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琳闭上眼,没说出口的话语在颤抖的灵魂中苦苦挣扎。是他的声音……更醇厚更深沉,完全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不再是个男孩。他慢慢走近,一地的蔓草因践踏发出沙沙声,她一直不去看他。她用尽全力才能继续呼吸,因为害怕而全身瘫软,还有一股无法抗拒的热力让她的心雀跃狂跳。
他的声音似乎叩开了她内心的某扇门,“如果你要把它扔到河里的话,那我就要回来。”
爱琳手指松开,手帕悠悠自指间飘落。她缓缓转身,迎接他的靠近。她在厅内看到的那个黑发男子就是迈肯,此刻的他比刚才看到的还要更壮实更注目。身型结实硬朗,宽挺的鼻子旁是对称完美的脸。他的男性阳刚替代了以往的俊美——雕刻家会认为这座雕像的某些部位需要柔化一下。但他轮廓分明的脸很配那对漂亮的眼睛,浓密睫毛下一双清澈明亮的蓝绿色眼睛。世界上没有其他人有这样的眼睛。
“迈肯,”她沙哑着开口,目光在他身上搜寻,想找到些以往那个瘦长男孩的影子。但是没有。迈肯现在全然陌生,已褪去了往日的青涩和稚嫩。他的衣着是手工定制的,他的头发天生是卷曲的,但现在是服帖刚直、层次分明的短发。他靠近的时候,她读到更多细节……背心上金色表链在阳光下一眩而过,他坐在岩石上时,肩膀和大腿的肌肉兽般地鼓起。
“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他低声说,眼光一直不离开她,“我只是想看一眼这条河……很久没有看到了。”
他的发音有点怪,柔软,后抽,有些地方故意加上尾音。
“你听上去像个美国人。”爱琳低语,放松自己紧缩的喉咙。
“我在纽约住了很长时间。”
“你一句话都不说就消失了。我……”她停顿,几乎无法呼吸。“我很担心你。”
“哦?”迈肯微微一笑,表情冰冷,“我是没办法才离开布里斯托。雇我做学徒的船厂老板伊伯利先生心狠手辣。在我的肋骨被打断,头被打破后,我决定离开那儿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我很抱歉。”爱琳轻声说。她努力抑制住反胃,开口询问,“那你是怎么筹到去美国的路费的?要花不少钱吧。”
“5英镑。比一年薪水还多的多。”他的话里有抹讽刺,当年如天文数字般的钱数如今九牛一毛。“我写信给菲科斯太太,她从自己的积蓄里留出来寄给我。”
爱琳低下头,记起收到他来信的那一天……也就是那一天,她的整个世界颠覆,一生扭转。
“她现在怎么样?”她听到迈肯问。“还在这里工作?”
“恩。她还在这里,过的很好。”
“那就好。”
迈肯弯下身小心地拣起丢落在地上的手帕,似乎没有注意到爱琳的僵硬。他依旧坐在石头上,开始打量她,“你真美,”他镇定自若地评述,好象在观赏油画或悦人的风景,“比我记忆中更动人。你没有戴戒指,我注意到了。”
她的手指马上缩到衬衣下,“是的,我没有结婚。”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怪异。蓝绿色眼睛掠过一丝阴暗,好象夏日的晴空刹那乌云覆盖。“为什么呢?”
她隐藏起自己的不安,代之以镇定的微笑,“这不由我决定吧。你呢?已经——”
“没有。”
这个消息不应该让她的心跳快一拍的。但它的确如此。
“奥莉维亚呢?”迈肯柔声问,“怎么样了?”
“她也没嫁人。和马克斯,还有我一起住。她……你大概不常能看到她。”
“怎么了?”
爱琳试着以合适的字眼来解释妹妹的状况,她不希望他武断定论。“奥莉维亚不怎么出去社交,也不愿意和这儿的客人说话。都是因为2年前的丑闻。那时奥莉维亚和安伯利爵士订婚了,她非常爱他。但两个人还来不及结婚,他就死于狩猎意外。”她停顿,掸开衬衣上的一只小甲虫。
迈肯面无表情,“什么样的丑闻?”
“那件事过后不久,奥莉维亚就流产了。大家都知道她和安伯利已经……”她无助地停下,“奥莉维亚犯了个错误,她把这事告诉了一个朋友,那人是个长舌妇。虽然我和马克斯尽力压住流言蜚语,但整个社交界还是知道了,而且散播到了全伦敦。”她挑衅而坚定地看向他,“在我看来,奥莉维亚没有做错什么。她和安伯利是真心相爱,而且快要成婚了。但总有些人说长道短,奥莉维亚一直没能从哀伤中恢复过来。我的母亲是个爱面子的人,那件事发生后她就常出国旅游去了。我高兴的是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世,否则他不会放过奥莉维亚。”
“那你哥哥——”
“不,马克斯一点也不像我们的父亲。他很正直,也有慈悲心肠,而且思想也开放。”
“一个开放的玛登人,”迈肯沉思,终于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
他眼里的促狭让她放松下来,她终于可以长长的呼吸,“如果你对马克斯再多点了解,你绝对会同意我的话。”
他们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鸿沟比年少时更深了。各处的世界差距太大,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现在他们更像是彬彬有礼的陌生人,但这样至少不会心碎。过去的迈肯不复存在,以往的少女爱琳也回不来了。她看着苔藓地,静静的河流,云淡的蓝天,然后与他的目光交会。她感谢现在的不真实感,至少可以让她再次看到他。
“我该回去了,”她轻轻挪步,“还有一堆事……”
迈肯立即起身,身躯在阳光下勾勒出结实的轮廓。
爱林拼命想打破痛苦的沉默,“我很想知道,你怎么会给肖恩先生这样的人工作。”
“说来话长。”
“我很想听。是什么改变了一个连侍从都不愿意做的男孩呢?”
“他很饥渴。”
爱琳瞪着他,既忧虑又迷惑,这句简单描述里大有乾坤。她想知道所有细节,迈肯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最终变成现在的样子。
迈肯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离开。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太阳底下晒久了的缘故,他脸上起了一抹红晕。他极其谨慎地慢慢走近她,仿佛她的存在是某种危险。他停在里她几步之遥之处,她又发觉心跳开始麻痹。她快速地吸气,肺里充进满满的空气。
“我陪你回去好吗?”他问。
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邀请,任何绅士都会这样……爱琳犹豫半晌,终于同意挽住他的手臂。她的手指绕上他的袖管,轻地像只白蛾的翅翼。“谢谢。”她轻声开口,握住他的臂膀,柔顺地压进上等黑呢面料。多年后和他的真实接触让她浑身轻颤。为了稳住自己的步伐,她的指尖轻轻紧扣住他。迈肯的呼吸突然断促,好象被什么东西卡住喉咙。但他很快调整节奏,细心地护送她走上斜坡,向石字园走去。爱琳感觉到他的身材非常健壮,她困惑他怎么练就出如此体格。
“我做过船夫,在斯坦顿岛和城市间来回运送乘客。”迈肯说,似乎读懂她的思想,“每个来回赚25分,这期间我遇上了肖恩。”
“他也是你的乘客?”爱琳询问,他点头,她奇怪地看他一眼,“可你怎么会认识一个商人呢?”
他的表情开始带着防卫,“事事都有联系。”
她因他的推委而微笑,“看来我得想想办法让你健谈点。”
“我一向不健谈。”
“但客人就得取悦大家呀,”她提醒他。
“哦,那我就取悦你吧,”他嘀咕着,“我只是不习惯边走边谈。”
他刻意的配合消除了她的镇定,爱琳红着脸自嘲叹息,“我觉得,你一点也没改捉弄人的本性。要知道,你正在陪伴的是一位英国女士。”
他没有看她,直接回答,“是的,我知道。”
他们走到一座小房子前,这是离主屋不远的小屋,专门提供给需要个别隐私的客人,或是喜欢独处的客人。马克斯曾跟爱琳提过,虽然这房子住三人都绰绰有余,但肖恩先生特别指定要把这房子派给他一个人。爱琳还没见过肖恩先生,但她已经看到几个仆人拎着大包小包走进房子。
迈肯停下脚步,瞥了一眼房子。“我们在这里分开好吗?等下我就去主屋——但我想先到处看看。”
“当然。”爱琳猜想他再次回到石字园一定百感交集,这里的每个角落,每条道路都充满回忆。“迈肯,”她不稳地开口,“肖恩先生是不是故意接受我哥哥邀请的?或者,是你安排了这一切,然后再回来?”
迈肯转向她,“我为什么要回来呢?”
爱琳遇上他深不可测的目光。他没有动怒的迹象,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像钟表绷紧发条。
瞬间她明白了他一直小心掩盖的东西……因为她曾深爱过他,所以才能看的出来。是仇恨。他回来是为复仇——他要为她过去的行为惩罚她,以数千种方式。
哦,迈肯,她恍惚地想着,虽然因未来的危险而本能地想喊叫,但她内心仍对他深深同情。到现在你还不忘那伤痛吗?
她的目光移开。他放过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个直觉让她紧蹙眉头。她抬头直直看向他的脸,以全然的关心说,“你已经很成功了,迈肯。看来你已经得到了梦想过的所有东西,甚至更多。”她转身,谨慎地踩步离开,尽全力克制自己奔跑的冲动。
“还不是所有。”迈肯的声音低不可闻,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不见。
迈肯晃进小木屋,仆人们忙进忙出整理肖恩的行李。屋内家具是雅各布宾式的,外型庄严而笨重。墙壁上镶着奢侈的紫檀木贴板,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挂在窗户前,遮挡住了光线。真不错,大部分时间里,杰顿·肖恩都讨厌阳光。
迈肯清楚了解杰顿为何坚持独自住这屋。作为一个绅士,杰顿必须控制自己,不能做出逾礼行为。迈肯以前从没看到他喝醉的样子。因为杰顿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喝它一两瓶,两到三天后再度现身,脸色苍白,跌跌撞撞,但是思维敏锐得让人目瞪口呆。他的行为也无任何预兆——大概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吧。他的密友透露,这种无来由的酗酒情形在和迈肯遇到之前不久就开始了,那时他的哥哥,佛雷德里克·肖恩刚死于先心病。
杰顿的侍从正把一盒雪茄放进多层抽屉里。迈肯绝少碰烟,但今天他破例了。他抽出一支雪茄,闻到浓浓的辛辣味。侍从递过小剪刀。迈肯点头致谢后接过并剪掉雪茄尾部。侍从把烟点着,他节奏地吸燃雪茄底部,并注意到自己手指在微微发抖。
与爱琳重逢的震撼比他预想的更甚。
侍从留意到他情绪不稳,“先生,您还需要什么吗?”
迈肯摇头,“如果肖恩来了,告诉他我在后阳台上。”
“好的。”
和主屋一样,这幢小屋建在河边的一处崖壁上。周围是密密的松林,潺潺的流水伴随树间鸟巢的轻鸣。迈肯松开外套,坐进椅子,慢慢地找回了些许自制力。他根本不留心侍从端来的水晶烟灰杠。他的思绪全然被爱琳占满,包括她发针下浓密的秀发,和身躯纤细的曲线。
时光让爱琳更加标致动人。她已经彻底地成熟了,变成了女人。她的脸庞精致雕琢,鼻子细长挺拔,原先深玫瑰似的唇色,现在变成贝壳内壁般浅浅的粉红。还有那该死的永不消失的美丽记号,那抹吸引他所有注意力的唇角旋涡。迈肯内心搅起最后一波剩余的仁慈,提醒自己他曾经有过的欢乐——但那是多年前就消失的东西。他花费数年,扭转了自己的命运,也泯灭了自己的灵魂。
迈肯掐掉雪茄,双臂撑向大腿前倾。他望向近前开满花的山楂树,想的是为什么爱琳还没出嫁。也许她本质上和她父亲一样冷血,年少时的热情已经被自我欣赏所取代。可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他会去引诱爱琳。唯一遗憾的是老韦斯特克里夫爵爷,他已经无福得知迈肯在他女儿白嫩双腿间最终攫取欢愉。
迈肯的思绪因地板上传来的嘎嘎作响和杯中冰块的滑动声而停止。他坐回椅子,看着好友杰顿·肖恩走进阳台。
杰顿转过身,半靠在栏杆上,一手支住圆柱。迈肯稳稳迎上他的目光。在外人看来,他们俩之间的友谊不过是纯粹出于利益考虑而已。话说的没错,不可否认这是两人关系里的一部分,但他们的交情绝非仅限于此。和绝大部分稳固的友情一样,两人都拥有对方缺乏的气质。迈肯出身普通,野心勃勃,杰顿出身世家,情绪敏感,容易满足。迈肯做事直接果断,杰顿视荣誉为第一。迈肯每日奋战商场,杰顿在旁悠闲自得。
杰顿嘴角露出微笑,“我在爱琳小姐回屋的路上碰到她了。是个美人,跟你描述过的一样。她嫁人了么?”
“没有。”迈肯心绪不宁地瞪着缥缈的烟雾。
“那么,事情比预期中要容易了。”
衬衣下的肩膀突然缩紧,“她结不结婚都没什么大碍。”
“你的意思是,你绝不允许任何细小的东西比如丈夫什么的,横栏在你的路上,是这个意思?”杰顿的微笑钦佩地加深,“该死,你还真是无情地冷酷啊,迈肯。”
“所以你才要我做伴。”
“是的。我们俩的道德观念都很相近……我得喝一杯。”
“怎么了?”迈肯自他手里接过杯子,举到唇边咽下几口,品位冰火交融的液体。
杰顿敏锐的眼光没有错过迈肯手部的轻颤,他把冰块放进杯子,“你不觉得你的复仇过火了点?要得到爱琳小姐是毫无疑问的事。不过我想即便这样,你也不会就此消停。”
“不是复仇。”迈肯喃喃地开口,把杯子推到一边,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是要驱除咒语。而且我也没指望会消停。我只是想……”
他沉默着。从自己的生活进入不可预知的阶段时开始,12年来他就一直处于饥渴的边缘。在美国这个投机者的天堂,他获得了成功,但这远远不够,任何东西也掩平不了他内心的兽性。
对爱琳的回忆已经折磨了他一辈子。他当然不是爱她——愚蠢的幻觉很久前就消失了。他不再相信爱,也不需要爱。可他得做点什么,来抚平自己内心多年的愤怒,那种不允许自己忘记她的愤怒。他曾在成千上百个陌生人身上找到过爱琳的影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她下巴的弧度。他越是想忘记,越是被她折磨困扰。
“如果她在这所谓的驱咒计划里受伤害怎么办?”杰顿问。他的声调丝毫不受他的影响。这是他的优点之一,看问题时不带个人感情,而是还事物以本来面目。
迈肯伸进杯子,拿出一块冰放到嘴里嚼碎,“我本来就要伤害她。”
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迈肯才不想仅仅伤害她而已,他想让她受难,哭泣,尖叫,乞求。他要她跪下求她,这才不过是个开始。
杰顿看他的眼神充满怀疑,“奇怪的做法,毕竟你曾爱过她。”
“那不是爱,只是年少无知时的冲动。”
“真是绝妙的冲动,”杰顿因回忆而露出微笑,“我也有过一次,那时我16岁,深深迷恋上我姐姐的家庭教师。一个年纪比我大的女人,20多岁……”他打住,微笑苦涩,蓝眼里灰蒙一片。
迈肯从杯里再度夹出冰块。“她出了什么事?”
“我们吵架了。她怀了我的孩子,但她不想告诉我。我确定那孩子是我的。后来她去找了个庸医,大出血死了。真是可悲,她把这事跟我家里人说了,他们同意给她一笔费用。肖恩家的人都会善待自己的私生子的。”
虽然杰顿的姿态和往常一样轻松,但眼里有抹不去的阴郁。
“你以前从来没提过她,”迈肯专注看着他。两人相交超十载,他还以为已经了解了杰顿的所有秘密。
“我没说过?”杰顿回过神似地站起身,掸掸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这里的某些东西让我很想哭。该死的美得像副画。”他走到门口,回过身,“我要去再喝一杯,你要不要来点?”
迈肯摇头,也站起身,“我还有事要做。”
“是啊,当然。故地重游,肯定有几个仆人还记得你的。”杰顿露出讽刺的微笑,“石字园,多美的地方。可惜这里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蛇入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