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夜,风雪不绝,纷扬如柳絮飘落,高耸入云的昆山不胜寒,山头的梅树在料峭凛冽的寒风中摇动,饱经摧残,破屋的灯火在这时熄灭,孤桀的人抱着白狐和兔子往外走,走出门,不慢不紧将门关上。
本来不带兔子走,要放生的,可怀里那孽障不依,非让把口粮捎上,要死了都还惦记着一口吃的。
夜里的山顶太冷,两只长毛的都被冻得发抖,双双依偎在一起,不住地往沐青臂弯里钻。
沐青低眼看了看,摸出一张画有鹤的黄纸用灵力烧尽,一只俊逸挺立的白鹤显形,它高昂着头扬起双翅,然后恭顺地伏下身。
“洛城安平县,陈府。”沐青低声说。
白鹤回以一声唳叫。
乘鹤日行千里,抵达离昆山较远的安平县差不多是天亮时分,不早不晚。
洛城地界宽广,昆山地处其最西面,而安平县则在最东边,位于沱河与亓江的交界处,是买卖经营的中转地,这里与荒无人烟的昆山大为不同,熙攘热闹,富庶,仅次于主城。
北街夜夜灯火璀璨,推杯换盏叮当响,不远处的渡口船只来往不绝,河道两旁的食肆寅时就陆陆续续开门吆喝,热汤翻滚,香气四溢老远就能闻到。
陈家在北街的尽头,门前立着两个怒目圆睁的威武石敢当。
沐青在县城外的松树林落脚,慢慢步行过来。
正月是喜庆的时候,过完年不久,陈家门前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彼时天刚蒙蒙亮,冷风一吹,红灯笼便随风摇动,内里的烛火几乎被吹灭。
远处的喧嚣与这里的冷寂对比鲜明,偌大的府邸大门紧闭,没有一丝生气,仿佛早就尘封落灰,乍然有种鬼气森森的萧肃感。
沐青打量了下高大的府门,沉闷压抑让她下意识皱眉,半晌,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儿,老得连走路都走不稳,他费了老大劲才把门打开,见沐青一身白衣道袍,颤颤巍巍把着门问:“元君有何事?”
沐青将来意告知。
老头儿慌忙把她引进去,恭敬而惶恐。
安平县隶属洛城,而洛城归凤灵宗庇护,凡人不识这位第一宗师的模样,可其名号无人不知。老头儿以为沐宗师响赫修真界多年,应当不小了,没想到她看起来竟如此年轻,面若桃李似九天嫡仙,他不敢怠慢,恭敬地带路。
沐青淡声说:“有劳。”
老头儿诚惶诚恐,“应该的应该的,倒是麻烦元君了。”
以为沐青跟江林一样,也是过来解决陈府事端的,沐青没有解释。
陈府庭院里种有槐树,位于东侧面,那树枝丫粗壮虬结,歪扭生长都快将东边角落完全遮挡住,这大冬天的,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看着就颇为寂寥冷肃。
大户人家总爱在庭院里种花草树木,桔树吉祥,海棠富贵,竹子高雅脱俗,至于槐树,既有镇宅之用,也可驱邪化煞,招运旺财,且到了炎炎夏日还可遮阳避暑,所以不少人家都会在自家种此树。
路过庭院时,沐青随意四下扫视。这陈府的主人还真是讲究,寻常人家一般只设一个风水局,他偏生不一样,恨不得像种萝卜般一个坑设一个,光是院子里就设了三个风水局,严防死守活像守财奴似的,生怕有一丁点儿鸿运会流出去。
由于风水局太多,府邸内显得很是沉抑,外头寒风萧瑟,里面却如同被隔绝了一样,完全感觉不到风吹,怪瘆人的。
沐青蹙眉,不过没说话。
白毛团子焉嗒嗒动动爪子,从她臂弯里抬起脑袋,沉闷的氛围让白姝有些不舒服,睁大眼四处瞧望,又安静趴沐青胳膊上。
这孽障真是半点不消停,兴许是觉得兔子占了太多地方,就不客气地用后腿蹬人家两下,要死不活了还要逞威作福。兔子不敢反抗,挪挪屁股墩往外挤,俨然就是十足的受气包。
老头儿带她们到南房,也就是倒座,客人住的地方。
因着早就传过训,阿良很早就在那里等着,见到沐青进来,这小子连忙过去迎接,规矩喊道:“师伯。”
阿良是江林的徒弟,上个月才满十四,他长得浓眉大眼,不高,身形细瘦如干巴菜,皮肤有点黑,不过性子纯良老实,一直都很讨喜。
沐青还挺喜欢这小子的,冷淡的神情缓了缓,点头回应。
阿良憨厚笑笑,不由自主摸了下鼻头,“昨晚师尊还在说您中午要来,让我去接,结果您来得这么早,昆山离这儿挺远的,可是赶了一夜的路?”
他为人热情好心,说着,就要伸手帮忙抱狐狸,沐青不着痕迹别开,将兔子给他,阿良全然没察觉,赶紧把兔子抱住。
终于离开那蛮横不讲理的祖宗,兔子赶忙往阿良怀里钻,短戳戳的尾巴还抖动了下。
沐青没有回答阿良的话,而是问:“你师尊呢,还没起?”
江林一向懒散,惯会享受,这般寒冷天气指不定还在被子里窝着。
阿良心知自家师尊什么德行,倒没辩解,只笑呵呵地说:“应该起了,刚刚师姐她们去叫过。”
他瞥了下白姝,还是知晓沐青这次为何而来,好奇地偷摸看了看,当发现白姝转过脑袋与自己对视时,一瞬间愣住,随即问:“师伯怎地养了一只灵宠,云狐还是雪狐?毛色这么白净,看着像是云狐。”
沐青否认:“不是灵宠。”
阿良哂道:“瞅着就挺可喜的,肉乎乎一团。”
沐青说:“山上随便捡的。”
察觉到两人在谈论自己,白姝眼珠子滴溜转,扬起脑袋看向沐青,她没什么精气神,不一会儿又趴下,将脑袋枕在沐青小臂上,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瞧着阿良。
阿良不知她是妖,手欠地摸了下她的脑袋,这孽障气急,作势龇牙就要咬人,不过被沐青拦住。
“她脾性差,别摸。”
阿良怪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点点头。
江林才起来,睡眼惺忪地坐在桌边,随行的弟子泡了热茶端进来,她正要支使大徒弟去给自己弄点吃的,转头就瞧见阿良带着沐青进来,登时瞌睡都醒了。
沐青面色冷沉凝重,大抵是不满她这副散漫的德行。
清楚这位吹毛求疵的性子,江林讪讪,挽尊解释道:“一早就在等你,正要让人去看看呢,这就到了。咦,这就是你那只狐狸?咋看着更肥了,满身肉可真结实,一只手都快抱不住。”
嘴不要太欠,拐着弯儿损。
昨天白姝没能给她一爪子,今朝稍微有点力气,听到这人又说自己肥,便恶狠狠朝她叫,可惜她现在没劲,本想扮凶样,结果只弱弱地呜了声。
江林乐不可支,“哟嚯,还凶人,挺冲啊——”
白姝伸着爪子要抓她,江林灵巧地躲闪开,白姝好气,偏头瞅向沐青,不满地叫了下。
“行了,”沐青出言,“有空就快帮她看看。”
江林贱兮兮的,眼疾手快地戳了下白姝柔软的肚皮,非得去招惹这祖宗。白姝气到炸毛,哪怕只剩半口气也要扑棱爪子抓人,两条后腿在空中划动,龇牙咧嘴的。
一边的弟子纷纷好笑,几个女弟子更是掩面捂嘴,江林就这臭样,十来岁就成天惹事生非,如今当了长老勉强收敛些,有时还是管不住自个儿,偏生爱逗耍别人。她长得人模人样的,却不怎么干人事。
沐青冷冷扫一眼,她这才收手,不自在地理理衣袖,端起热茶抿了口,“马上就看。”
阿良再倒了杯茶,双手递给沐青,“师伯喝茶。”
沐青把白姝抱紧,“多谢。”
阿良有些腼腆,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毕竟要尊长守礼,被这一声谢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不过很快他就怔住,因为沐青还没来得及端茶喝,那白毛团子就先一步用前爪扒住桌边,伸长脑袋去舔茶水,这孽障可真自觉,一点礼数都不讲。
念及她是只狐狸,周围的弟子都没吱声,只有江林挑挑眉,瞅了瞅沐青。
沐青脸上无甚变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喝完茶,江林抬手示意其他人出去,关上门给白姝诊治。其实昨天她就料到沐青会来,早做了准备,于妖兽而言,元丹消失确实是致命伤害,可却难不倒她,这些年见过不少疑难杂症,白骨再肉都不稀奇,何况这个。
既然没有元丹,再造一个就是,不过再造的元丹与原来的有区别,本体的元丹是珠状的,而再造元丹呈混沌状,相当于在丹田内重新造出一个存续妖力的壳子。
难倒是不难,但在动手前,江林端着架子睨看沐青,慢悠悠道:“救下它,就欠我一个人情。”
沐青掀起眼皮,一个字不回。
江林已经习惯这个样子,知晓是答应的意思,嘴角扬起,直接把条件说了。
“陈家的事有点棘手,留下来帮个忙。”
沐青没有立即应下,不冷不热问:“怎么回事?”
担心待会儿再造元丹时白姝会乱动,江林食指一点把白毛团子定住,顺带将其禁言,“陈府的人不是丢了魂么,我这两天就忙着给他们招魂了,光是昨晚就招了三次,你猜怎么着?”
沐青抬头看去。
江林说:“一个都没招回来,全家十八口呐,就是乱搅和几下都能招回来一两个,得,一个都招不动。这哪里是丢魂,怕不是被勾魂了,不然何至于此。”
人有三魂七魄,生时先有魂后有魄,死时则七魄先散三魂再离,魂为阳魄为阴,阴阳相合人才会安康顺遂。三魂分为天魂地魂和命魂,命魂为主,会一直依附在肉身上,若是没了,人就会直接死亡,而天魂和地魂常在外,三魂少有聚首,这两者要是没了,轻则六神无主,重则痴呆昏迷,如陈家十八口现在这样。
刚来安平县那会儿,江林以为这是哪个不要脸的术士或者仇家干的,可当她细一探查才发现事情远不止自己想的那样简单,勾魂的那个缺德玩意儿实力不弱,或许远在她之上,绝对不好对付,她已经向宗内禀报此事,现在沐青来了,正好可以留下来搭把手。
沐青没拒绝,瞧了瞧把眼睛瞪得溜圆的白狐,低声问:“陈家的人在哪儿?”
“祠堂里摆着,我让阿良他们把人都搬过去了,摆一处也好照料,”江林说,知道这是愿意帮忙,才开始着手给白姝重造元丹,边运转灵力边问,“等会儿一起去看看?”
沐青不语,垂目瞅了片刻白毛团子,才嗯声。
重造元丹相当于剜肉补伤,犹如拿刀子在经脉里刮,且这刀子还不怎么锋利,得使劲儿才行,痛是肯定的,所以江林才提前把白姝定住并禁言,避免她乱动乱喊。
白姝很是痛苦,不能动不能言,双眼瞪得老大,浑身的毛都炸开,她感觉丹田内像有火在烧,又疼又难受,恨不得原地打滚发泄,然而动不了只能生生忍着。
这孽障哪遭过这种罪,就连当日摔下悬崖伤得半死都没如此恼火,她一直痛苦地盯着沐青,最终双眼一翻,活生生痛昏过去。
昏过去也好,至少没那么遭罪。
江林好笑,“这就晕了,等下还有得受。”
沐青就在一旁守着,见白姝晕过去,不由得拧紧眉头,神色隐隐不耐。
“还要多久?”她沉声问。
江林漫不经心地回道:“这才开个头,还早着呢。”
言罢,低眼瞧了瞧犹如死透的白毛团子,啧啧两声,“真是白长一身肉,这点痛就受不住了。”
嘴忒贱。
不过也是实话,现在的痛确实算不得什么,等再加施灵力时,白姝又被活活痛醒。
如此反复几次,耗费大半个时辰,重造元丹才算结束。
彼时外面已经大天亮,江林收手,一点不管白姝死活,悠哉游哉出去吃早膳,剩下的事直接扔给阿良他们做。
白姝昏迷了半天,直到天黑时分才转醒,一睁眼就瞧见沐青坐在床边,便虚弱地嗡声可怜道:“阿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