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个店也能连坐,这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小客栈颇有些年头了,木阶走起来“嘎吱嘎吱”直响,一面临街,一面种着一排百十来年的古树。
二楼的小木窗一支,就有一大片浓郁的树荫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每日早上,云雾尚未收入露水中,远山近水氤氲缭绕,长街上人烟稀少,石板披霜,一眼能看见尽头。
衡山脚下,方圆好几十里,只有这么一处能让人落脚的客栈,虽说如今世道萧条,但也颇为热闹。据说此地早年间也是个热闹地界,大小店铺纷纷杂杂,后来都倒了,只剩这家名唤“三春”的客栈一枝独秀。
南来北往的过路客,都得在这儿歇脚打尖,来的自然是什么人都有,逞凶斗狠的、不讲道理的、特别难伺候的、怪癖一箩筐的……掌柜的全都给答对得顺顺当当,叫客人们平安来平安走,靠的就是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真功夫。
圆滚滚的掌柜扯了一条抹布,抬手在打哈欠的小伙计后背上拍了一下,骂道:“懒骨头,眼睛里没活,还在这儿磨蹭!”
他一边嘴里唠叨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二楼临街的窗边瞄了一眼。那里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衣裳穿得很素净,头上却系了一条红绸子,少女自有一番眉目如画,不必穿红挂绿,也不必珠光宝气,有这一点红就够画龙点睛。
她在店里已经住了三天,天刚一亮,她便会起身到窗边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这年月,出门在外的大多灰头土脸,鲜少能见着这样水灵的姑娘,掌柜的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他训斥小伙计已经压低了声音,不料那姑娘耳音极灵,还是听见了,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掌柜的忙亲自上前,满脸堆笑道:“周姑娘今日也早,早点想吃点什么呢?我看昨天那盘小菜您没怎么动,是咸了淡了,还是东西不爱吃啊?”
窗边坐着的正是周翡,衡山这一片是南北交界之处,打起来的时候,是两边都要争,眼下暂时太平了,又成了两边都不管的地方,鱼龙混杂,着实是乱。她跟谢允一路从华容奔南,不敢在北朝境内逗留,一口气跑出了北朝管辖之外,才在这三不管的地方等段九娘。
可是而今,三天期限已过,段九娘却一点音信也没有。
周翡没什么胃口,但是见人家热情,又不好意思拉着脸,便勉强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有点吃不惯,随便上吧。”
掌柜的觑了一眼她的神色,一团和气地笑道:“姑娘啊,天塌下来,可也得吃饱了不是?大清早的,别的客人都没起,您容小老儿我多两句嘴,蹉跎到小人我这把年纪,您就知道了。再过不去的事,都有过去那一天,想家的,迟早您能回家,想人的,迟早您能再见着人。别着急,只要多活一天,就指不定能遇上什么奇事呢,天天都有盼头,不挺好吗?”
掌柜的长着一张又白又胖的脸,一笑起来就见牙不见眼,倘若将这人抻开压平了放在纸面上,就是个正楷写就的“恭喜发财”,看着就心宽。周翡见他实在讨人喜欢,便忍不住跟着他笑了一笑。
掌柜的说道:“这不就行了吗?姑娘等着啊,小人叫那偷懒的猢狲给您端热的去。肚里有食,心里不慌嘞——”
这胖子说话底气十足,两鬓斑白了,依然很有劲似的,将那抹布往肩头一甩,哼着小曲就下楼去了。周翡听见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声如洪钟似的叫道:“哟,谢公子,您一大早出去啦?真早真早!”
周翡侧头看去,只见谢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对她说道:“白先生护送着吴小姐一路过去,大概会走些偏路。吴小姐不耐劳顿,路上可能还得多歇几天,肯定比咱们慢一些。我大概算算,这两天大概能有信捎来。”
周翡总算有了点精神,问道:“会有信吗?怎么送?”
“白先生以前出身‘行脚帮’,手底下有些杂七杂八的门路……”谢允一句话没说完,小二就端了早饭上来,谢允一跃而起,自己跑过去接过摇摇欲坠的水壶,“慢点慢点,我来。老板娘调的酱还有吗,今天给我盛了吗?我看我临走怎么也得顺一罐走,不然以后半年吃饭都没味。”
风尘仆仆赶路的,大多心情不会太好,店小二难得碰见这么会说话的客人,乐出了一口里出外进的龅牙:“给您盛了一大碗。”
谢允坐回来,先用热水烫了筷子,把两碗面放好,从周翡的碗里挑走了小半碗面条,又把自己碗里的几片肉拨给她。
周翡忙道:“哎,不用……”
“快替我吃了吧,”谢允抬起头来冲她一笑,露出一个不仔细看瞧不出来的酒窝,像煞有介事地说道,“这种好酱滋味太足,不能抹在肉片上,不然又糟蹋酱,又糟蹋肉,跟唐突美人一样罪大恶极。”
周翡这几天连逃命带赶路,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脾气——谢公子这一身上下,除了腿,也就只剩下一肚子歪理邪说了。他就是想跟你争辩“太阳是打西边升起来的”,也能往那儿一坐,滔滔不绝地白话一天,非得说得众人心悦诚服,发自肺腑地认为太阳就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周翡不跟他多费口舌,只是问道:“行脚帮是什么?”
谢允将老板娘酿的黄酱往面里一拌,说道:“知道丐帮吗?”
周翡点点头。
谢允道:“丐帮网罗天下乞丐,里头有帮主有长老,按着地头划片,各行其是,很讲道义,里面规矩也严,几袋的长老几袋的弟子一看便知,因此他们算是‘白道’。行脚帮差不多,也是一帮落魄潦倒跑江湖的,不过有道是‘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他们走的是‘黑道’。”
周翡没十分明白,问道:“什么……什么牙?”
“快吃饭,一会儿别凉了,听人说话不占你的嘴。”谢允屈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见她低头扒了几口面,才不慌不忙地接着道,“‘车船店脚牙’说的大致是五种行当,驾车的、撑船的、开店的、行脚的、倒买倒卖的,这些人走南闯北,倒不一定坏,只是里头人多水深规矩大,不懂事的肥羊倘若撞进来,被人杀人越货也只有自认倒霉。”
周翡心里“咯噔”一下,一想到吴楚楚那千金大小姐在一个“杀人越货”的人手里,吃到嘴里的东西就有点咽不下去。
谢允接着说道:“这五种人统称‘行脚帮’,虽然不归一个老大管,但是互相之间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条线路有一条线路的兄弟,做的买卖叫‘一手黑一手白’。你要是懂行,是自己人,手里有线,那么放心,行脚帮的规矩大过天,无论你是送东西、送信,还是打听事,都能办得妥妥帖帖,很靠得住,这叫‘做白生意’。‘黑生意’我就不多说,你也想象得出来——白先生那个人你不用担心,他是我一个堂弟的人,靠得住,手上有七八条行脚帮的线路,跟着他走,只要不兜头遇上北朝鹰犬,去水匪寨子里都有人给你烧鱼吃。”
周翡“哦”了一声,她原先还以为自己就算出身“黑道”,下山一趟才明白,四十八寨扯匪旗完全是为了恶心北朝皇帝的,出来逛一圈,人人都觉得她是名门正派中出身的小白花,还是在世外桃源长大的。
周翡想了想,又问道:“那我能请他们帮忙找人送信吗?”
谢允一挑眉:“嗯?”
周翡挨个儿数:“我得先找王老夫人,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先是我哥不告而别,现在我又找不着了,她回家没法跟我娘交代,这会儿指不定得怎么上火。再有晨飞师兄的事我也得告诉她……那边叛变的暗桩,不知道牵扯了多少人,也得知会长辈一声……”
谢允惊奇地打量着她:“你脑袋不大,可还真能装事。”
周翡被他打断思路,半死不活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一时间愁眉不展,越发地想回家——在四十八寨的时候,她连跟李晟都懒得较劲,每天除了练功就是偶尔应付应付李妍,心里什么事都不装,哪怕是刚下山那会儿,她也只想老老实实地给王老夫人当一个本分的跟班,连寨中的暗桩在什么地方都不曾留意过。
谁知世事无常,转眼她就孤立无援,一身心事。
谢允想了想,突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这个给你。”
周翡莫名其妙地接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包糖块,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恐怕是农家自制,切得粗枝大叶,一块能噎死个把小孩子。她狐疑地看了看谢允:“我以为你一大早出去是有正事,闹了半天是买糖去了?”
谢允摇头晃脑地说道:“什么是正事?凡人眉下一双眼,有人看宏图霸业是正事,我看哄小美人高兴才是正事,有什么高下之分?我觉得我更风雅一点。”
周翡皮笑肉不笑地道:“谢大哥,我看你那轻功还得练,起码得跟嘴贱差不多勤快,不然容易有血光之灾。”
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重重的拍门声。
客栈开门迎客,只要不打烊,大门都是敞开,来人却非得敲门彰显自己驾到。
周翡被那动静惊动,探头一看,只见来人身材干瘦,嘬腮尖下巴,一张雷公嘴,贴上毛就能出去耍猴,还穿了一身白衣裳,身后跟着一大帮披麻戴孝的人,活像刚哭完灵。那为首的瘦猴一脚里一脚外地跨在门槛上,将这小小的三春客栈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冲掌柜的抱拳拱手道:“大爷,兄弟们‘升棺发材’,方才抬着三长两短入阴宅,号了一路,卖了不少力气,您讨个吉利,赏两杯茶水与我们吃吃吧。”
这会儿住店的客人已经纷纷起身了,正要三三两两地出来吃早点,一大清早碰见一帮披麻戴孝的堵门,脸色都不大好看。
掌柜的也真是个人物,碰见这事,居然还能挤出笑容来,团团拜了一圈,口中和和气气地说道:“这个没问题,小路子,拿些茶钱过来给‘白孔方’的大哥们解渴!”
那跨在门槛上的瘦猴听闻他一语道破自己来历,便抬眼盯了掌柜的片刻,僵尸似的笑了一下,比画了一个大拇指道:“掌柜的不愧是生意人,招子亮,有眼力见儿,懂事。”
周翡小声问道:“‘白孔方’又是什么玩意儿?”
谢允道:“就是纸钱——原来有大户人家出殡发丧讲排场,怕家里孝子贤孙不够,请一帮人专门跟着哭灵操办。现在兵荒马乱的,怕是没那么多生意,倒做起吃拿卡要的买卖了。没事,开店迎客的,应付地痞流氓是常事。”
他话音没落,便只见店小二捧着个小钱袋上前,战战兢兢地递给那几个哭丧的。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说道:“区区茶钱,不成敬意,诸位兄弟进来歇个脚,垫一垫肚子好不好?”
大约是钱给够了,那瘦猴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神色也缓和了不少,点头笑道:“不必,不早了,不耽误你生意,走——”
他一声令下,一大帮“孝子贤孙”拿起送出殡的唢呐铜锣,一个个唱念做打俱佳地走了,落下一地纸钱。店小二见他们转身,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叫掌柜的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骂道:“看什么看,还不扫地去!”
骂完自己人,掌柜的很快又堆出一脸笑容,挨个儿给店里的客人赔不是。倘有那好说话的,抱怨一声就算了,也有不好说话的,须得掌柜再三作揖,吉利话说尽,嘴皮磨破一层才行。
周翡从楼上往下看,觉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卖的“磕头不倒翁”,忍不住恻然,感觉开店这行当,她这辈子是做不了的。她曾经感觉迈过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阔,没什么能难住她,如今才知道,以她这一点微末的资质,大约也就够给人看门护院的,不要说大事业,“小事业”也是一团乱。
周翡捏了一块谢允买的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好大一块,半天才能尝出一点发苦的甜味。她心想:这次回去,不好好闭关练个三五年,我就不随便出来丢人现眼了。
就在这时,客栈外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唢呐和铜锣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客栈一静,门口扫地的店小二睁大眼睛。周翡自二楼木窗往外张望,只见两匹快马气势汹汹地跑过长街,马上的人头戴斗笠,看不清脸孔,直接从“白孔方”那帮人中间闯了过去。骑马的人手拿长鞭,两下掀翻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孝子贤孙”,只见那鞭子上生着倒刺,沾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层人皮。
那两人转眼冲到了三春客栈门前,见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着扫帚不知躲闪,沾着碎肉末的鞭子劈头便向他抽了过去。眼看店小二一颗脑袋要变成个烂西瓜,二楼突然落下两根木筷,一根打偏了鞭梢,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
那骑马的人长鞭登时脱手,险恶的倒刺跟倒霉的店小二擦肩而过,差点头面不保的店小二“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哆嗦成一片树叶。
骑马的人一把摘下头上斗笠,恶狠狠地瞪向二楼木窗——原来这抬手便打杀人的恶徒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周翡不躲不闪地回视着那青年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把糖块嚼了。
马上那青年的面貌可谓是眉清目秀,只是眉目过分修长了些,眉梢收成细细的一线,几乎扫入鬓角,看着十分阴柔。他下巴微尖,薄嘴唇,加上一双好似带了毒的眼,看谁都像是跟人家有杀父夺妻之恨,是典型的“天庭不饱满,地阁不方圆”,仿佛是照着民间相书上“刻薄寡恩”的那一页长的。
那青年人一眼对上周翡的目光,见不过是个小姑娘,也没太将她放在眼里,气焰嚣张地喝骂道:“哪里来的狗拿耗子?”
周翡本想回一句“我当是何方妖孽,原来耗子也能成精”,结果话到嘴边,没说出来——谢允那厮不知道买的什么破糖,把她的牙粘住了。
周大侠刚刚路见不平,拔了筷子,实在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抠牙,只好颇为隐晦地瞪了谢允一眼,高深莫测地端起旁边的茶杯漱口。谢允不明所以,还当她是经历了一番生死劫难后稳重了不少,心里叹道:多少人七老八十了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小小年纪,口舌之快都能忍住不逞,着实不容易。
深切地误会了周翡的谢允笑眯眯地冲楼下拱手道:“这位兄台气度不凡,一手‘四冥鞭’使得出神入化,何必跟他一个眼瞎挡路的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此言一出,客栈中不少人脸色都不对了,顾不上瞧热闹,纷纷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撤。
周翡一头雾水,便见谢允眼睛看着楼下,手指蘸着水,在桌上写了“青龙”二字。她愣了愣——在山谷中,周翡偶遇沈天枢的时候,从对方嘴里听说过,活人死人山上有四个头头,分别以“四象”给自己脸上贴金,木小乔就是“朱雀”。
既然有“朱雀”,想来也应当有“青龙”“白虎”“玄武”之流。楼下这青年人应该不是“青龙主”,否则不会让她一根筷子打掉长鞭,但瞧他那神气的样子,想必在青龙座下也是个人物。
马上的青年眉头一皱,刚要开口,旁边他的同伴却缓缓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
那人缓缓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面孔,混浊的目光在周翡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谢允身上,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家少爷脾气不好,赶路又急,多有得罪,给诸位赔不是了。”
那杀人的青年听了,似乎颇不满意,拉着脸,觑着老者只是冷笑。
三春客栈的掌柜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客栈中跑出来,双手将店小二从地上拎了起来,一揖到地道:“不敢不敢,挡了尊驾的路,真是对不住。”
一个老随从,一个胖掌柜,各自客气各自的,一个在马上,一个在地上,互相“对不住”了半晌,直到旁边青年人的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那青年才冷冷地说道:“二位这堂还拜得完吗?”
掌柜的忙拎着自家小伙计让路,说道:“您请。”
那青年却看也不看他,翻身下了马,将马缰绳随意一扔,身后的老人双手接住,像个尽忠职守的家仆。青年旁若无人地走进客栈中,先是指着二楼的周翡说道:“我对女人向来网开一面,算你运气好,待此间事了,下来给我磕个头,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周翡一脸惊奇,有点没明白,她好不容易把那块糖漱下去了,忙问谢允道:“你看清楚了吗?方才究竟是我打了他,还是他打了我?”
谢允在桌上写下的“青龙”二字水迹未干,剩了寥寥数笔,组成了“月尤”,见她三言两语间,好似执意要打架,只好暗自摇头,心道:我刚还说她沉稳了不少,唉,真不禁夸。
当下他闭口不言,抓紧时间把剩下的面扒进嘴里,准备随时舍命……给君子加油助威。
白脸青年气得柳眉倒竖,颐指气使地对身边的老人说道:“给我把那臭丫头捉下来!”
老人迟疑了一下。
白脸青年便跳着脚道:“你去不去!”
那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普通的短剑或轻或灵,乃刺客的爱宠,那老人手上的短剑剑柄却十分厚重,手小的人恐怕都握不满一圈,上面活灵活现地雕着几条蟠龙,尾巴钉在剑柄上,张口欲噬人似的。
谢允目光一扫,忽然说道:“九龙叟一双手上功夫天下无双,什么时候倒要对一位后辈言听计从了?”
那老者摇摇头道:“主上有命,不可违,这位公子,姑娘,得罪。”
话音没落,佝偻的老头就好像自平地拔起,转眼已经蹿上了二楼,短剑出鞘声如龙吟,直指周翡。这老头子断然不是什么善茬儿,上一句话还说得客客气气,下一刻手里短剑就如毒蛇出洞,根本不给人留反应的余地。倘若周翡几个月以前遇见他,恐怕甫一照面就已经蒙了。
然而周翡已经见识了朱雀主、北斗,甚至枯荣手,她就像是一棵被无数绝代高手揠起来的苗,跟四十八寨中那个不知世事的乡下丫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周翡当下躲也不躲,人依然坐在长板凳上,横刀架住短剑,一伸腿将对面谢允连人带长椅踹出了两丈有余,省得他碍事。她随即手腕一翻,长刀噌的一声亮了相,贴着那老者的手肘,自下而上掀了上去。
谢允好整以暇地坐在数丈以外,干脆跷起了二郎腿,嘴里还不肯闲着:“留神他剑柄里的乾坤。”
刚说完,只见那九龙叟手腕“嘎啦”一声,拧成了一个颇为吓人的角度,“咻咻”的声音从大张着的龙口中掠过,剑柄上小龙口中突然射出了两支巴掌长的小箭,一支射向周翡,一支射向那姓谢的支嘴驴。
谢允一看,这死老头好霸道,连看热闹的都打,猛地往旁边挪了半尺,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支短箭,椅子却失去了平衡,他直接坐在了地上。
谢允也不生气,干脆收起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盘膝往地上一坐,神神道道地说道:“老人家,凡事太过,缘分必然早尽,您不劝劝自家人,反而听之任之,为虎作伥,实在有失高人风范。”
周翡脚尖一点,上了桌子,那小箭擦着她的鞋底钻进了木桌子里,一支不算,只听“笃笃”几声,短箭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蜉蝣阵可以延展天地,也可以在方寸间走转腾挪,周翡的身法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整个二楼顷刻间没了人。
这时,突然有人扬声道:“住手!”
那九龙叟听了这人出声,脸色骤变,顿时顾不上周翡,连楼梯都来不及下,双脚一跺,使了个破坏性极强的“千斤坠”,直接将二楼的木板踩碎,落到一楼,拦在那小白脸面前。
周翡心道: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你算哪根葱?
她当即就要追上去,却被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的谢允一把拉住。谢允小声道:“英雄,你先歇歇,给人说两句话的工夫。”
说话间,只见一个三十七八岁的汉子缓缓从后厨走了出来,那人瘦高挑,身上挂着围裙,两肘往下套着两个略带油渍的套袖,是个厨子打扮。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整个人却依然显得十分落魄,一点精神都没有。
谢允小声叹道:“原来那酱不是老板娘酿的。”
周翡将长刀在他嘴前入鞘,示意他闭嘴。
那厨子冲掌柜的弯腰施礼道:“掌柜的,对不住,又给您惹麻烦了。”
掌柜的摆了摆又白又胖的手掌,叹了口气。
厨子缓缓地将两臂上的套袖卷下来,放在一边,抬起眼,看了一眼被九龙叟护在身后的小白脸,说道:“阿沛,冤有头,债有主,不要连累不相干的人。”
那叫作“阿沛”的小白脸听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哇,这么说你是出来还债的?”
厨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要怎么样,你说。”
小白脸笑道:“这个容易,我不要你的命,你先当着我的面,剁下自己一只右手,再跪在地上给我磕上百八十个头,叫我穿个三刀六洞,咱们以往的恩怨就算了!”
他说到这儿,三春客栈外面突然冒出来一大帮人,袖上一水儿地绣着张嘴欲噬人的恶龙。客栈中其他人见来者不善,纷纷退至墙角,硬是腾出了中间一块空地。
周翡自从见识了木小乔的所作所为,对活人死人山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她觉得这小白脸沿街伤人不说,看起来还格外讨厌,连喘气的姿势都特别欠揍。李大当家说过,提刀不敢拔,不如给人家切瓜去。何况那九龙叟方才不由分说就动手,也不算与她毫无瓜葛。
周翡这段时间本就心有郁结,干脆纵身落到楼下,将长刀往地上一戳。
厨子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那小白脸立刻退了一步。见状,那厨子好似笑了笑,停下脚步,轻声说道:“那倒也没什么,我同你回去,要杀要剐全看你,不要搅扰了人家。”
掌柜的忽然开口道:“慢,慢动手,诸位大爷,劳驾,您看,我这小店里就这么一个厨子,您将他领走了,我上哪儿去再找一个来呢?”
他一边说,一边凑到那小白脸面前作揖。
小白脸冷笑一声,伸手便向他胸口:“我管你……”
周翡一根手指卡在刀鞘上,正待出手,却见那面团似的掌柜伸手一带,便将那小白脸的胳膊别了过来。小白脸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上去似的,往前踉跄几步,顷刻受制于人。掌柜的扣住他半个臂膀,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那小白脸疼得满头冷汗,而他居然也还算硬气,闷哼一声过后,愣是咬着牙没再吭声。
周翡没料到还有这种变故,一缩手,翘起来的刀鞘“吧嗒”一声落了回去。
谢允慢慢悠悠地在她耳边说道:“衡山脚下这三不管的鬼地方,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当光是嘴甜就能混下去吗?你瞧见那掌柜的一双手了吗?”
周翡眨眨眼。
谢允见她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眼尾一小簇睫毛微微翘起,显得十分可爱,贱人之心便又蠢蠢欲动,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大尾巴狼似的说道:“说句好听的,我告诉你。”
周翡一提刀柄敲在谢允肋下:“说不说?”
谢允被她敲得一弯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见周翡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忙道:“说说说,英雄省点力气——这小店不大,客人又多,平日里都是掌柜的当伙计使、伙计当驴使,你瞧那掌柜的,好几次打烊后,清扫擦桌子之类的粗活都是他自己动手干。干活的人掌心自然茧子摞茧子,你不觉得他那双手皮肉太细了吗?”
周翡还真没留意过,闻言一愣,她仔细看过去,只见掌柜的那双手洁白如羊脂,掐着那小白脸的脖子,手背上连一条青筋也看不见,依然是不温不火地笑道:“劳驾,劳驾,诸位堵着门,我这一大早没法做生意,求大爷们体谅体谅小人,给您作揖了。”
他说着,往下弯了弯腰,随着他的动作,那小白脸脸都扭曲了,涨得紫红。厨子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本想说什么,却又想起掌柜的这是为自己出头,只好憋回去了。
九龙叟目光闪动了片刻,从怀中摸出一面小旗,一抬手插在门口。
谢允喃喃道:“大事不好。”
周翡没来得及问,便见那九龙叟突然出手,一把抓起了墙角一个住店的行商。那行商身边跟着好几个走镖的护卫,愣是谁都没来得及反应,眼睁睁地见他拎小鸡似的拿了自家主人,纷纷拿起兵刃,却谁也不敢先动。
厨子脸色一变,沉声道:“你们做什么?”
九龙叟一脸无奈,叹道:“掌柜的真人不露相,一举捉了我家少主。老朽束手无策,抢不回人,若是讨要,掌柜的想必要提出老朽做不了主的事——要么是看护不力,要么是办事不力,二者择其一,老朽的罪名是必然落下了。依着我家主上的脾气,我这老命也是必然保不住了,那么掌柜也便是老朽的杀身仇人了。我一个老废物,别的事办不成,只好先给自己报个仇。诸位掏钱住店,是跟我的仇人做生意,这样算来,连坐也没什么不妥当。”
他话没说完,双手已经骤然发力,那倒霉的过路行商吱都没吱一声,头一歪,没了气。
九龙叟将尸体一扔:“青龙旗立在门口,此地便是只许进不许出,只留死人,不留活人,你们还等什么?”
客栈外面围的一大帮人闻言,立刻冲进了客栈,将这小小客栈连掌柜的带住客一起围住。
周翡:“……”
住个店也能连坐,这他娘的招谁惹谁了?
那九龙叟一声令下之后,好似破罐破摔,抽出他那把亮着九个豁牙的短剑,径直冲那小白脸胸口捅去。
掌柜的却仿佛并不想要这小白脸的命,当下便挟持着他往后退去。场中形势骤然逆转,变成了九龙叟要杀自己人,掌柜的玩命护着,还颇为束手束脚。小白脸自带倒霉之气,谁跟他一拨谁吃亏,胖掌柜虽然深藏不露,但是带着这么个大累赘,几回合下来,也是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活人死人山青龙座下一干教众冲入客栈中,逮谁砍谁。
谢允四下一看,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这种场合我可不大擅长应对……”
周翡冷声道:“知道就别碍事。”
她话没说完,已经纵身冲向九龙叟,长刀裹着风雷之声便呼啸而至。方才在楼上,她虽然和九龙叟动过手,但那时周翡不知对方深浅,也不知道他们大老远跑来找事的来龙去脉,不好不由分说地大打出手,因此出手多有保留,基本只是招架。
可是这会儿她一看,什么青龙朱雀灰泥鳅煳家雀,闹了半天都是一路货色,她无端被“连坐”,冤得一肚子火,顿时将木小乔的仇一起记在了这伙人身上。周翡此时再一动手,仅仅是声势便与方才大有不同。
那九龙叟悚然一惊,低喝一声,短剑荡开周翡的刀,两人电光石火间短兵相接了三四次。
九龙叟凶名已久,内功自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能比的。周翡的破雪刀虽冠绝天下,但几次三番下来,手腕也不由得发麻。
殊不知九龙叟也在暗自惊骇——周翡的手腕麻不麻他是不知道的,可这女孩子的刀法极凛冽,竟有几分熟悉,而且步步紧逼,丝毫没有少年人与人动手时的犹豫与迟疑。
九龙叟暴喝一声,加了十成力,仗着自己内力深厚,狠狠地压住了周翡的刀背,两人一时间僵持。这时,那厨子却突然在旁边轻轻地说道:“姑娘这难道是……破雪刀吗?”
“破雪刀”三字一出,九龙叟神色立刻变了,只见他手中短剑“咔”一声转了个角度,剑柄上一支小箭从一个十分隐蔽的角度飞向谢允,逼迫周翡不得不撤刀回救,她只得错一步追上那支小箭,用刀尖挑了下来,九龙叟却借机运力于掌,一掌拍向她后心。
然而蜉蝣阵千变万化,以万物为遮、万物为挡。周翡去追那飞箭的时候,事先本能地伸脚一踢旁边的长凳子,那长凳子跳了起来,正替她挡了一下。木凳随即四分五裂,周翡只觉一股阴寒的掌力自她肩颈大穴涌入,掌力虽被凳子挡了一下,威力依然不容小觑。她内腑巨震,嗓子里顿时冒出了腥甜气息,然而与此同时,她身上另一股内息突然自行流转。
周翡当时没细想,含怒回手一刀,这一刀是“破雪刀”中“山”一式,中正厚重,她以往使得中规中矩,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带出了说不出的肃杀之气,比平时生生快上了三分。
九龙叟本就是欺负她年幼真气浅薄,不料这一掌拍过去,非但没能伤她,反而仿佛逼出了长刀的凶性。他愣是没敢硬扛,仓皇退开两步,手持短剑护在胸前,如临大敌地盯着周翡。
原来周翡虽然从段九娘那里机缘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荣真气,却没来得及学会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两股真气虽然相安无事了,却并未合而为一,有点各行其是的意思。这种古怪的情况,哪怕段九娘还在,恐怕也教不了她。而这股险些要了她小命的枯荣真气一直沉在她的经脉中,方才却意外被九龙叟一掌激发出来。
周翡筋骨稍显细弱,不止一个人断言她练破雪刀会事倍功半,可枯荣真气却又极暴虐,正好补了她的短。
枯荣真气和破雪刀曾经相争相斗,而后阴阳两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为一。
周翡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九龙叟神色闪烁片刻,收了短剑,冲她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与姑娘无关,那么便多有打扰了。我们这里大动干戈,这许多人,刀剑无眼,难免误伤。姑娘可以带着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来日有缘再见,老朽再给你赔罪。”
周翡:“……”
九龙叟方才还说住了店的就得连坐,这会儿又变成了恩怨与她无关了。他听见“破雪刀”三个字之后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见一时半会儿杀不动,又变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而“嘿嘿”二字更是猥琐无比,“朋友”两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从“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羞辱到仓颉始造字时。
周翡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在一句话里塞这么多屁,一时间“叹为观止”,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旁边沉默了半晌的那厨子却开了口,说道:“既然九龙叟发了话,小姑娘,你们能走就走吧,你们本就是无端被我牵连,实在抱歉。”
谢允双臂抱在胸前,没吭声,倒先笑了起来。
周翡不留情面地说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来还是愿意走,用不着蚯蚓来指挥。”
谢允在旁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我妹妹虽然没大没小,时常殴打兄长,但听她说话还是很顺耳的。”
九龙叟脸颊绷了绷,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非闯进来,既然二位给脸不要——今日南北双刀齐聚在此,我青龙一脉的要好好领教,请,请。”
他这一声令下,身后的活人死人山教众立刻训练有素地堵上了客栈的门,飞快地结了阵。
青龙主和那将属下当羊放的朱雀主木小乔不同,不爱自己动手,最擅长群殴。他创了一种人多势众的“翻山倒海”大阵,打仗不见得行,对付落单的高手却是极佳。
周翡却不知厉害,她的心神被“南北双刀”四个字占去了大半,震惊地看了看圆滚滚的掌柜,又看了看一脸憔悴的厨子,不知道这个“北”指的是谁——当年南北双刀并称双绝,南刀李徵在蜀,北刀关锋在关外。
李徵交游极广,后来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举世闻名。相比而言,那位关锋关老前辈就不太爱问世事了。他比李徵还要年长十来岁,早年还有些传说,自从旧都叛乱之后,他便再没有入过关,逐渐成了个传说。到如今,想必已经作为一个普通的牧羊老人终老荒原了。
蜀中一年到头连个雪渣都看不见,南刀却是冰冷凛冽,有北风卷雪之势;而塞外除了风沙就是牛羊,北刀的刀法却极柔,人称“断水缠丝”。
谢允正色起来,对那厨子拱手道:“敢问前辈可是北刀传人——纪云沉纪大侠?”
那厨子没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语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惭愧,在下确实姓纪,如今已是废人,不敢污了先师名声,‘北刀传人’万万不敢领。”
那被胖掌柜挟持的小白脸却在旁边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没脸领,你且问问他,还敢不敢动刀?”
纪云沉低头道:“不错,我发过重誓,自废了武功,终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动武。”
周翡惊呆了,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都不跟人动武,那倘若别人要杀你呢?”
纪云沉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带着披块白布就能哭灵号丧的愁苦,轻声细语地对周翡说道:“让他杀就是了。”
他话音没落,小白脸已经一脸恶毒地叫出声来:“那你怎么还不赶紧去死?这一客栈的人,今日在此丧命,都是受你牵连,你为什么不死?”
纪云沉听了,神色仿佛更黯淡了些,他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周翡击落的小箭。
谢允总觉得他脸上有种“活够了”的气色,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咙里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龙叟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活人死人山何时讲过道理?”
那小白脸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那自然,要论武功,九龙叟未见得排得上,可要论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敌手。别说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耽误他老人家由着性子杀人!”
周翡一头雾水地听他吠了这许多废话,愣是没听明白这小白脸是想要纪云沉死还是想要他活。她怀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脑子都有问题——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前后一致,没事老是自己说嘴打脸玩!
九龙叟冷冷地看了那小白脸一眼,口中蓦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号子,他身后的人阵骤然动了,扑向客栈中的众人。
要论打架,周翡从来都不看别人的动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当即抽刀迎了上去。
这一动手,她才发现这些人的棘手之处。这些青龙教众明显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像一张缠人的大网。破阵一般是逐个击破,可是对上这些人,一旦深入一点,那“网”便会顺着力道缩下去。杀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补上,不多不少,有条不紊。客栈外面还等着不少人,随时准备按顺序入阵,他们个个武功庸常,可是凑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巨人”。每个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头发,死多少都不伤筋动骨。
这客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让这张“人网”给网得水泄不通。
周翡不过稍一迟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压在了她的刀上,身后一边两个人立刻补上同伴的位置,分别从四个角度扑向她。
只听谢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闻声手腕一别,逆转枯荣真气,猛地将长刀往前一送,当场捅死了一个青龙教徒。随后循着破雪刀“风”字一诀,眨眼工夫连出十四刀,将那人网逼退了一瞬。她骤然往上蹿起,脚尖在一个青龙教徒肩上一点,攀上了二楼木阶,挣脱了那纠缠不休的翻山倒海大阵。
周翡低头一看下面人数众多的青龙教众,头皮有些发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不料一回头,却见谢允那厮早早找了个“风水宝地”——木阶悬在半空的一个夹缝里,前后有木头柱子挡着,可躲可藏,十分逍遥,当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谢允露出个头来,对她龇牙一笑,说道:“破阵不难,你听我说,先把门窗封住,不让他们补人,然后记住‘唯快不破’四个字,再密的网也怕火烧,不足为惧。”
此人全然是胡说八道——想要封住门窗,首先得有个人深入阵中,撕开一条长口子,在内外两拨人夹击时强行封门,隔开里外两伙青龙教众,再和客栈里的人里应外合才行。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地怒道:“什么馊主意,你行你上!”
谢允全无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时的英雄气概,当即一缩头道:“我可不行。”
周翡:“……”
姓谢的可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头一看,胖掌柜点了那小白脸的穴道,将他扔给纪云沉看管,全力应对九龙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强挣扎,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飞身而下,将“风”一式发挥到了极致,生生将青龙教众的大网撕开一条口子。然而几次接近门口,却总是被人海填回来。人网在她身后不住地收缩,周翡心里发急,手上刀已经快成一道残影,却总觉得越反抗越无力。
这时,那纪云沉突然开口说道:“姑娘,刀法一个套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辈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于前人绝学了。”
周翡正在焦躁,火气本来就大,听了这大而无当的一句话,心道:瞎扯什么淡?
纪云沉说话有一点中气不足,语气却非常平静,好像旁边这些大侠与魔头将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动摇不了他这心如死灰的平静。
这位传说中的北刀传人不紧不慢地说道:“破雪刀共九式,从前往后,分别是‘山’‘海’‘风’‘破’‘断’‘斩’‘无匹’‘无常’‘无锋’。我年幼的时候,有幸见过李前辈一面,以为他的刀,精华在‘无锋’。而破雪刀到了李大当家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见过一次,她的刀,精华在‘无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辈,也不是李大当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周翡刚开始觉得这个人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连累了这么多人也没什么表示,便看他有点来气,不想听他唠叨。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听进去了,及至听到“无锋”“无匹”那一段,周翡便觉得好像有一根楔子凿开了她的脑壳,就算不是“醍醐灌顶”,起码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顶”。
她手上不由得顿了一下,险些被包围过来的青龙教众堵在人群中。
周翡心道:对啊,我外公没的时候,我娘比现在的我也大不了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学成了什么熊样呢。她说破雪刀就是“无坚不摧”,到底是祖传的还是自己编的都不一定,我为什么就奉为圭臬了?
周翡自从下山后,长的不光是心眼和见识。曾经,她将李瑾容当成自己做梦都想超越的目标。那时候,周翡一方面觉得李大当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她能毫不费力地夺下她娘手里的长鞭。另一方面,她又隐隐地对李瑾容有种说不出的依赖,她潜意识里相信,哪怕天塌下来,只要李大当家还在,四十八寨就不会被埋在里面。因此大当家说的话一定是无可辩驳、无可争议的,大当家教的功夫一定是最权威的,最正确的。
可是此时,好像都反过来了。
周翡亲眼见了人间无数她想都想不到的艰辛,亲身承担过一点跟李瑾容当年比起来微不足道的责任和压力,才知道李大当家其人,确乎是了不起的。而见识了活人死人山的大魔头、北斗贪狼甚至枯荣手这样的绝顶高手,周翡反倒觉得李瑾容的功夫虽然也属于一流,但未必就能一枝独秀。
一瞬间,九式破雪刀原有的框架仿佛突然在周翡心里分崩离析,她想也不想,由着性子横出刀背,压住一个青龙教徒手中的兵刃。那人本能地用力往上顶,周翡顺势就着刀锋滑了过去——像她无数次用一根柳条滑过牵机线一样!
滑到尽头,周翡手中刀锋陡然一立,“破”字诀已经蓄势待发,她面前的人来不及反应,已被那如毒蛇吐芯似的刀捅了个对穿。周翡一脚将那尸体从自己刀尖上踹了下去,随后伸手一操,拎起尸体的领子,狠狠往前一撞,正要上前补阵的人顿时被撞飞了。
天下阵法,虽然千差万别,但有些道理是固定的。周翡虽然从未曾系统地学过,但对打架……特别是打群架一事天分极高,一套“蜉蝣”就已经足够使她如虎添翼了。
她撞开补阵人,不往前走,反而后退一步,手肘一吊,点在一个青龙教徒的下巴上。那人仰面倒下,旁边的人忙要上前,一剑刺来。周翡用刀背一顶,顺着他的力道侧身掠出去,将密集的阵法豁开一条小口。
有五六个青龙教徒见状,忙上前来截,周翡就像练了缩骨功一样,从他们之间的缝隙中极灵巧地钻了过去。她像一把抓不住的流水,“水”流了一半,她手中刀却又骤然翻脸,回手下劈,那一刀之果决狠辣实在值得记下一笔。一个青龙教徒难当其锐,来不及回撤,后背上已经挨了一刀,他剧痛之下往前一扑,正好扑到几个同伴的兵刃上,当场成了一块被穿了好几根签子的腊肉。
整个翻山倒海阵被周翡这一冲一豁,开出了一个窟窿。
而她转眼已经到了门口。
这时,只听谢允一声大叫道:“你的‘销骨散’呢?”
他话音没落,周翡已经会意地一扬袖子,堵在门口的一干青龙教众听了这等恐吓,预感到有种见血封喉的邪物,不由得集体往后退了一步。周翡一刀将退得慢的人斩于刀下,随即“哐”一声甩上了客栈的门,回手长刀横扫,逼退想要靠近门的青龙教众,接着又自己将客栈木门拉开。门外方才上了当的一帮傻帽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要往门里撞,一下没刹住,当当正正地撞在了迎面一招“不周风”上,血溅在门口,一下多了好几具尸体,成了天然的门挡。
谢允喝道:“都愣着干什么,阵已破,不足为惧,你们怎么还不反击?”
其实翻山倒海阵没破,只是周翡方才一番速度太快,将整个阵给牵制住了,乍一看好多人站错了位,倘若真有人指挥得当,这阵眨眼就能归位。可惜九龙叟正跟胖掌柜斗得难舍难分,无暇他顾。谢允这一句“惑众妖言”当即落地生根,立竿见影地将青龙教的翻山倒海阵给“吓”乱了。
客栈中原来没有招架之力的人一听,立刻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跟堵在门口的周翡两面夹击,这样一来,那阵法真是不破也不行了。
谢允抽时间冲周翡挤了挤眼,比了个大拇指——你有三尺青锋之利,我有三寸长舌之绝,天衣无缝,合作无间。
周翡心说:呸。
她扭过头去,懒得看这不要脸的东西手脚并用地扒在楼梯夹缝里散德行。
场中情形登时逆转,胖掌柜一声大喝,双手一合,那对又白又嫩的手掌生生将九龙叟的短剑扣在了掌中,竟有些刀枪不入的意思,然后他一脚横踢,正中九龙叟的侧腰。所谓“女怕打胃,男怕打腰”,九龙叟挨了个正着,横着便飞了出去,一头撞在木阶旁边的立柱上。他倘若是个瓷人,此刻恐怕已经被踢碎了半边。
九龙叟抽着气无意中一抬头,正跟吊在半空中、藏在木阶夹缝里的谢允目光撞上。
谢允一缩头:“啊哟,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九龙叟一见谢允这小白脸,恨得心肝一起抽起筋来,只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剁馅喂狗,登时一剑朝他刺去。谢允就像一片纸,几乎不着力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脚尖刚一沾上地面便顺势滑开。
密封的客栈中好像无端卷来一阵秋风——谢公子就是那片随风而动的落叶。
“落叶”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嘴上不歇气地说道:“大伯,柿子不能光找软的捏啊,多损您老人家的一世英名?”
说话间,他已经飞身上了二楼,还有暇回头冲九龙叟龇牙一笑,然后纵身往九龙叟方才踩出来的洞口落去,只将九龙叟气得七窍生烟,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不料那胖掌柜正好在洞口底下等着,当即狞笑道:“你下来吧!”
九龙叟再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胖掌柜一把抓住他的小腿,直接将他拽下来抡在了地上。
此时,一干青龙教众没有了翻山倒海阵,成了一帮没脑袋的乌合之众,门口被周翡守得滴水不漏,里面的人则已经被愤而反击的住客们杀了个七七八八。
胖掌柜低笑了一声,冲那九龙叟道:“老哥,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说完,他大手一拧,便要将九龙叟的脚腕拧断。
可是就在这时,“咔”一声极轻的动静响起,客栈太嘈杂了,连胖掌柜自己都没听见,纪云沉和谢允却同时抬起头,异口同声道:“小心!”
那九龙叟的脚踝处竟然还有一处机簧,外力一拉一拧,一根巴掌长的小铁箭便直冲着胖掌柜的面门飞去。胖掌柜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将九龙叟一条腿生生撅折,然后抬手护在面门前,那小铁箭正戳入他掌心中。
胖掌柜那双刀枪不入的手仿佛一把抓在了烈火上,一阵灼痛瞬间卷上全身,血流出来就是黑的——那铁箭上竟然有毒!
纪云沉的脸色陡然变了,蓦地站了起来,却见那胖掌柜满头冷汗地从旁边捡起一把不知谁掉落的板斧,大喝一声,将自己那只中箭的右手齐腕剁了下去。
纪云沉失声道:“花兄!”
从九龙叟暗算,到胖掌柜中箭断腕,统共不过一息的光景,谢允连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已经呆了。半晌,他才低声道:“花?难道是‘芙蓉神掌’花正隆?”
胖掌柜面色青白,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两排牙不住地往一起撞,却还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还有人记得我这老东西,幸……幸甚。”
九龙叟一条腿畸形地垂在一边,差点疼晕过去,死狗似的在地上喘了片刻,混浊的双眼中竟又清明起来,闻听“花正隆”三个字,他目光闪烁,一只手便要探入怀中。就在这时,他面前有雪亮的刀光一闪,九龙叟的瞳孔只来得及一缩,还没缩到位,本人已经成了个“无头叟”,大好头颅叽里咕噜地滚了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周翡微微一错身,避开溅出老高的血迹,若不是她下刀及时,那老鬼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她皱着眉扫了谢允和纪云沉一眼,真是不知道这俩嘴炮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而方才被周翡一个人堵在客栈外面的青龙教众终于破开木门,还没来得及往里冲,就跟九龙叟单飞的脑袋打了个照面,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不留神,让门槛绊了个大马趴,然后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有了这么个带头的,门外的青龙教众顿时作鸟兽散,转眼间跑了个干干净净,徒留一片血迹,自三春客栈门口绵延到了长街上。
方才被打斗声惊动,纷纷闭门关窗的商贩与人家又重新把窗户支了起来,往来过客没事人似的重新走动。所有人似乎都习惯了这种场面,仿佛地面上那一摊不是人血,而是狗屎——除了小心别踩一脚,再没有别的值得留意之处了。
胖掌柜花正隆踉跄着往旁边一坐,纪云沉连忙上前帮他止血包扎。
那角落里被点了穴的小白脸见众人都十分繁忙,没人搭理他,便自冷笑一声道:“芙蓉神掌,南刀……哈哈,真不愧是北刀传人,哪怕成了个废人,也有一帮狗腿子上赶着保你……”
他话没说完,周翡已经一晃身到了他面前,抬手便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倘若那小白脸的脖子再细一点,非得让她这一巴掌将脑袋抽下来不可。那一边白白净净的脸顿时肿起老高,细条瓜子脸成了一枚倒放的橡子!
周翡不轻不重地说道:“再喷粪就割了你的舌头。”
谢允忙道:“不错,这位兄台还是赶紧闭嘴吧,她真干得出来!”
那小白脸狠狠地盯着周翡,目光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纪云沉替花掌柜止了血,叹了口气,回头冲周翡一揖到地,又抬头在客栈中环视一圈,冲众人说道:“纪某人连累诸位了,实在百死莫赎。”
小白脸冷笑,橡子脸妨碍发挥,笑得嘴有点歪。然而此人真是个天生的贱骨头,拼着受割舌之刑,也要说话讨人嫌,仍不肯消停,他说道:“你们扣下我无所谓,我不过是青龙主座下一条会摇尾巴的狗,可你们杀他的九龙叟、破他的翻山倒海阵,公开打了他老人家的脸,此事可就不能善了了。今日在这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纪云沉转过头看着他,叹道:“阿沛,你现在这样,要是让你双亲见了,心里不知要怎么难受,别再糟践自己了。”
那小白脸听见“双亲”二字,简直要当场犯病,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似乎有一寸高,倘若不是穴道被制,大约能跳起来咬人,大声道:“你还有脸提我爹娘!你……”
他话没说完,地面突然无端震了起来。
满大街支起的门窗就跟排练好了似的,齐刷刷地关了回去,方才还人来人往的街上眨眼就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