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到坤宁宫时,听见殿内欢声笑语。原来玉鸾、玉凰都簇在朱棣身边听他讲出去打猎的事。
众人行过礼,皇帝上座,冲朱棣笑道:“都是你闹的,讲不完的故事,勾得玉鸾整天嚷嚷着要出宫玩。”
玉鸾仗着皇帝宠她,上前拉着皇帝的袖子撒娇:“爹爹——鸾儿要出去玩嘛!为什么四哥哥能出去打猎,鸾儿就不能?”
“女儿家,不能整天出去抛头露面。”皇帝道。
“为什么女儿不能出去抛头露面,男儿就能?”
“这……圣贤都这么说。”皇帝搪塞道。
“哪个圣贤?圣贤为何这么说?”玉鸾揪着皇帝的袖角不放,一摇一摇。
“听话。爹难道还会骗你不成。”皇帝将袖子从她手里夺出来,笑道:“从小就爱扯人袖子,爹的龙袍坏了,定是被你扯坏的。”他答不出女儿的话,便将话题扯开。
皇后在旁道:“陛下心疼龙袍做什么?坏了从来都是臣妾动手缝补,陛下几时拈过针线?”
朱元璋嘿嘿笑:“那是你贤惠。”
玉鸾犹不死心:“可是鸾儿听说,太子妃嫂嫂,以前在外头赛马、打猎,男儿没人比得过她呢,多厉害!”
朱元璋鼻孔里“哼”出一声,说道:“那是以前!你看她进宫之后,何时出去赛过马、打过猎?”又冲皇后道:“平日跟玉鸾说这些事做什么。教坏了她。”
皇后听了,心中不平,但她深知朱元璋的性子,不能逆着他来,便语气软和道:“都是以前的事了,说说何妨?常氏自从进了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规矩矩的,侍奉咱俩和标儿都尽心。更不用说她现在带病张罗年节,这么孝顺尽职的媳妇去哪儿找第二个?你这话要是被多嘴的宫人传进她耳朵里,以她半点不肯出错的性儿,这不是给儿媳妇添病、给儿子添乱么。”
朱元璋便不说话。
仪华站在殿外,听见皇帝适才的言论,心底一阵寒意。
兔死狐悲。她本就心疼潇虹受困于宫廷,现在,自己也正眼睁睁一步步走进相似的命运里。
她定了定神,招呼传膳宫人们随她入内,冲皇帝行过礼,上前侍奉帝后用膳。
开胃菜,凉拌姜丝藕片。是将藕片外缘沿着洞眼切,切作空心梅花状。皇帝尝了,点点头。
之后是烧笋鹅,马皇后见着这鹅肉,忍不住笑道:“你当年一语成谶,人家老徐,还真是——”皇帝急忙给她使眼色:“食不言寝不语!给女儿们做个好榜样,别说话了,快吃罢。”
勾得朱棣和两个小公主好奇。因涉及徐达,朱棣不好意思开口,玉鸾连声追问:“娘,是什么呀,娘,娘——”
朱元璋在旁一个劲儿地不许说,急得拿金筷子敲碗,敲得“叮当”脆响。马皇后看见他这副急了眼的样子,捂着嘴笑得连饭都不能吃,摆摆手笑道:“不说了不说了,用膳罢,将我眼泪都笑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皇后平素端庄,难得笑成这样。鹅肉背后到底何事,仪华也好奇得紧,奈何皇帝死活不让皇后说。
之后便是炙鹿肉。仪华以葱、姜、丁香调味,火候挑得恰到好处,烧得鹿肉外酥里嫩,浓香馥郁。
“过冬就该吃这个!”朱元璋就着鹿肉,饮下一大盏浑酒,通身暖洋洋,问起朱棣围猎的情形。朱棣顾忌邓氏名声,将秦王等人偶遇邓氏一节略过不提。
此后又进了些糊油蒸饼、鸽子汤。收尾是皇帝惯例每餐要用的一道豆腐和一道野菜。
仪华做了小葱拌豆腐,简单美味;野菜则是脆炒藾蒿。
皇帝见了,笑道:“好心思。”便考两个公主,问今日为何要吃藾蒿。
玉鸾:“因为好吃!”
皇帝笑着摇摇头。
玉凰:“因为不好吃!”
玉鸾和朱棣异口同声道:“谁说不好吃!”
笑得皇帝险些喷饭:“傻凰儿,将来爹爹可一定要给你挑一个老实人做驸马,不然你哟……非吃亏不可——老四,你说今日为何要吃藾蒿?”
朱棣道:“诗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有鹿,有苹,正是歌咏明主下诏求贤、思贤若渴。”
古诗中的“苹”,即为藾蒿。
朱元璋含笑,拈须颔首,扭头冲皇后道:“这个没过门的媳妇,有你的风范。”皇后也喜欢,将仪华夸了一回,又督促玉鸾玉凰多读书。
仪华忙行礼,口称“陛下娘娘谬赞”。虽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心里,却是无尽的悲凉之意。
空读许多书,只能用在这里做文章。
皇帝用罢晚膳,一面剔牙,一面说起孙贵妃的病。
“这一月来,虽然反反复复,但基本向好。你不必太过担心。”皇帝说。
皇后笑道:“有你陪她,我担心什么?”
皇帝红了脸道:“这不是,她病着么,我就……”
皇后笑道:“我知道……又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皇帝和皇后言语晦涩地聊起皇帝的后宫,朱棣仪华便带两名公主告退。
送走小公主们,朱棣和仪华在宫道上慢慢踱步说话。
“今儿的晚膳,格外可口。想不到你连鹿肉也会做。”朱棣说。
“想起在宋人写的食单上见过,照着做来试试,误打误撞罢了。”仪华笑道:“是殿下的鹿肉好,奴不过锦上添花。”
“鹿是我带着允恭一同打的。”朱棣道。刚刚当着帝后的面儿他没说。
“殿下疼他。”
“可惜我的马鞍,还没载过你,先载了他。”
仪华“噗嗤”一声笑了,轻声道:“那奴可要吃他的醋了。”
朱棣脸庞热热的,笑道:“以后就都是你的。”
说得仪华面庞也热热的。
朱棣问她:“允恭说,你会骑马?”
仪华轻轻“嗯”了一声。想起稍早前皇帝跟公主们谈论潇虹的马术,不免觉得压抑。
朱棣笑道:“我问允恭时,他说,‘我姐姐什么都会’。”朱棣模仿着允恭的得意声气。
“这孩子真是……”仪华哭笑不得。
“他是生怕我小瞧你呢。而且是今天跟我混得熟了,没拿我当外人,才这么说。旁人面前他收敛得很。”将允恭今日在太子跟前的表现说给仪华听,又道:“虽则大将军出征在外,但我看允恭稳重懂事,并不乱来,因此你别太过担心家里。”
“是。多谢殿下。”
“说起来,今天那只鸽子,是允恭拿弹弓打下来的。不愧是你的弟弟。”这是拿以前仪华踢毽子的事取笑。
“他比奴强,奴可不会打鸽子。”仪华笑说。
“那你会打什么?这是什么?”朱棣指着自己的额头,笑道。
仪华说出口又很羞,不说又被他故意逼问,只好极低极低几乎是用气声飞快答道:“夫婿。”
两个字将朱棣炸成烟花,刚刚捉弄人的架势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下两个人谁都不敢看谁,笔直地看着前方路面往前走。
沉默一会儿,朱棣开口道:“嗳,你还没说说,你今日都忙什么了?”
仪华道:“上午帮皇后娘娘核对年底账目,又做了枣泥卷。午膳却听说殿下出去打猎,枣泥卷也被公主们吃光了。下午去东宫,陪太子妃准备年节。”
“怪我当时忘了立刻派人回来禀告母后一声,辜负你一番心意……”朱棣道:“我也是临时被二哥拉去……二哥那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性子又急得一刻都等不了。路上,我还想你来着……我想,你若喜欢骑马出去走走,等咱们——等将来,我带你一道出去。”
“真的?”仪华讶异,不自觉地问出来。毕竟皇帝对女子骑马外出的态度在那摆着。
“那是自然。我何时骗过你。”朱棣说。
仪华垂首轻声道:“算来奴与殿下相识,总共,也就一个月。”
“那你敢不敢信你眼前这个,只认识了一个月的人,这辈子都不骗你呢?”
仪华避而不答,轻笑道:“殿下好大口气,动辄,就轻言‘一辈子’。奴不是信不过殿下,只是世间事,太多身不由己。还是不要轻易许诺、徒增伤感为好。”
朱棣顿住步子,严肃道:“我敢说,就敢做。你只告诉我,你敢不敢信?”
眼前少年注视着她,黑眸子里流动着光。
仪华暗叹:“他此刻情真意切,也就够了,我又哪里管得了‘一辈子’的事呢。”
于是她迎上他的目光,说道:“殿下敢,奴就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