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钝瞬间就被女乞丐的这双眼睛给镇住了。而就在被镇住的一刹那,那场白日梦从他的脑海间电光石火般地闪现,眼前女乞丐的模样和白日梦里女乞丐的模样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权钝以为包世奎一定会在晚上的时候,带上一些所谓的黑社会成员来找王传子,甚至不惜明火执仗地逼迫王传子交出他认为他想要的东西(权钝还真的想看看包世奎究竟能在王传子的手上榨出啥样子的好东西)。可是,这天晚上却风平浪静的,不光包世奎没有现身,因为有了黑猫的护佑,就连房梁上的耗子也销声匿迹了。
吃晚饭的时候,王传子并不知道权钝是因为受了他的牵连才被包世奎给揍了的,所以喝酒的兴致仍旧很高,特意拿出珍藏了二十几年的文君白酒,大有要喝个一醉方休方可尽兴的样子。可是权钝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别的事情,根本没有喝酒的兴致,情绪也就调动不起来。这令王传子颇为扫兴。
这顿酒几乎就是在不欢而散的状态下草草收场的。
半夜里,没有了耗子的骚扰,整个四合院内连王传子打鼾的声音也消失了。可是,权钝却听到从王传子的房间里,时不时地响起那种特别能勾起他浮想联翩的声音。
是智能手机发出的微信提示音。
权钝感到很诧异,他没想到王传子一两天的工夫就将智能手机玩得滚瓜烂熟,居然还和人半夜三更地聊起微信来了。
谁这么无聊,居然深更半夜和一个残疾孤寡老头聊微信?听提示音响起的频率,似乎聊得还热火朝天挺投缘。这世道的变化真的是比斗转星移还来得快啊!
权钝很听了一阵子从王传子房间里发出的这种很另类的声音,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的煎熬了,终于朝房间里的王传子问:“干爹,在和谁用微信聊天啊?”
王传子这才意识到事情败露,隔着门朝权钝说:“你睡你的瞌睡,管那么多闲事咋子?”
回应了这句话,王传子的房间里就再也没有发出这种另类的声音了,但是也一直没有鼾声响起。权钝不用猜也知道,王传子是把手机弄成静音状态了。
权钝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老实本分,连说话和做事都显出几分卑微的王传子,只几天的工夫就会变得这么鬼祟!
生活中的权钝因为不想成为智能手机的俘虏,他甚至连微信这种社交网络工具都没有开通。原先的他对网络游戏极其入迷,现在,他连网络游戏也彻底戒了(主要还是玩厌了)。除了工作需要上上电脑,平时他连电脑都懒得上。
在某些方面,权钝总会显出倔强固执的一面,里边暗透着一股子韧劲儿。这股韧劲儿是天生的,后天是培养不出来的。这种品行完全随了他的老子权正梁。
四合院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别的声音。这种分外的寂静令权钝一度感到很不适应。
权钝睡的床是临时搭起来的。两根高板凳上铺了一张厚实的门板。门板的宽度勉强可以容得下他翻身,可是,门板的长度却够不着他的身高,他的脚就只有可怜兮兮地露在外边了。这让权钝感到非常别扭,于是就在门板上辗转反侧起来。
四合院内这种陌生的寂寞感令权钝完全不适应,越躺脑细胞越兴奋活跃。权钝知道今夜又将无人入眠。
这时,他冷不丁地想起了包世菊。可是当他想起包世菊的时候,白天的那种微澜起伏的悸动感却没有了,消失了。这令权钝自己都感到奇怪。他捋了一下这种感觉无缘无故消失的原因,最后总算是捋出了一条线索,那就是他跟包世菊之间已经物是人非,他已经不爱包世菊了,剩下的也只是一段淡淡的友情,或许其中还残存着一丝牵挂,但这样的牵挂已经比蛛丝网还要脆弱了。
他想将包世菊从此时的脑海中暂时剔除,腾出内存和空间想想别的事情,或者再分析分析那场蹊跷的白日梦。可是包世菊的影子却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地闪现。这就让权钝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
权钝迫于无奈,只好向脑海中的包世菊妥协了。他打算给包世菊发一条短信过去,于是就发了:
“你最近还好吗?我听你哥说你已经回来了?”
权钝以为短信发出去以后,很快就会收到包世菊回复的短信,可是,他发出去的短信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权钝暗暗自嘲道:“又他妈自作多情了一回。”于是关了手机,开始数着绵羊等瞌睡。
绵羊是一群很抽象的绵羊,要想把这一群抽象的绵羊数清楚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注意力必须集中,不然稍不留神就数乱了。
权钝躺在漆黑的堂屋里,耐着性子数着抽象的绵羊,能数多少是多少,不给自己铺排任务。
权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大概是数到一百零八头绵羊的时候数睡着的。其间风轻云淡的,连一片梦的残片也没有在他的脑海中飘过。
当他一觉醒来,王传子已经在天井里喝起了早茶,手里当然在摆弄着手机。
王传子过的是孤家寡人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就有点儿随意和散漫,所以也就没有煮早饭和吃早饭的习惯,只喝早茶。看见权钝从堂屋里睡眼惺忪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地出来,却朝权钝说:“早饭我都煮好了,稀饭,莫得(没有)菜,将就昨天晚上吃剩的陈菜哈。”
权钝问:“你吃没有?”
王传子说:“我刚吃过早饭,喝水就够了。”
权钝不理会王传子,进了厨房,揭开锅盖,稀饭煮得跟个糨糊似的,还黑乎乎的有一股糊味儿。权钝也不计较,舀了一碗端到天井里,筷子也懒得用,稀里呼噜地边喝边朝王传子说:“干爹,你昨晚上和哪个摆了一晚上的玄龙门阵?还用微信聊天?够扯把子(神气活现)的哈。”
王传子似乎并不乐意权钝问他这个问题,沉着脸说:“这个你就少管了哈。闲事少管走路抻展(利索),干爹就不兴有点儿隐私嗦?”
权钝一撇嘴说:“不说算了,遭骗了不要说我没有提醒过你哈。现在微信上的骗子不多但是也不少哈。”说完三下五除二地喝光碗里的稀饭,将碗朝厨房里的灶面上一扔,撒腿走人。
要说王传子的药酒还是有立竿见影的奇效,权钝出了四合院的大门才发现,浑身一点儿都不疼了。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整个上河坝村都是风平浪静的。权钝一直以为包世奎会来找王传子的麻烦,可是包世奎却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般,根本就没有在上河坝村出现过。就连包世发也没有再去找过王传子。这让权钝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大正常。
而荒坟坝里的发掘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保密措施做得更严,根本不容外人靠近。邱晓宇和武教授也只偶尔来一下考古发掘现场,来了也只是在考古现场逗留一阵子就离开了,也不再去拜访王传子和权正梁。
权钝觉得在家里待着也挺无聊的,就给顶头上司打电话,说打算撤了。可是顶头上司却说:“你就给我在那儿好好待着,我没叫你撤你就别撤。”
权钝说:“可是啥事也没有啊!现场根本就进不去。”
“进不去也在那儿待着,就当疗养。”上司的态度很不耐烦。
权钝有种被流放的感觉。可是隐隐约约地,他又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因为他的顶头上司原先就是一个跑新闻的高手,新闻嗅觉比狗鼻子还灵。这样的上司,是不会平白无故地将权钝闲置在家里并且让权钝闲得蛋疼的。
既然上司都发了话,权钝索性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在家里闲待着。
权钝每天晚上照样被王传子纠缠着去陪他,总说自己这段时间右眼皮跳得厉害,怕出啥子事情。
权钝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就依了王传子,每晚上睡门板数绵羊。
权钝深切地体会到人一旦混成废物篓子了,的确是一件很不得劲儿的事儿。他觉得自己真的就快成废物篓子了。他甚至希望巫芷茜打个电话来骚扰骚扰他,让他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间或有点儿亮色。
人一旦无聊的时候是最容易犯贱的。所以权钝就挺犯贱地希望巫芷茜给他打电话骚扰他了。
可是巫芷茜并没有遂了他的意,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其间也想过给邱晓宇打个电话,却找不到打电话的理由。因为他跟邱晓宇之间的关系还没熟络到可以随便打电话摆闲龙门阵的程度。有两次他倒是真的打了,邱晓宇总是在电话里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说:“我现在挺忙,没别的事就不跟你聊了。”接着电话就挂了。
也许是到了第五天的早上,王传子对权钝说:“老二,今晚上你就不用过来陪我了,你就在你屋头睡瞌睡算了。这几天我觉得你也怪遭罪的,没有一晚上睡过好瞌睡。我这儿这几天也没有发生啥子事情,应该是不得啥子事了。我的右眼皮也没有跳了,多半这个关口算是过去了,所以喃,干爹就不搅臊(打搅)你了哈。”
听王传子这么说,权钝总算是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权钝终于接到了上司的电话,让他回单位开个会。他以为被流放的日子这就算是结束了,可是开完会以后,上司却叫他仍旧回家做卧底,甚至没有问他这几天做卧底究竟有什么进展或者收获。
这搞得权钝既憋气又莫名其妙。
权钝心里暗自盘算着,要是再这么让他坐这种冷板凳,他就要辞职不干了。
权钝回到家,刚一进家门,看见父亲权正梁和母亲王玉秀坐在院坝里边干着手上的活儿边摆龙门阵,见他回来,两个人停住了话头,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有点不大自然。
权钝有点儿好奇,问:“你们两个在摆啥子龙门阵哦?咋我一回来就不摆了喃?”
权正梁说:“你小娃娃,少理闲事,吃你的饭上你的班。”说这话的时候权正梁的表情是很呆板严肃的。
权钝就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母亲王玉秀。
于是王玉秀就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老二,你晓不晓得你干爹屋头添人进口了?”
权钝愣了一下,说:“啥子添人进口了?”
王玉秀说:“就是多了一个人了噻。”
权钝还是没有明白王玉秀话里的意思,说:“多了人了?不是我天天过去陪他的嘛?妈,你卖啥子关子哦?赶紧说是咋个回事?是不是你在外头又听到啥子闲话了?”
王玉秀却说:“你干爹不晓得从哪儿捡了个讨口子回来,还是哑巴。女的。”王玉秀朝权钝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神秘得不得了。
权钝听了,并没有往多处想,挺好奇地半开玩笑说道:“真的啊?好啊!未必干爹开始做慈善了嗦?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了。不过,现在做慈善才是真正的大生意。干爹越来越懂得起了哦!成老油条了哈!”
权正梁却在一旁说:“你晓得个球!他是把女讨口子捡回来当他的婆娘的。”
权钝一听,觉得这个事情就更有点儿喜剧元素了,继续开玩笑地说:“这个样子的啊?难怪那天他说要给我娶个干妈回来,原来早就看上街上的女讨口子了嗦?干爹的口味也太重了嘛!”
权正梁却自言自语地说:“妈哟!咋个就给老天爷早就注定了的事情一样喃?到这个时候了,还是让给他把婆娘捡回来了。我咋个就有点儿想不清楚了喃?这个事情也太扯把子了嘛!”
权钝不明白权正梁的意思,笑道:“爸,你这个人就是心态有问题了哈。未必人家干爹就没有娶妻生子的命,就该打一辈子光棍。他这个岁数,能够找个讨口子过下半辈子,也算是落得圆满了噻。要是他一直这样子孤苦伶仃地过,二天真的到了动不了的岁数了,还不是只有我去照顾他。他找个讨口子回来,还是给我减轻负担呢!是不是嘛?”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权正梁说。
“那你是啥子意思?”权钝的思路有点儿扭转不过来。
“你是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干爹祖祖辈辈娶过门的媳妇都是来路不正的过路子(流浪者),莫脚海(没有根基)!而且都是只给他们王家生一个娃儿。所以你干爹祖祖辈辈都是世代单传。”
“为啥子喃?”权钝好奇地问。
“为啥子?你干爹祖传下来的这门捡金的手艺,是跟坟堆头的死人打交道的手艺,周围的人都忌讳噻,哪个愿意把自家屋头的女娃子朝他屋头嫁嘛?所以,包括你干爷爷,当初娶的你干婆婆,都是来路不正的外地人。”
“你是说干爹的妈原来也是讨口子。”
“多半也是。这个要你爷爷才清楚。我原先问过你爷爷,你爷爷还骂过我,说我莫老莫少(尊卑不分)地多管闲事。不过,当时你干婆婆在周围是出了名的大美人,说话还是外地口音,斯斯文文的,人也谦和,文化还好。最爱做好事,房前屋后栽的全部是草药,哪个有个头痛脑热,她都要主动送草药过去,亲自熬给病人喝。”
“真的啊?”权钝越来越感到有点儿好奇了。
“你看,你干爹到这个岁数了,还是捡个女讨口子回来做婆娘,不是天老爷制就的是啥子喃?我先把话说到这儿搁到,那个女讨口子如果在你干爹屋头生活一段时间,人又会大变样。”
“变成啥子样?”
“变得漂漂亮亮的噻。”
“是不是真的哦,爸?我咋个觉得你就像是在跟我摆玄龙门阵一样喃?”
“我才懒得跟你摆啥子玄龙门阵。我原先听你爷爷说过,当时你干爹的爷爷、祖祖、曾祖祖啥子的,把莫脚海女人捡回来的时候,个个都是皮包骨头黄皮寡瘦的,哪个看到都要说丑。怪就怪在,每回子捡回来的这种女的,在他们屋头生活一段时间,人就大变样了,身材、皮肤、五官、长相都好得不得了。哪个看了都要说漂亮。就说你干爹,虽然说是个拐子、残废,你看他的五官,是不是还是多清秀的?他就体到(遗传)你干婆婆的五官了。”
权钝猎奇的兴趣被权正梁的话完全调动了起来,双眼放光地朝权正梁说道:“爸,是不是这样子的哦?不忙,我现在就去干爹屋头看一下,看一下那个女讨口子是不是像你说的皮包骨头黄皮寡瘦,然后……”
一旁的王玉秀笑道:“你俩爷子根本就是在抖瓜话(说傻话),吃了上顿莫得(没有)下顿的人,不是长得皮包骨头黄皮寡瘦的,未必还长得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嗦?只要伙食开得匀净了,自然就变样子了,俩爷子都之得得(傻乎乎)的。”
不过权钝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激发出来了,不八卦一下这件事情心里是完全过不了这道坎了,于是说:“我还真的要过去看一下那个女讨口子究竟长的是啥样子,万一把脸一洗干净就如花似玉了喃?”
于是权钝转身就出了门,朝王传子家里兴冲冲地走去。
在权钝的猜测里,王传子捡回来的一定是一个在四五十岁年龄段上的女乞丐,或许五六十岁也说不清楚,内心里几乎是一路嘲笑着朝王传子的四合院走了。
王传子的四合院双扇门竟然又是关得严丝合缝的。权钝有点儿迫不及待地上去拍了门上边的铺首,里面却传来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王叔,有人敲门。”
听到女子的声音,权钝心里顿时疑窦丛生:“不是说是一个哑巴乞丐吗?怎么会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还扭捏着声儿说话?”
接着就听见王传子在里面问道:“哪个?”
权钝说:“我,权老二。”
王传子在里面说:“不是说今天黑(今晚上)不过来陪我睡了嘛。”
边说边过来将门打开,权钝一步就跨进了门槛,却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正蹲在天井对面的阶沿上搓着一塑料盆的脏衣服。
女子也就二十来岁,衣着时尚但却透着一股浓郁的庸俗之气,身上嫩嫩的肌肤该露的和不该露的都在露,让看她的人都不知道该把目光朝她身上的哪个地方降落才算合适。于是权钝立马把并不近视也不散光的眼睛调到散光的状态,目光游移地飘浮着。
但,只飘浮了一瞬间,权钝立马又把眼睛的焦距调到了正常的聚焦状态,因为他看见一个女乞丐正坐在王传子堂屋的门槛上。
女乞丐正用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权钝。
权钝瞬间就被女乞丐的这双眼睛给镇住了。而就在被镇住的一刹那,那场白日梦从他的脑海间电光石火般地闪现,眼前女乞丐的模样和白日梦里女乞丐的模样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权钝傻子一般地定在当场,定定地看着女乞丐,眼珠子一眨不眨地不再转动了。
权钝脸上惊讶怪异的表情把跟在他身边的王传子吓了一大跳,他勾过脖子半仰着面孔朝权钝问道:“权老二,你咋子了?咋一下子就神戳戳地站着不动了喃?中邪了嗦?”
王传子的话把权钝瞬间从一种失真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紧盯着王传子问道:“你是从哪儿把这个讨口子捡回来的?”
王传子被权钝咄咄逼人的目光搞得很紧张,说:“半路上捡回来的。咋子?有啥子问题嗦?”
权钝没有回答王传子的话,而是几步朝坐在门槛上的女乞丐走过去。
女乞丐就像是一只受过惊吓的小兽,尚且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状态。见权钝朝她走过去,立刻站起身,转身就要朝堂屋里躲,而权钝已经一个箭步跳进了门槛,将女乞丐挡在了门槛上。
权钝的目光就像锥子一样锥在女乞丐脏兮兮的左手上。女乞丐原本自然垂着的左手就像是被刺痛了一般,本能地一下子将左手藏在了屁股后面。权钝立马很准确地知道,女乞丐的左手心里捏着一样东西,而且是一样在她看来挺贵重的东西。
难道是那块猪腰子形状的白石头?
如果真是这么一块白石头,那么……那么就是周公再世,恐怕也解不开权钝做的那场白日梦了。
在脑子里陡然生出的这个悬念搞得权钝既紧张又激动,他用强迫的口气朝女乞丐大声喊道:“把你手里捏的东西拿给我看!”
权钝的样子令女乞丐显得越发紧张,乌漆漆的瞳孔里投射出的全是惊恐的眼神,她将左手背得更紧,将后背紧紧地抵靠在门框上。
她在无助地躲避!
巨大的疑问使权钝如同失去了理智一般,他上去一把将女乞丐的左手硬生生地从她的屁股上拉扯了过来。女乞丐要挣脱,可是权钝用了十足的力气,女乞丐的左手根本就从权钝的手里挣脱不出来。在她刚要用右手来抓权钝的手的时候,权钝的另一只手已经在使劲儿掰开女乞丐捏着的拳头。
女乞丐的拳头捏得很紧,权钝使足了蛮力,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将她的拳头掰开。
然而,当强行把女乞丐的拳头掰开,展现在权钝面前的却不是一块猪腰子形状的白石头,而是一块圆形的白石头。或许是因为这块白石头一直被女乞丐捏在手里把玩,白石头上有一层润泽的光晕。
是一块极其普通的白石头。
虽然白石头的形状与权钝预想中的形状大相径庭,但这也足以令权钝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了!
权钝将白石头从女乞丐的手心里抢夺了过来。
由于女乞丐的脸太过肮脏,所以看不出她脸上的具体表情。而她的那双乌漆漆的瞳孔,却透露出孤独无援的可怜神情。
女乞丐倔强地盯着权钝。
权钝从女乞丐手里抢夺东西的动作把王传子激怒了,朝权钝怒声吼道:“你欺负个女讨口子做啥子喃?疯了嗦?”
权钝没有理会王传子,而是将抢夺过来的白石头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阵,感觉这块石头跟普通的白石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唯一的差别或许就是被女乞丐一直捏在手里把玩,显出一种经过长时间抚摸过的润泽。
或许是因为有了那场白日梦的心理暗示,权钝依然觉得这块白石头必有蹊跷之处,不然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乞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进入到他的那场白日梦里,而且几乎就成了白日梦里的主角。
所以权钝决定把这块白石头先装进自己的裤兜里,好好琢磨琢磨。
女乞丐见权钝将白石头装进裤兜据为己有,顿时急得朝着权钝一阵咿唔咿唔地比画着,而且扑上来要从权钝的裤兜里抢回那块白石头。
此时的权钝已经完全把女乞丐看成了一个弱智型的聋哑人,所以挣脱开女乞丐的纠缠,又强制性地将女乞丐固定在门槛上老老实实地坐下,再按照白日梦里的指示,如法炮制地在天井的一个旮旯处踅摸了一个带有棱角的小石子塞到女乞丐的手中,说:“你拿这个防身效果是一样的!”
被权钝用狸猫换太子的手法骗了的女乞丐果然智商不是很高,捏着权钝塞到她手里的小石子,居然安静下来,而且还冲着权钝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权钝越加肯定,这女乞丐根本就是一个傻乞丐。所以权钝顿时就心安理得起来,对刚才粗暴冒犯女乞丐的行为,良心没有受到任何不良信息的干扰。
可是,权钝的情感触角毕竟是异常敏捷细腻的。他还是从女乞丐脸上露出的这段奇怪的微笑中,读出了某种复杂的信息,只是由于这段奇怪的微笑是从女乞丐那张肮脏丑陋的脸上显现出来的,所以权钝根本就不可能将这段微笑和蒙娜丽莎的那种微笑联系起来。因为蒙娜丽莎的微笑是一段会让每个男人浮想联翩的梦。而女乞丐的这段微笑,只能让权钝感到别扭!
于是乎,女乞丐露出的这段神秘的微笑即便是包含了比蒙娜丽莎的那段神秘的微笑还要丰富的信息量,权钝也不会去做过多的解读的。
女乞丐一张肮脏的脸,把微笑里的一切美好都毁于一旦了。权钝拒绝解读!
权钝无理取闹地换了女乞丐手里的白石头,王传子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觉得权钝刚才的动作有点儿欺负女乞丐的意思,于是朝权钝说:“权老二,你咋个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一样喃?你跟她过不去做啥子嘛?她的命都够造孽的了,又聋又哑还有点儿瓜,你倒好,还去欺负她。你的良心拿给狗吃了嗦?”
权钝并不理会王传子对他的责怪,而是拉着王传子就要往四合院外边走,边拉边说:“干爹,你先不要说我。来来来,我们两个到外头借一步说话。”
王传子似乎知道权钝要问他什么话,所以边从权钝的手里挣脱边说:“干爹自己的事情干爹晓得,用不着你在这儿多言多语的。老子懒得出去跟你说。”
权钝见王传子不跟他出去,用威胁的口吻朝王传子说:“你出不出去?不出去我马上喊我爸来理抹你!”
王传子一听权钝这么说,只好屈服地说道:“出去说就出去说嘛!龟儿子的鬼娃娃,还把老子码倒码倒(压制倒)的了。”说着首先拄着棍子朝外边走。
那个一直蹲在阶沿边搓着脏衣服的女子扭头看着权钝,眼神有点儿胆怯了。王传子却朝女子说道:“张妹儿,你洗你的衣服,不要怕他,他龟儿子的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不敢咋子(怎么样)。”
权钝瞟了一眼被唤作张妹儿的女子,跟着王传子走了出去。
那个女乞丐的眼神此时突然变得非常警觉,她也紧跟着走了出来。
王传子以为女乞丐要走,担心她走丢,朝她比画着,让她回去。可是女乞丐只会睁着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看着王传子比画,根本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王传子就朝蹲在阶沿上搓衣服的张妹儿喊:“张妹儿,帮我把她喊回去,把门关倒。”
张妹儿呃了一声,利手利脚地快步跑出来,把女乞丐半拉半拽地拉进双扇门里,然后回身关上门并上了闩。
站在门外的王传子很是不满地朝权钝说:“你要说啥子就说嘛。”
权钝怕自己说的话被张妹儿躲在门背后听,所以朝王传子说:“这儿说话不大好,走,屋后头的林盘(竹林)边去说。”
王传子嘟囔儿道:“老子硬是遇得到你哦!”只好无可奈何地跟着权钝朝屋子后边的竹林走。
在竹林边站定,权钝终于朝王传子说道:“干爹,你老实交代,那个张妹儿是做啥子的?咋个会在你屋头给你洗脏衣服?”
王传子顿时显出一丝慌张,眼神也游移着不敢跟权钝对视。
权钝知道此时的王传子说出来的必定是谎话,于是首先说:“赶紧编,最好编圆范(合理),不要拿给我听出啥子破绽哈!”
王传子就像是被权钝逼到了墙角而又无路可逃的老鼠,只好将手里的棍子使劲儿朝地上一杵,发狠地说道:“老子遇到你龟儿子硬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赶紧说!”权钝根本不会给王传子丁点儿喘息的机会。
王传子停顿了一下,盯着权钝,然后说:“我给你说了,你保证不把这个话说出去?”
“这个我保证不了。我要看你说的是啥子话多。万一说的是屁话喃?”
“你保证不了那我就不说。”王传子跟权钝讲起了条件。
权钝朝王传子说:“干爹,你最好是认清形势哈!目前的形势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得任何理由给我谈条件哈!要是我把这个事情添油加醋地给我爸说了,后果你是晓得的哈。你晓得我爸最恨的是啥子样子的人哈!”
王传子几乎是哀求地朝权钝说道:“祖宗!先人!先人板板!你不要把你干爹逼得那么恼火要得不?妈哟去了!老子遭你爸压制了一辈子,现在你又来压制老子了,你们俩爷子究竟还要不要老子活嘛!”
权钝被王传子的可怜相逗得扑哧笑了,说:“那你就赶紧说嘛!事情的好坏我鉴别得出来的嘛。”
王传子却说:“你真的要保证我给你说的这些话不要拿给你爸晓得,不然他真的要来找老子麻烦的。”
“说嘛,我不说给我爸听就是了嘛。”
有了权钝这句话,王传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犹豫了半晌,脸先红了一阵子才说:“那个张妹儿,是我在卡拉OK厅认到的。”
权钝一听,脑门上就像是被开了一扇天窗一般,一下子就敞亮了。他眼珠都瞪圆了地朝王传子说道:“干爹,你居然去逛窑子了?你……你……”
王传子就像是小偷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了一样,慌张地四下张望着,心惊肉跳地朝权钝小声吼道:“你小声点儿说要得不?我日你个先人板板,你吼个锤子啊?害怕别个听不到嗦?”
权钝压制住声音,气不打一处来地朝王传子说:“干爹,你晓不晓得你这叫啥子?你这叫为老不尊!叫老不胎害(老不正经)!这个事情要是拿给我爸晓得了,他肯定饶不了你的。”
“所以我才怕你把这个话说给你爸听的嘛。”王传子一脸苦相地说。
“好,这个话我可以不说给我爸听。但是,你咋个还把一个做那种生意的人带到你屋头来喃?你胆子也太大了嘛!我就是不说给我爸晓得,那么大一个活人在你屋头,你藏得过初一藏得过十五嗦?”
“人家又不是要在我屋头长住下来。人家就是来帮我洗一下衣服,洗了就走。”王传子说。
“洗了就走?你麻鬼嗦?难怪今天早上给我打招呼,喊我晚上不要来陪你了,原来你找到个……那种人来陪你了。干爹,你真的太老辣了,我小看你了哈。”
王传子的脸被权钝的话臊得红一阵白一阵,喘着粗气说:“老二,你就不要逼你干爹了嘛!你晓得干爹这辈子过的日子还是多造孽的。你就当可怜可怜你干爹要得不?你干爹还是人嘛!又不是木头桩桩。就是木头桩桩,栽在地头只要没有朽,它还是要发芽芽的嘛!你说是不是嘛?”
权钝被王传子搞得还真的有点儿无话可说了,想了一下,说:“干爹,我这样子给你说。你要是真的想找个伴儿过后半辈子,我二话都不得说一个。但是……你看你带的是啥子人回屋?哪个晓得了都要戳你的肋巴骨!再说,人家还那么年轻……你……你究竟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王传子颓废地说:“对,我就是鬼迷心窍了,妈哟,连羞耻都不顾了。但是,老二,我说老实话,人家张妹儿对我就是好嘛!干爹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巴心巴肝关心过我的人嘛。你看嘛,人家今天是特别坐三轮车来给我洗衣服的。你喊我咋个说这个事情嘛?”
权钝看着王传子,突然问:“你是不是给她吹了啥子牛了?是不是说你存了好多好多钱哦?”
王传子听权钝这么问,立刻愣了一下,慌忙说:“没有啊!我咋个会说这些瓜话喃?我真的没有吹这个牛,真的。”
王传子越是辩解,权钝越是确定王传子是吹了这样的牛。撒谎,毕竟不是王传子的强项,他的强项是捡死人骨头。
权钝想了一下,说:“干爹,这个事情我也做不了你的主。你现在真的是鬼迷心窍了,何况还是遭这个事情鬼迷心窍,现在哪怕就是用枪抵到你脑壳上,多半你也不得醒悟。不作死就不会死,还真的是这样子的。你自己看着办。但是,最好你不要让她在你这儿过夜。估计你也不得二两油拿给她熬,熬干了你和她也就都死心了。”
听权钝这么说,王传子如释重负地朝权钝千恩万谢般地说:“我晓得,我晓得,洗完衣服我就送她走。还是干儿子你理解干爹,谢谢干儿子的理解!谢谢干儿子的理解。”
王传子鼻尖上的细汗都被憋出来了。
权钝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个张妹儿的喃?”
王传子老实交代地说:“就是前两天我去赶场,鬼使神差地就走进那种场合了。我以为人家会嫌弃我,哪晓得那个老板娘还把我接待得多巴适的。头回喊的就是这个张妹儿经佑(照顾)的我,所以我就……”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再说我怕我都遭你带坏了。说下一个。”
“啥子下一个?”
“那个女讨口子你又是在哪儿把她捡回来的喃?”
“哦,你说她啊?”王传子终于感到话题变得轻松愉快起来,说话的音调也扬了一个音阶,“我是在回来的沟边上看到她的,正在喝沟儿头的水,现在沟儿头的水好脏嘛,好歹是条命,看到多造孽。我就把她带到路边的茶铺头,买了一瓶矿泉水给她喝。哪晓得喝了矿泉水,她就跟到我来了。我这个人也讲究缘分的,既然她就像根狗儿一样地跟到我来了,我就暂时把她收留下来噻。就算是积点儿阴德嘛。”
权钝朝王传子调侃道:“你整得把细哦,干爹,这边缺德那边积德,一正一反,一阴一阳,阴阳八卦你是整精通了的。”
王传子说道:“你少在那儿挖苦我,你干爹又不是听不来话!你娃就是牙尖十怪(尖酸刻薄)的。男人家,少说这些不咸不淡的怪话!”
权钝被王传子整得又好气又好笑,说:“我也懒得管你了,你要咋子哪个拿你都莫办法。我走了。”
权钝说完转身就走,王传子不放心地在背后又嘱咐道:“老二,记到不要给你爸说哈。”
“不得说。”权钝边走边说,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