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虽然听着沉稳,但周遭的气氛却陡然一变。
江林是偏向沐青的, 知晓这人不会乱来, 不论做什么都有其缘由, 这才站在一边一直没插手。她将信将疑地望着玉华, 大抵是无法接受,她的手都颤了一下,眸光锐利,死死盯着玉华。
玉华依然沉默,没有回答, 但神情不复方才那样淡然从容,更没有一丝被发现的惊慌和愧疚,反而如死水一般没有起伏,没有半点动容。
江林如何看不出这是何意,心登时一沉, 面上愈发沉郁。
或许是实在难以接受, 她眼睛里有血丝,咬着牙继续问:“玉华!是不是你?!”
阿良枉死, 尸体才被送回浮玉山, 是她这个当师尊的没能尽责,所以她愧疚, 懊悔, 每每一想到这个就后悔当时应该把人带上一起走的, 也许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她今晚勉强缓过来了些, 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就又得知这样的真相。
若真是这般,那当时把阿良留给玉华照顾,不就是送羊入虎口,是她这个当师尊的亲手送徒弟上断头台……
江林无法想象,当时的阿良是怎样的,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满心信任眼前这个人,不成想却被对方所害,他该是何种心情。
阿良平素是那么敬重宗门里的人,拿大家当亲人对待,尤其是对这几个师伯师叔。
江林眼尾都是红的,她手中不知何时祭出了一把通体玄黑的锋利长刀,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她紧盯着玉华,不放过对方脸上的任何变化,似要将面前这个人的心思看个彻彻底底。
方才还在为玉华遭受袭击而愠怒着急的弟子们纷纷没了声,一个个还没缓过神来,他们当中已经师从玉华十余年,这么久的朝夕相处怎么可能说断就断,此刻要他们对自家师尊拔剑相向断然办不到。
甚至有人在看到江林祭出黑刀之后,当即情急,下意识就要去拦着。
“师叔!”
“玄机师叔!”
江林不为所动,依然冷眼瞧着玉华。
她这个习医之人,从拜入师门那天起,便谨遵师门“医者仁心、悬壶济世”的教诲,医修治病救人,不得乱动杀念,故而她几乎没用过这种冷冰冰的杀人刀,可如今却不得不用了。
她没有理会那些弟子,只提起长刀,将尖端抵在玉华颈侧,毫不留情地将玉华白皙柔嫩的肌肤划破。
不过到底没真下杀手,还在等对方的回答。
清虚就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做。
这种局面是大家都不愿面对的,幕后使者竟然是曾经真心实意相待的同门,过往的一切,一起的经历也好,过往的深厚情谊也罢,都是一场骗局,打从一开始就抱有目的,全是欺骗。
沐青和白姝亦没有任何举动,只沉脸看着。
玉华却在这时说话了,她没有半点改变,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眼皮子一掀,不慢不紧道:“诸位既然不相信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是不肯承认,仿佛真的无辜似的。
若不是自己亲手布的局,沐青兴许都会有所迟疑,只是她和白姝都清楚东赤是什么样的性子。
这人相当于凡人十来岁那会儿,与阿良差不多大,心思就远远比大人要深沉了。当年在桃花岛的时候,东赤就犯过不少事,白若尘想过要让她女承母业,可考虑到这孩子难以管教,最终还是作罢。
而白若尘的顾虑最终也没有错,多年后的东赤确实如当初料到的那样,极端,恶行满满。
也不知这三千多年来,东赤到底使了甚歪门邪路,竟能炼出玉华和黑袍人这种级别的分。身,如若不是周大夫,连沐青和白姝都不会发现端倪,着实让人心头一紧。
沐青在暗暗揣摩,却在一瞬间与这人目光相接。
玉华的眼神还是那般漫不经心,带着两分薄凉,看起来并不在乎,辩解或是承认都无所谓。
沐青抿了抿唇。
江林却丁点不在意这些,她只想知道一件事,即使自己已经能从玉华脸上得到答案。
她的手忍不住颤了颤,极力克制着,许久,压抑着所有情绪冷声问:“为什么?”
黑刀忽地一划,直接再划破一条口子,殷红的鲜血瞬间渗出,顺着瓷白如玉的皮肤往下滑落,拖出一道浅淡的痕迹。
玉华似乎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场景,感觉到刀尖已刺进肌肤中,不免拧了拧眉。
江林沉声道:“他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承过你的教诲,相当于半个亲传徒弟……你如何忍心……”
“他才十四岁,究竟挡了你的什么道,非得杀他不可……”
“玉华,你怎么下得去手!”
这番话是江林咬着牙说的,她用力握着刀柄,克制着自己,不至于一冲动就结果了眼前这个杀人凶手。
算来阿良那小子已在浮玉山待了快十年,与宗里的人也相处了近十年,十年……就是养条看门的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在凤灵宗所有人的眼里,阿良只是个孤儿,从流民堆里捡回来的孩子,并不是什么天堑十三城的后人,他脾性温和,恭顺有礼,易于相与,从来没做过甚伤天害理的坏事。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心地纯善的人,却没落得个好结果,被自己尊崇的师伯所害,下场凄惨,年纪轻轻就没了。
陆傅言他们与阿良交好,此刻全都站在原地不动,无人出来阻拦。
这些弟子平时也非常敬重玉华,像阿良那样。
到底是能潜藏埋伏多年的人,玉华还是没被触动。
也是,她真是有心的话,就不会对阿良痛下杀手了。
她伤得有点重,无力地抵靠着身后的桌椅,半晌,抬抬手将架在脖子上的黑刀打开。
许是不想再有纠葛,她淡漠疏离地看了看江林,又瞧向沐青,缓缓道:“命数由天,都是注定的。”
当年找到阿良后,她本来打算收下他的,可是阴差阳错之下让江林捡去了,她一开始就没想着要留阿良一条命,取他性命时也毫不犹豫。
一个流民堆里的小乞儿,无力自保,本该在十年前就死去的。
生死有命,一向如此。
饿死,病死,还是为她所用,结果都一样。
玉华,不,东赤这是变相承认了。
在场所有人都站在沐青那一方,其实承认与否已不重要,只是她这句话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林忍无可忍,一转手就将玄黑长刀插进她的胸口,没有半点犹豫。
“我将他交给你……”江林一字一句缓慢道,“是要你护着他,保他性命……”
昔日并肩的同门成了仇人,将刀刺进玉华胸口的那一刻,江林手都在发颤,语气也抖了抖。
玉华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没有波澜,任由刀子插进胸口。
这具仅由一缕神识控制的身体,只要不伤及神识,便不会感觉到疼痛,即使会流血会血肉模糊。
“你怎么舍得杀他!”江林斥道,此时此刻已怒上心头。
她恨不得将东赤捅个大窟窿,可往日的情分作祟,终究还是下不了狠手。
东赤冷心冷情,就这么不为所动地看着。
江林愠怒,当即就又要动手,然而还没把刀抽出来就被沐青拉开。
就是在这个时候,刚刚江林站的地方立时出现一滩污迹,地板都在被侵蚀腐蚀成乌黑色。
东赤还真是狠绝,完全不讲情分,这种时候非但不感到羞愧,还对江林动了杀心。
白姝见此不悦,霎时将珠子中的黑色又抹掉大半,东赤立马被反噬,直接无力地倒在地上。
而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喧嚣起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沐青眼疾手快,当即祭出一道束缚咒,将东赤困束住,不让其有机会逃走。
可东赤反应也快,在被沐青困住的一瞬间,她姣好的脸扯出一个笑来,不疾不徐地说道:“尊上,下次再会——”
言罢,霎时自毁神识,而玉华这具肉身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化为一张黄符自燃,最终烧成白灰困在地上。
且与此同时,在暗中操控的东赤解除了对困在珠子里的那些鬼修士的控制,不让她们再有机会伤及自己。
白姝阻止不了,沐青也束手无策,师徒俩神情一凛,当即撤掉结界,去外面一探究竟。
能在她们眼皮子这么做,东赤的修为比预料的还高,也许她就在附近……
一众人急急出去。
彼时的雅阁乱作一团,这里被袭击了。
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容月与黑袍人就这么带着剩下的鬼修士浩浩荡荡地出现。
他们没像之前那样一来就攻击众人,而是围堵在外面。
夜色太深,这些穿着黑袍的身形不是特别显眼,远远看着还怪瘆人的。
刚刚还在质问东赤,此时局面却完全改变,谁都没有料到这些鬼修士会在这时就又来了。
沐青也没预料到,且很快,她就察觉到那群鬼修士后面还有别的东西。
白姝亦发现了这个,神情当即晦暗。
其他修士不如师徒俩,看不出奇怪之处,全都在畏惧那些鬼修士,一会儿,才有眼尖的弟子指着东南方向,惊恐地问道:“那、那是什么?”
周围人纷纷顺势望去,俱是一惊。
那些鬼修士后面,是一群银白身披铠甲的护卫,浩浩荡荡,一大片,全隐在黑色之中。
有见多识广的长老认出了那是什么,脸上先是呆滞,而后是惊诧。
“神兵……”
“天外之地的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