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一片死寂,连细微的风声都听不见。
南街的米铺中点了灯, 昏黄的烛火忽闪, 隐隐要熄灭的样子, 可始终没有灭掉。外面的雾气太重, 连四五步远的地方都看不见, 在街上行走如同在沉郁的夜晚中摸黑,完全没有方向。
飞舟坏了得修, 需要一定的时间, 一行人在米铺中暂歇休整。受伤的黄长老等人靠着墙坐,有气无力地闭眼小憩,其余人忙来忙去地照顾他们。
陆傅言流了太多血,脸色白得像纸, 坐在最角落里,他神情凝重,一直看着另一边。
那边有两张拼接在一起的桌子, 阿良被放在上面,他再也没有了气息,胸口没有起伏,尸体正在一点点产生死后该有的变化。
因着屋子里多了一具年轻的尸体,所有人的心情都随之沉重, 哪怕他们疑惑为何白狐灵宠会突然变成红衣女子,可谁都没有开口, 此时此刻大家心头都不免有一些悲凉。
阿良只是死去的人中的一个, 从进入普罗山开始, 每个宗派都有人陆续死去,同门、长老、主事……甚至有人连尸体都没能留下。来的时候有数十人,现在已经没了一小半,暂时也不能离开,之后会怎样还未知。
江林站在角落里,大半身子都隐在暗处,她的嘴唇已干得快皲裂,整个人都没生气,死板着一张无表情的脸,一直看着桌子那里。
没人敢去问一句,更没人去劝。
这种时候还是沉默得好,劝反而适得其反,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前那小子还毕恭毕敬地说等她回去,孰知没能等到那时候,自己还早早没了。
清虚没有过去,给江林独自沉思安静的空间,只在一旁默然守着。
自从阿良没了,江林就没再说过一个字,也不愿意吭声。离开安阳之前,阿良好几次都说要跟着一起来,想跟她们一块儿做事,可江林担心一路上变故多,怕出事,临时改变主意非得留他在安阳待着,以为那样是在护他周全,可谁成想会这样。
要是当时把他带上……
应该把他带上的,如今的安阳时局复杂,极不安定,她和沐青她们都离开了,那里就只剩玉华,能护他的人就更少了。
他才十四岁,跟了江林差不多十年,学的都是些捣药看病的本事,修行压根比不过别人,在这么动荡的时候哪有能力自保。
清虚传音联系过玉华,安阳城那边已经大乱了,玉华被重伤,在此之前也在一直派人去找阿良,谁成想这小子会突然出现在天堑十三城。
这亦是十分奇怪的地方,沐青等人离开安阳城后一刻不歇地赶往普罗山,路上也没耽搁时间,阿良竟然能提前一天被带到此处,着实怪异。
相对于其他人,清虚疑心更重,一开始也怀疑是安阳城那边有内鬼,可事情才发生不久,安阳城内各宗派的人,除了阿良已经消失,其他人都还在,实在让人想不通。
也许阿良被转移阵法带过来的,可清虚无法想通到底谁会这么做,目的为何。
沐青和白姝却知晓一二,她俩都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在百余年前来过这里的人,白姝遇到过的。
东赤。
虽只是猜测,可也八。九不离十了,否则除了她还能有谁。
这就是东赤来这里的缘由,当初白姝想不通,现在乍一细想,其实她就是来布转移阵法的,或许早早就布下了这一切,百余年前阿良还没出生,那时的天堑十三城后人是他阿娘或者阿爹,亦或再上一辈,当年时机还不成熟,一直等到而今。
这些人也许早就找到了阿良,已在暗中窥视多年,也许是之前把其他事情办妥当,近年来才找到了他……
沐青在沉思,脸色不太好看,她有诸多疑虑,为什么就那么巧?到底是不是东赤,如果是,那她与黑袍人是什么关系?在安阳城中的内应是谁?
阿良没了,沐青并不好受。
那小子打小就鬼机灵,心地纯善,还时常下山帮周围的居民看看风水看病甚的,在凤灵宗的同门中一向很受欢迎,也十分受长老们的喜爱。这个从脏乱流民堆里捡回来的小乞儿,从来都没心眼,这些年一直憨厚老实,勤勤恳恳地学。
他曾满怀期待地对陆傅言他们说:“再过几年,若是可以出师了,我要像师尊那样游历四方,悬壶济世。”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下意识摸摸鼻头,似乎是觉得自己像是在自夸,就有点不好意思,憋了一会儿,说道:“要多救些人。”
那时他被江林从荆州救回浮玉山,这么多年了,其实心里一直记挂着从前,他永远都记得流途中那些悲惨,一大群难民叫苦不迭地跋山涉水,一路往荆州城中去,一大半都死在了路上,可只有少数才是饿死的,多数都是病死的,久病无医,要么强行托着病痛上路,要么被活生生抛弃,等进入荆州城后,剩下的就很少了,接下来又病死了一批,哪怕那时已有官府和凤灵宗庇护。
这小子年纪小,不经事,但同样的,也格外纯澈简单,他才十四……
沐青望向桌子那边,看着这个昔日谦逊有礼的少年,不多时,还是惋惜地移开视线。
江林神色灰败,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白姝看了下再无生气的阿良,而后转头看向外面。
雾气重,阴气重,安阳城大乱,众人又被困在此处……
准确来说,是将她和沐青困在这里。这定然是黑袍人与容月的计划,将她俩拖住,声东击西。
当然,拖不了太久,飞舟就快修好了,众人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白姝在想一件事,天堑十三城数十万的游魂去哪儿了,黑袍人将这些恨意滔天的怨魂引渡而走,是要做什么?
三千多年前,沐青死在元始古阵中后,为了报复天外之地那群高高在上的神族,她也曾做过不少癫狂的事,借魂借尸不是没做过,她那会儿再疯狂再不理智都不会将桃花岛的神狐族牵扯进来,而是将回岛的通道全部斩断,毕竟她已是孤注一掷,白若尘也没了,桃花岛就是砧板上的肉,被不少人觊觎。
她那时是利用那些死去的神兵反过来对付天外之地的至高者,就如同今儿在天堑十三城一样,用那些早已死去的鬼修士做傀儡,只是她当年没有狂妄疯魔,冤有头债有主,哪怕血洗正英殿,也只找那些决策者和挡路的算账。
白姝从来都不是好人,但自幼在沐青的管教下,不至于阴狠到杀掉所有人泄愤那种程度。
有修士在偷偷瞧白姝,暗自观察。
白姝的出现太过突然,此时此刻就算没人出声,哪怕屋中还躺着一个死去的少年,有些人心中的触动也不会太大,他们各怀心思,甚至有人在偷摸忌惮着白姝,早就将消息传回宗门和安阳那边。
有人想到了前几日柳仁善和洗剑宗长老的死,思及那时几方对峙,是不是柳仁善两人无意发现了白姝的秘密,所以才会惨遭毒手。
越想,越不对劲。
这些人看白姝的眼神渐渐变了,从先前的依靠转为质疑,防备。这里面还有先前白姝救过的修士,他们非但不心怀感激,反而后背一凉,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还有人怀疑白姝是不是与容月他们有关系,毕竟这种时候防人之心不可无,真假虚实难以分清。
白姝如何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一概置之不理。
沐青出去了一趟,与留在浮玉山的太真传音联络。
浮玉山也不清净,自昨儿开始山下就频频出事,瘟疫,起尸,无缘无故死人,太真已派了不少弟子下山,可变故一茬接一茬,实在是来得措手不及。
“其它地方如何了?”沐青问。
太真叹口气,“都差不多,千机门方才传音过来,说临安又出事了,昨天半夜,城中失踪了不少童男童女。”
异象四起,处处都透露出不同寻常,只怕不日就会出大事。
暗中的那些人太神出鬼没了,别说捉拿,影儿都见不到一个。太真今夜就会下山,得带着人出去查探。
两人没谈太久,不多时凤灵宗的一名弟子过来禀报,飞舟修好了,马上就可以启程回去。
江林在米铺内随意找了一块板子,一句话都没说,默默将已然尸僵的徒弟放上去,将板子带人凌空架起,就这么带着他走在最前面,不言不语带他上去。
死者为大,其余人都跟在后面,倒无人往前面赶。
回程更快些,出发之前白姝给飞舟注入了不少神力,从天堑十三城到普罗山,再横跨沧溟海,过传送阵法,回到安阳城已是下半夜。
彼时的安阳城没好到哪儿去,比众人离开时还要乱得多,太一门加派了很多人过来,从城外三里处就开始布阵派人严防死守,因着天黑时分才经历了一番血战,城中的百姓也好修士也罢,全都人心惶惶。
沐青等人回到安阳城时,恰恰遇到鬼修士又一轮进攻。
玉华吃力地率领一众弟子在抵挡,她本就带着伤,结果这回被团团围攻,更是危急。她没了往日的气定神闲,显得很是狼狈,持神武的左手都在淌血,背后被砍了一刀,而那些弟子更惨,有人还没能挡两下就命丧当场。
一名弟子眼尖瞧见了飞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颤着声音喊道:“沐宗师她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