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 无论这位老板好不好相处,已经敲定的事,自然不会改变。
何况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比较奇怪的是, 时颜问了问高助理这位老板的相关信息, 毕竟她一直有提前了解speaker的习惯。
过了很久,高助理才回复,只有一行字。
“不好意思时小姐, 我们老板奉行神秘主义, 身份尚未公开。”
时颜:“……”
这也太神秘了。
时颜没忍住在吃饭的时候跟晏礼提了这一回事,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疑惑。
“嗯, 脾气是有点怪。”晏礼对她的意见表示认同之后,给她夹了块琥珀桃仁。
时颜注意力顿时被转移,“我吃了很多了, 而且这个有点甜。”
“最后一块,”晏礼看似很好说话, 朝她勾了勾唇角,“补补。”
时颜愣了愣。
补什么?
是觉得她脑力消耗太多了吗?
但时颜望了望他的神情。
又觉得不太像。
*
申城国际会议中心。
会议尚未正式开始, 然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却已然忙碌起来。
时颜大学的时候在这里担任过几场会议的翻译, 对会场内部还算熟悉, 提早了一个小时左右到达。
入场处铺了柔软的红毯, 守在门外的媒体比往日要多, 即便拿了通行证, 也排出长长的队伍。
把工作证亮给主办方人员,时颜从侧门走进去。
会场很大, 正中央是主席台,背景打着此次会议的名称,几名工作人员在台上来来往往测试设备。
身旁有人搬着摄像机走过, 时颜让到一边。
她低头打开手机,联系高助理。
按照常理,还有一小时会议就要开始,怎么说那位神秘大老板应该露一露面。毕竟听高助理的意思,找她担任译员并不是老板的决定,而是高助理从谁那里“久仰大名”。
一个连助理聊天软件昵称都要管的老板,怎么反而不在乎译员的好坏呢?
“哎!时小姐,您已经到了吗?”高助理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热情,“您在哪,我过来找您。”
时颜望了下四周,报了个位置,补充一句,“麻烦您了。”
“哎别别别,”那头高助理的声音听起来一下子就非常惶恐,“叫我小高就行,时小姐您太客气了。”
时颜:“……”
不是你先客气的吗。
两个人又在电话里说了两句,您来您去的,十分有礼貌。
就差对着电话鞠躬了。
挂了电话,时颜莫名有种忐忑感。
这位高助理也太有礼貌了一点,本来应该是她过去找他才对,哪有让老板亲自过来的道理,而且他还一口一个“您”的……
没等多时,一个大约二十七八的男人迈步过来。他身量挺拔,穿着西装,五官端正。
他朝这边看了眼,很快锁定目标,朝她露出礼貌而温和的笑,“时小姐吧?”
“啊,”他这样恭恭敬敬的态度,时颜也不好意思起来,朝他礼貌点点头,“您好。”
她发现老板并没有和高助理一起来。
看样子老板也不是事事都管的宽。
“小高,叫我小高就行。”高助理又强调了遍。
他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打印材料递过来,“这是我们老板今天的发言稿,时小姐您先看看,有什么不便翻译的地方尽管提。”
时颜:“……”
她听得一头雾水了。
翻译本就是译员配合speaker的行业,但听高助理的意思,如果她觉得哪里不好翻译,还可以让他们修改原稿的吗?
这权限也太高了。
何况在国内,即便是国家级的许多重要会议也不会提供稿件,基本都是译员临场发挥。
今天的经济峰会却有。
时颜暂且按下这个疑问,粗粗看了遍稿件。
她先前在新译负责的就是金融领域,报告看得多了,也形成了判断力。这份稿件字数不长,却字句扎实,毫无假大空的废话,看得出执笔人的出色水准。
但是,用的词并不算生僻,应该不至于到需要提供原稿的程度。
时颜轻轻吸了口气,“高助理。”
高助理秒答,“嗯?”
目光立刻非常重视地看了过来,仿佛她即将下达什么重要指示。
“……”他这样的态度,莫名让她也紧张起来。时颜把语气又缓了缓,小心问道,“我是想问,你们老板是不是不太相信我的专业水平?”
高助理一脸惊异,立刻否定道,“完全没有!时小姐为什么这样说?”
时颜斟酌道,“贵公司请翻译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给原稿吧?”
高助理如实回答,“是的。”
答案好像已经显而易见了。
时颜看着手里的稿件,迟疑道,“但是我却收到了这个。”
“呃,”高助理难得卡住,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道,“这个确实是我们老板的意思。”
“他说怕您倒时候分了心,无暇关注他的发言。”
“……”
分心?
时颜反应半秒,想不出老板为什么觉得她一定会分心。
最后只能总结为“老板认为她容易开小差,提供稿子做份双保险,而高助理出于委婉,才这样说”。
“时小姐……”高助理小心翼翼开口。
她弯了下唇,点点头,“好的,明白了。”
跟高助理的担心不同,时颜其实并没觉得被冒犯。
或者说,已经习惯。
以前大学实习的时候,时颜就遇到过挺多类似的情况。
她长相本就显小,气质又纯,刚念大学那几年,重回高中都能被当成本校生。加上又不是浓妆艳抹的打扮风格,乍一眼看上去,眉眼都是温温柔柔的学生气,像标准的好学生乖乖女,看着跟“干练靠谱的翻译人才”不太沾边。
不过当时,对方并没有像这样妥帖地提供稿子,而是直言要求学院教授换人。
教授态度也很强硬,几句话下来意思是“这是我最好的学生,不要拉倒”。
时颜至今依然记得对方接通电话几秒之后,看她的眼神就完全变了个样,态度也变得将信将疑,直至后来的客客气气。
有这样的经历。
时颜一直觉得最好的自尊心不是“无能狂怒”,而是做好该做的事就可以了,至于他人怎样想,都不是太重要。
同传箱设置在会场最后方。
时颜所在的2号,恰巧对着发言席。
她上了个洗手间,之后就开始静下心来细细看了遍原稿。
隔壁同传箱里也有人,应该是主办方聘请的翻译,或是像她一样,作为发言人的私人翻译被带进来。
没记错的话,这种场合能带私人翻译的,都意味着在业内说话具有一定的分量。
高助理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时颜稍微有些好奇。
一遍稿子看完,不知不觉中,会场里的人就多了起来。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会场中央,深红色丝绒窗帘遮住外面天色。璀璨灯光下,鲜花的花瓣愈发柔软,随处可见衣着正式的政府人员、外宾高管、专家教授和助理。
时颜走出同传箱透气。
旁边站了几个穿着正装、但俨然稚气未脱的男女,脖子上挂着和她一样的工作牌,多了“见习”两字。
大概是哪个大学过来的旁听生。
她站在门口,在三人群里聊着天,陆陆续续听见几个人的谈话飘过来。
“听说今天世行那位总裁要露面欸,外面媒体看见了没有,多到爆。”
“凭一己之力拿走所有焦点啊。”
“有没有说他会接受采访?我想试一试欸。”
也有不明状况的,“你们在说谁啊?怎么感觉大家都认识?世行总裁?谁?”
“佳佳你不是我们专业的,不清楚也很正常啦。世行就是一个在国外注册的资本,主做风投,特牛|逼。我们申城有名的盛华地产、新鸣旅游这些公司,就是它投资之后才起来的。眼光贼准。”
“哇……”
时颜专注发着消息,却也听见了几个关键词。
世行。
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没等她细想,技术人员已经走过来,意味着会议即将要开始。
时颜暂时放下这茬,走回同传箱内。
*
会议很快开始。
时颜扎起长发,轻呼了口气。
高助理先前讲过会议的流程,大概十多分钟后,就是那位老板的发言时间。
说实话,时颜还挺期待这位神秘主义老板的庐山真面目的。
总不至于戴着面具上台吧。
她乱七八糟地走了几秒钟的神,又很快把思绪拉了回来。
虽然有过这么多的翻译经验,又提前看过稿子,对于今天的翻译,时颜已经十拿九稳。
不过她还是听得聚精会神,有时候前人发言中的某些词汇,能给她提供更为精准的翻译思路。
所有的中文从她这里过一遍,都被自动切成了目标语言。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听到“晏礼”这个名字的时候,时颜还愣了半秒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视野里出现熟悉的身形。
时颜猛地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
众人视线聚焦的中心,男人西装笔挺,风度翩翩。这种场合,他平日里的随意气质被收敛得很好,眉眼间,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
领带是深蓝色的,在灯光下颜色有些失真,不过时颜却清楚地知道,不光如此,她还知道那上边带着斜织的暗纹。
因为早上晏礼出门之前吻了她一下,她低下头,视线擦过了这条领带。
整整好几秒,时颜都愣在原地,什么动作也没有。
目光平移,跟着晏礼走上发言台,脑袋里却空空的,思绪一片茫然。
却并不是安静的茫然。
而是非常嘈杂的,充斥着各种画面和声音,短短几秒钟,场景跟走马灯一样迅速切过。
一会儿是晏礼那天对她袒露身份,却被她误以为精神失常,一会儿是刚才那几个经济系的学生的谈话,甚至更早的时候,晏祎给她递了一张黑卡,直言晏礼的经济存在危机。
虽然扑朔迷离,矛盾重重,但这样的场合,骗不了人。
晏礼确实是世行的总裁。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时颜微微睁大眼睛。
往前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了似的,连晏礼这个人本身也变得陌生起来。
耳畔忽然响起轻微的电流声,时颜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这一秒,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高助理的话,以及莫名其妙的恭敬态度。
可纵然想法再多,这会儿也不是细究的好时机。
时颜慢慢吐出一口气,缓了缓起伏的心跳,静下心来凝神细听。
被晏礼料中,刚开始的那几秒,她确实没能全副集中精神。保险起见,还是低头看了会儿稿件。
不过时颜也调整得很快,几句话过后,就从稿子上抬起视线,看向发言人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出于公事的原因,这样望着她,时颜忽然觉得没有刚才那么惊讶了。
这样的晏礼,虽然因为身份上的改变,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
但眼中见到的,和耳中听到的,却足以让她勾勒出熟悉的心上人的模样。
晏礼的发言比铅字油墨的一份稿件出彩太多,时颜翻译的速度也很完美,结束之后,会场内寂静半秒,掌声如雷。
时颜摘下耳机,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想起刚才翻译的过程中。
很偶尔的,晏礼的目光扫过这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颜总觉得,他的眼中好像带着笑意。
*
整场会议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散场之后,各方人员很快陆陆续续离开。
时颜看见晏礼和几个人一道离开主席台,想来应该是还有些公事要讲。她暂时无处可去,又急需一个安静的环境来理一理思路,人声散尽的会场,倒是刚好合适。
其实她也差不多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跟晏家没有过交集,但时颜之前也从徐潮之等人口中听过说他们大家长式的独断专横,包括晏礼自己也说过,以个人名义成立的游戏公司,被晏家横插一杠搅浑水的事。
隐瞒身份,多半是因为这个。
至于晏礼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世行这样一家风头正盛投资公司的老板,时颜倒是并不意外。
在她眼里,他本就很出色。
逆境时出色,顺境时当然也不例外。
接受了现实之后,时颜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所以她最近是在干什么。
把一个原本就非常有钱的人骗(?)回家,还一门心思地琢磨着要养他,就在前不久,她还给他递了张彩票,用非常拙劣的演技说自己相信他可以一夜暴富……
晏礼当时在想什么?
会不会在心里嘲笑她啊。
不想起这个还好,一想起来,时颜就恨不得往哪儿躲一躲。
她“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起来,把文件和包包整理好,就要出门。
却在转身前一秒,看见主席台上,西装革履的男人去而复返。
时颜怔在原地,一时间忘记了迈开脚步。
她看见晏礼拿起方才的耳机,手指轻轻点了点。
应该是要她也戴上。
时颜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意识拿起耳机扣上,站在原地。
偌大的会场里,只有零星几个工作人员在两旁清扫场地,偶尔有人抬起头,不明状况地扫过一两眼。
两人之间视线畅通无阻,毫不费力就可以视线交汇。
晏礼低头调频,只让她一个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时颜。”
难得听见他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叫她的名字。
时颜心跳莫名加快,“嗯”了一声。
“现在信了没有?”他含笑问。
时颜:“……”
她就知道,之前那一段儿肯定会被晏礼翻旧账。
但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在会场里就开始了。
这会儿会场里虽然没什么人,他说话的声音,也只有彼此能听到。
但会场自带一种严肃气氛,那一排排深红色的座椅,又像是一个个聆听的观众,将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听入耳中。
时颜的脸颊一下子烧起来,辩解道,“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想到的。”
晏礼“嗯”了声,慢悠悠地说,“不仅没想到,还认为我有病,是不是?”
时颜:“……”
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当时自己的反应,时颜已经记不太确切。
不过晏礼这会儿的语气,“秋后算账”的意味可太浓了。
时颜有点不服气了,试图给自己找一点理由,“因为你姐姐和徐潮之之前都提过你的经济状况,我有点先入为主了,而且你之前也没有说过……”
所以也不能完全怪她。
“怎么会没说过,”晏礼轻笑起来,声音透过耳机传到她耳中,字字句句像落在人的心上,“早说了啊,我养得起你,几辈子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