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仪华做了昨儿许诺的酥酪,满满两大碗,叫阿蓝用方漆大盘托着,同去允恭房里等他。
一进屋,屋子里温暖芳香,与外面乍暖还寒的早春天气截然不同。允恭房里的下人都是当日仪华亲自指定调/教的,算着小主子回来的时间,提前烧好火盆,又留神通风,将室内烘得温暖而不憋闷。
允恭尚未回来,仪华立在书案边,看他留在桌上的功课。
仪华爱读书,允恭以姐姐为榜样,也很勤奋好学。虽然年纪小,功课做得有模有样。
仪华看了几页,很是欣慰,谁料再往下一翻,就变成他画的小人打架。一高一矮,打成一团,最后小矮子赢了,将高个子踩在脚下——不用猜都知道,是画了他自己和燕王。
仪华看了觉得好笑,玩心大动,也命人铺纸磨墨,准备画两个高个子打败一个小矮子的故事。
刚提笔,听见院子里贾姨娘的声音。
“我怎么不能进?”贾姨娘嗓音尖亮。
听得小厮福全赔笑道:“姨娘,大少爷说他不在时不许旁人进他的屋,小的奉命当差,您体谅体谅小的。”
“旁人?我是他的娘,我算哪门子‘旁人’?”
福全道:“姨娘,您这话说得……您要给大少爷送吃的,小的帮您转达,求求您别为难小的。”
贾姨娘破口大骂道:“了不得!一个下贱门房的家生子,就能骑到姨娘头上来作威作福了!等老爷回来,我非要老爷将你,连同你老子、老子娘,一同撵出去!”
福全从懂事起便伺候允恭,在府里也算是个小小的红人,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当年轻气盛,哪里由得她这么说?且他知道仪华在房内必听得清楚明白,索性不再委曲退让,挺直了腰杆道:“要撵小的,姨娘说了可不算。老爷英明,难道不问夫人、小姐的意思,单凭姨娘一张嘴?姨娘跟小的一样,同是当差伺候人,小的劝姨娘一句,咱们各司其职、各安其分罢。”
仪华一字字听得分明,暗叹福全好一张利嘴,冲着阿蓝使个眼色,阿蓝会意,打起帘子走出房门道:“福全,有你这样跟姨娘说话的么?”
贾姨娘见阿蓝在此,知道仪华就在屋里,越发气愤府里小厮看人下菜碟,待要发作,却又不敢,拧出一个笑脸道:“哎哟,小姐藏在屋里不吭声,我不知道小姐在这,惊扰了小姐。”
仪华起身走出门来,笑道:“福全被允恭惯坏了,也是我约束不力,姨娘莫怪。姨娘不知道,允恭那孩子有些怪脾气的,不爱旁人进他屋子,连我,都得带着一盘子好吃的来讨好他,他才答应呢。”
贾姨娘狭长的眼睛弯着,笑道:“唉,我也是听人说,他昨儿晚上不太爱吃饭,做了些小菜来给他吃。”身后婢女阿培提着一个双层的大食盒。
这时允恭回来,见贾姨娘在此,又高兴,又害怕。冲两人行过礼,不知该对贾姨娘说什么,便冲仪华撒娇道:“姐姐答应我的,可曾做好了?”
仪华温柔笑道:“在屋里呢,去吃。”
允恭欢呼雀跃,抬腿便往屋里冲,贾姨娘叫道:“允……大少爷!”
允恭顿住步子,回头道:“姨娘有事?”
贾姨娘看一眼仪华,面露难色道:“我有些吃的要给你,也有些话要说……”
仪华并不愿为难她,便笑道:“那我先走了。恭儿,酥酪不要一气吃太多,今天只能吃一碗,第二碗叫福全给你收着,留着明天吃。”
允恭立在门外,并无将贾姨娘往屋里让的意思。
贾姨娘道:“在这里不方便,不如进屋说。”允恭只得答应。
阿培将食盒放在桌上,便退出去。贾姨娘道:“刚刚娘要进来,福全不放,还骂娘,骂得难听,连你也一同骂进去。”
允恭道:“是我不许他放人进来。”
贾姨娘道:“这府里总共几个人?你这是要防谁?”
允恭道:“我不爱别人乱动我东西。”
贾姨娘便掉泪道:“娘无非拿过你几件小玩意儿给你表弟,你就不舍得了?你能有今天的富贵,是谁给你的?若不是娘将你生出来,你哪有机会去攀正房的高枝儿?异母的姐姐你不防,防着亲生的娘,儿子你好狠的心……”
允恭毕竟年纪小,心又软,听了这话心里生出愧疚,便道:“姨娘今日来是有何事?”
“你爹爹就快回来了,皇上必然有恩典给他,娘想着,若你开口,叫你爹爹跟皇上一提,或许这事儿就成了……娘想抬个平妻,再讨个诰命,这对你也有好处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平妻’‘诰命’?‘平妻’就是……”
“我知道。若没有别的事,姨娘就走吧。”每次来,费尽周折见了,说的从来都是这种事。
“娘听说你昨晚没怎么吃饭,做了些吃的,你尝尝……”贾姨娘亲自将食盒揭开。
允恭看了一眼,说道:“我不能吃。”
“怎么不能吃?小姐送来的能吃,姨娘送来的不能吃——连你也瞧不起娘,是不是?”贾姨娘这一日积攒的怨气陡然爆发:“我告诉你,这府里,旁人瞧不起娘……你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娘?生出你这个白眼狼,娘下半辈子没有指望,一头撞死算了……”说罢越发大哭。
允恭说不过她,气得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咬牙不肯落泪,说道:“娘既然非要我吃,我吃给娘看便是。”说着用手抓起一把青瓜炒蛋塞进嘴里。
福全原本在窗外偷看里面动静,见势连忙冲门进来抱住他:“使不得!我的小主子,吐出来,吐出来,小主子您别吓小的,吐出来,快吐出来……”小厮潘顺和几个小丫鬟也急匆匆簇上前,还有人跑出去找医官。
贾姨娘原本还要闹,见仆人们的阵势,吓得怕了,也慌忙挤进允恭身边去瞧,眼看着允恭起了一身的红疹子,全脸涨红,呼吸带喘。贾姨娘无计可施,只知道抱住他“心肝儿肉”地直叫唤,好在府里女医顷刻便到,及时施针平喘,又灌了催吐的汤药,红疹才慢慢消退。
谢夫人和仪华听见信儿都火急火燎地赶来,连孙姨娘也跑来凑热闹。
谢夫人心疼允恭,转眼看见贾姨娘穿着宝蓝色绣芍药花比甲、豆青绉纱裙子,袅袅娜娜的害人精模样,怒火中烧,上手就要甩贾姨娘耳光,被仪华拼命拦下:“娘,给允恭留一分颜面。”谢夫人恨极,虽则收手不打,却抄起一只铜盆,走出房门冲小院的影壁奋力一掷,砖石崩裂,砸出半寸深的坑。
贾姨娘自知犯下大错,不敢如以往般顶撞,耷拉着眼皮束手站在一旁。仪华道:“允恭不能吃鸡蛋,姨娘记得了,下次不要给他吃就好了。相信姨娘没有恶意,也是为了疼他。”打发人送贾姨娘走。
当晚仪华不放心允恭,在他卧房地上摆了张罗汉床守着他。
半夜听见允恭睡梦里唤“娘”,也不知他是在唤母亲还是贾姨娘,心中又怜又疼。
她原以为自己尽可能地陪伴允恭,他就不会感到孤单,如今想来,有些孤独注定要他自己一个人来承受,不管他多年幼,都不是她能尽数排解的——允恭从来不曾与她谈论生母的任何事。
仪华心思重,白天的事夜里翻来覆去想,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听见允恭又含含糊糊叫了声“姐姐”。
仪华嘴角不由得微微一翘,极轻柔地说道:“姐姐在呢。”
允恭奶声奶气含混不清地喃喃道:“我要吃酥酪……姐姐,燕王跟我抢,姐姐快打他,打他打他!”
做梦都不忘吃酥酪和打燕王。毕竟还是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