一下:“这次出门,是我跟家兄一起随行。在路上,家里长辈偏心太过,我一时不忿就跑出来了,不巧被吴姑娘撞见,她是出来追我的……嗯,谁知在路上遇到了马贼抢劫路人,我一时热血上头,追上去管了闲事,这才一追追到了朱雀主的黑牢里。”
周翡说这话的时候,不怎么理直气壮,但也说不上违和。因为争宠怄气这种事离家出走,确实不便高声宣扬。如果霓裳夫人不是听说了南刀传人在华容的“丰功伟绩”,又被谢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玑在华容劫杀吴氏遗孤的重要信息,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就真的信了这个小丫头。
霓裳夫人觉得颇为有趣,因为周翡这个姑娘,看起来并不属于那种非常聪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比她会说话得多。周翡面对陌生人,有种旧时那种醉心刀剑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几分可靠,但是好像没什么心计,非常容易被人算计。她要是开口说话,别人会担心她冲动、担心她不知人心险恶……但是大概不会担心她隐瞒什么。
所以她真的隐瞒起什么的时候,就显得分外不露痕迹。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她端起细瓷的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顺着周翡的话音笑道:“这可不常见,一般长辈不是会更宠女孩子吗?”
周翡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不知道什么叫作‘委屈’。”霓裳夫人放过了她,不咸不淡地讲起自己来,“那时候不论是谁跟我说话,声气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么,只要说上几句好听的,自然会有人争先恐后地帮我弄来……有一次我在小楼上弹琴,楼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点不高兴,便将琴上的穗子揪下来扔了出去,好多人为了争抢那把穗子,打了个头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轻轻掠过望春山刀鞘上细细的纹路,暗地里松了口气。循着霓裳夫人的话音,想象那昏君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随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繁华才行。”
据周翡观察,现在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脚下那种南北交界的地方,别说大姑娘在楼上弹琴,就是在楼上表演上吊都不会引起围观。
霓裳夫人轻声道:“那时的江湖啊,真是花团锦簇。你骑着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儿都是艳阳天。十个落脚的客栈中,八个有是非。那些负箧曳屣的流浪说书人高兴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张口就来。少侠行遍天下,红装名动四方,你要是名气够大,隔三岔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战的,有找你去观战的,好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要出头,便先准备一打帖子,将前辈们挨个儿挑衅一遍……当然,这么浮躁的,大部分都被打回老家去了。”
周翡想:是不是像纪云沉一样?
但她看着霓裳夫人脸上的一点怀念,又把这话咽了回去,没开口扫兴。
“跟你们现在是不同了,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傻精傻精的,觉得天下都在我的股掌上,没有你那么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里一跳,总觉得她这句是话里有话。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一夜之间,山水还是那个山水,人却都散了。”霓裳夫人叹了口气,半晌没吭声,直到周翡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转告千岁忧一声,叫他下次不要来邵阳找我了,羽衣班要搬走了。”
周翡:“……什么?”
霓裳夫人没回答,将头转向窗外,好一会儿没吱声。然后气若游丝地哼唱道:“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过,是谢允新戏词里的一句。
霓裳夫人声音并不像寻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喑哑。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钻入人耳,像是一块小小的砂纸,轻柔地磨蹭着人的头皮。
周翡忍不住追问道:“夫人要往哪里去?”
“哪里能去呢?哪里又不能去呢?我啊,花了大半辈子时间守着一个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摆脱它,不料现在居然有蠢人上赶着来讨要,我还能怎么办呢?自然是找个地方将它埋了,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笑容一收,她转向周翡,问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
周翡实话实说道:“不是,我只是帮着拖延了一段时间,是北……是纪前辈用搜魂针强续经脉,最后手刃郑罗生的。”
霓裳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说得太多,也太疲惫了,便摆摆手,示意周翡自行离去。
周翡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但霓裳夫人已经言明了是“秘密”,贸然追问未免显得不识趣——何况她自己也没有实话实说。
她心里转着各种念头,同时满脑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个十里艳阳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屋里,一推门就看见李妍坐在她床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打五颜六色的丝带,正在那儿给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络子。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在?”
李妍见她推门进来,“呸”一下吐出嘴里的丝带:“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了跟你说了。”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么厚颜无耻地将“重要”两字跟自己扯上关系的。她回手将房门一关,将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一张“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脸,无声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飞快地说道:“你跟那个大黑炭比武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男的跟班主姐姐说了几句话。”
“那个男的”只能是谢允,因为霓裳夫人的小院里,他是万里红花一点绿。周翡没顾上纠正“班主姐姐”这个耸人听闻的称呼,缓缓把手放了下来。李妍人送绰号——主要是她那倒霉大哥给起的——李大状,因为她从小就是个告状的高手,不单嘴快,耳朵也灵。如果说别人耳聪目明都是因为功力深厚,李妍这方面则仿佛完全是天赋异禀。她对人说话的声音尤其敏感,别人数丈之外的耳语,她都能摸到个只言片语,在“偷听”这一行当里,同辈无人能出其右。
周翡踟蹰了一下,问道:“说了什么?”
李妍难得在她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用场,嘴皮子飞快,一字不差地把谢允和霓裳夫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还没说完,就发现周翡脸色不对了。李妍话音一顿,奇道:“阿翡,你怎么了?”
周翡:“……”
完蛋,穿帮了!
再一想方才霓裳夫人似笑非笑的表情,周翡尴尬得宛如刚刚在大街上裸奔了一圈,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走马灯似的变了一圈颜色。
胡乱打发走李妍,周翡一只手盖住脸,仰面往床上一躺,心里七上八下地犹豫着该怎么跟霓裳夫人解释这件事。实话实说,把自己扯破的谎揪回来咽下去,还是厚着脸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周翡这几天实在太劳心费力,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直到破晓,第一缕晨光刺到了她眼睛上,院子里隐约传来细细的笛声,周翡才蓦地从梦中惊醒。她猛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表情痛苦地把有些落枕的脖子用力扭了几下,飞快地把自己收拾干净,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然后她怔住了。
只见院中桌椅板凳依旧,花藤草木如昨,唯有那些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吊嗓子的女孩子一个都不见了。而石桌上的瑶琴、树杈上的羽衣也都跟着不翼而飞,孤零零的秋千架上只剩下一个懒洋洋的谢允。
他将脸上可笑的易容抹去了,伸长了腿搭在旁边的小桌上,手里拿着一根粗制滥造的笛子,正在吹一首小曲。
除此以外,昨天还莺歌燕舞的小院中寂静一片,好像霓裳夫人、唱曲的姑娘们,都是一群来去无形迹的鬼魅与精魄,带给她一场光怪陆离的黄粱大梦,便乘着夜风化雾而去,杳然无踪。
谢允中断了笛声,抬头冲她一摆手:“早啊。”
周翡没心情管他,一路小跑着去了霓裳夫人的绣房,这间她流连过的屋子门窗大开,里面的屏风、香炉一样没动,小桌上摆出来的两个茶杯还没收起来。好像屋子的主人只是短暂地出去浇个花……唯有墙上那把名叫“饮沉雪”的重剑没了。
“别看了,都走了。”谢允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没骨头似的靠在一边,伸了个懒腰,“这都是羽衣班的老把戏。”
周翡上前摸了摸桌上的茶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上面还保留着一点余温,道:“霓裳夫人昨天跟我说,她一直守着一个很多人都想打探的秘密,和山川剑有关吗?还是和你说的那个海天……”
谢允轻而坚定地打断了她:“嘘——”
周翡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谢允视线低垂,脸上有点缺少血色。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神色中带了几分讳莫如深的孤独,低声道:“不要随便提起那个词,据我所知,和它有关系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周翡面无表情地戳了一下他的肚子:“我看你再跟我装神弄鬼。”
谢允“嗷”一嗓子,龇牙咧嘴地弯下腰:“你谋杀亲……那个……哥!”
周翡说:“你是谁亲哥?”
“你是我亲哥。”嘴上没门的端王爷忙往后退了两步,接着又一脸无赖地道,“江湖上的秘密可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每隔百八十年都有个什么宝藏秘籍的故事横空出世,你没听过吗?你尽可以往不可思议里想嘛。”
周翡听过,不过大多是陈词滥调了,听着都不像真的。
“海天一色”到底是什么呢?
根据青龙主郑罗生的反应,似乎他当年害死殷闻岚就是为了这个。
然而偌大江湖,人人所求都不一样,有求财的,有求权的,有求情的……还有一小撮顶尖高手,求的是以武正道,青史留名。什么样的宝藏或者秘籍能满足这么多种念想,让众人都疯狂争抢,乃至当年宗师级的人物都会陨灭?
周翡撇撇嘴,忽然说道:“你说会不会这秘密追究到最后,大家终于你死我活追究出了结果,然后挖坟掘墓、历经艰险,最后找到一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就俩字?”
谢允疑惑道:“什么字?”
周翡道:“做——梦。”
谢允先是一呆,然后骤然退后一步,扶着栏杆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被一阵狗叫打断了。
羽衣班的门口传来一阵拍门的声音,有个中年男子沉声道:“请问主人家,我家那不懂事的大小姐可在贵邸做客?”
周翡先是一愣,眼睛陡然亮了——她听出了这声音,这是当年秀山堂考校弟子的马总管!
离家这么久,周翡几乎都要忘了家里人是什么样了,一路的惊慌与委屈,不见踪影的李晟,惨死的晨飞师兄,孤苦伶仃的吴家小姐,至今联系不到的王老夫人,华容城里疯疯癫癫的枯荣手,大当家写给周以棠那封令人挂心的信,还有她这飞来横祸一般莫名其妙的虚名……这些平时都被她深深地压在心底,哪怕是意外遭遇李妍,也没有一丝半毫吐露的意思——因为告诉她实在没什么用。
直到这一刻,所有的焦虑和压力通通爆发了出来,周翡二话没说就冲了出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谢允看见她眼圈居然有点红。
吴楚楚和睡眼惺忪的李妍也被这声音惊动,赶忙跟着跑了出来。
周翡深吸一口气,一把拉开大门,门外以马吉利为首的一干四十八寨弟子在大门松动的时候微微露出一点戒备来,然后下一刻集体震惊了。
马吉利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愕然良久:“阿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