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White

睡梦中,时颜只觉得左腿特别沉。

像有股力量,不断拽着她往下。她低头,发现脚上不知何时打了层石膏,白色纱布上,密密麻麻写满各种数学公式,还有一句中文——

“数学考到一四九,晏礼乖乖跟你走。”

下一秒,那字扭曲变形,张牙舞爪朝她扑来。

时颜直接给吓醒了。

视线模糊几秒,看清病房的白色天花板。

微微抬起脖子,又看清左脚踝打着的白色石膏。

记忆慢慢回笼——

哦,她确实摔断了腿,过程还挺离谱。

还没完全缓过神,赵千霓忽然一个电话打进来,劈头就道:“祖宗你到底干嘛去了,我给你打了整整八个电话!”

时颜困意没散,声音还有点儿含糊,“怎么了?我刚在睡觉。”

赵千霓:“还睡什么觉,宋俊辰那个王八蛋发朋友圈了你没看见?我真是服了好不要脸一男的有这么大脸他怎么不上天呢!”

“是要上天,”时颜一秒附和,又诚恳问,“但是你能不能让他慢慢地上天呢?”

赵千霓语速太快,她除了“上天”俩字什么也没听清。

“你去看他朋友圈,语气可白莲了,”赵千霓放缓语速,变成有条不紊地开喷,“你说这个男的是不是脑子有病,自恋也该有个限度吧,平时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得瑟得瑟就算了,居然还四处造谣你为他跳楼。”

她话锋一转,“不过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得怪你。”

时颜:“怎么就怪我了呢?”

“谁让你平时跟谁都没脾气,还是个神奇的吸渣男体质,”赵千霓想想还是很生气,“ 不行,我看不下去,以后你得学习祖安人民的说话方式,就从这次祝渣男不孕不育早生贵子开始。”

时颜:“……”

仔细一想是非常绿意盎然的祝福了。

“你先冷静一下,”时颜说,“我看看他朋友圈怎么说的。”

“行吧,你可别被气死。”赵千霓留下这句简单粗暴的关心,就挂了电话。

时颜揉了下眼皮,点进宋俊辰的朋友圈。

宋俊辰是她大学时的学长,人长得帅又会来事儿,很受小姑娘的喜欢。

大二那年他追时颜,什么荧幕表白、蜡烛喊楼的招数全用上了,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时颜只觉得头皮发麻,见面恨不得绕道走。

结果毕业后,两人居然进了同一家翻译公司。

宋俊辰整个人就像换了副灵魂似的,跟以前相比可成熟太多了。

他先为自己大学时的幼稚打扰道歉,又保持距离对时颜处处照顾,时间一长,她也有几分改观。

然而转折发生得也快——

上周,宋俊辰约她周末去临市温泉游。

大家都是成年人,怎么会不懂这其中的潜台词。

时颜觉得这人多半是个不怎么靠谱的,那点零星的好感瞬间消失不见。

她推脱有事不去,宋俊辰也没多说什么。

哪知周五晚,他就在朋友圈发了张和女同事的恩爱合照,配文“我们的第一天”,定位就在那个温泉酒店。

时颜当时:“……”

膈应肯定是膈应的。

不过膈应完了立马还有点儿佩服。

大家都在同一个公司,这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都没翻车,也算是艺高人胆大。

她本来对宋俊辰也没太多感觉,遇上这事跟赵千霓吐槽完也就忘了,毕竟渣男不值得。

没想到还有后续。

这会儿,时颜就看到了那条据说白莲味儿很浓的发言:「都是我的错,希望你一切都好。」

乍一看指向性不太明确,不过下边评论却在非常默契地对号入座:

「是时颜的事吗?」

「哎平时挺开朗一小姑娘,怎么会跳楼的呀」

「抱抱,不是你的错啦,比心哦」

对于其他言论,宋俊辰都没有回复,只回复了他女朋友郑萌的这条,内容是一串花里胡哨的亲亲表情。

说明前面的猜测,他都是看见并默认的。

“……”

不知是不是脑震荡的缘故,读完这些评论,时颜有点想吐。

她揿灭手机,缓了缓,思索该怎么应对。

谁知,没等她想出对策,这渣男倒是自己找上门来。

宋俊辰:「时颜,脚好点儿了吗?」

宋俊辰:「你会出这个事,我确实挺意外的,这几天也想了很多,那时的选择确实不够慎重。要不等你腿好了,我们再谈谈?」

一段话看下来,想让她做备胎的意思可真是简单明了毫不做作。

时颜忍不住在心里呸了声。

她和宋俊辰的关系顶多只比普通同事稍微好一点,暧|昧期都还没开始呢,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堂而皇之发来这种话。

是她平时太没脾气了吗?

这么想着,时颜来了逆反心理。

她脑海里划过赵千霓时不时在耳旁念叨的祖安语录,打开搜索引擎,干脆利落选了张图片发送。

另一边。

宋俊辰发完消息,对着镜子捋了把头发,变换各种角度再次欣赏了一遍自己帅气的脸。

虽说时颜这姑娘太难上钩,他耐不住寂寞就勾搭上了另一个。

但他对她还是很有感觉的——长得漂亮性格好,连句重话也不会对人说,很能唤起男人的保护欲。

据说她还因为他自杀?

看得出,是真的很喜欢他了。

这么想着,手机恰好发出一声提示音。

差不多是秒回。

宋俊辰勾起嘴角,点开来看。

时颜发的是张表情包。

粉色头发的二次元萌妹对着镜头挥手,笑得一脸治愈可爱,底下的文字是:「再您妈的见王八羔子。」

再发消息过去,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宋俊辰:“……”

宋俊辰:“?”

*

出院那日是个晴天,不光赵千霓,赵维运也来了。

高中时代,他们仨是年级里出了名的铁三角,现在关系依然好得不行。

这个点回家还早,赵维运提议去他朋友开的酒吧放松一下,时颜和赵千霓也没有意见。

就是时颜这个左手拄拐杖,脚踝裹石膏的造型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不过,来都来了。

三人选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告诉你妈啊?”赵千霓喝了口酒。

“我妈在创业,不想让她担心。”时颜说。

她没来过这家酒吧,点了酒保推荐的酒。

甜甜的,带点荔枝香气,意外好喝。

“要我说,你就该紧紧抱着你那富豪老爸的大腿,”赵维运咬碎一颗冰块,“霸占他的房子,刷烂他的卡,转移他的财产——你才是法律意义上的女儿,凭什么让那对小三母女占便宜?”

“说什么屁话。”赵千霓给了他一掌。

“没事,”时颜的目光看向舞台上的乐队,“就是觉得,是我爸的问题,我应该站在妈妈这边的。”

赵千霓向来知道她,表面看着乖,其实性子也倔。

高中那会儿说断绝父女关系就真没再拿家里一分钱,时家唯一的千金小姐,如今抛掉所有优越条件成了九九六社畜大军的一员。

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三人又聊了点别的话题。

时颜喝了不少酒,有些上脸。

她本身就是清纯又带点明媚的长相,这会儿脸颊像染了胭脂,纯稚中透着股小性感,如同画中的美女活了过来,准备惊艳世人。

搭讪的人来了好几波,都被赵维运挡掉,“别看她这样,孩子都读高中了,兄弟们都散了吧散了啊。”

赵千霓:“……”

鬼才信。

“我有点想上厕所。”时颜望了眼面前的几个酒杯,温吞道。

“我带你去,”赵千霓立即起身,看她有点儿站不稳似的,忍不住道,“你怎么喝这么多,还行吧?”

“还行。”

然而时颜上完厕所,只觉得脑袋昏沉得更厉害,像有百八十个小人抡着小锤子在那敲。

回去的路上,赵千霓被一个熟人拐去了西边卡座,临走前嘱咐她在原地等,说聊两句就来。

通道人来人往的,待着不太|安全。

时颜慢吞吞地拄着拐杖挪到一旁,靠着墙休息。

这边属于安静角落,不远处的卡座临窗,浮华灯色在明净玻璃上浅浅打转。

忽然,有个男人的大嗓门突兀响起,“阿晏,你真打算保持这情况一辈子啊?那不成无业游民了?”

时颜顿了下,循声望去。

一盏雕花古董灯隔在中间,垂下的琥珀色珠链轻晃,光线有些虚。

她看见深红色的皮质沙发上,分散坐了几个男人。

当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窗下那个。

男人穿了件黑色衬衣,单手支额,撑着沙发扶手。

他有双好看的凤眼,眼皮单薄,眼型内勾外翘,五官生得极好,几乎俊出了风流的妖孽气。

就这么随意地倚着沙发,领口松垮,慵懒又散漫,无形中有股纵欲气质。

他侧了下头,语气漫不经心,“急什么?”

“就是,再不济他还能出卖色相呢——就这张脸,下海挂牌百万起步,妥妥的行业顶尖水准,多少富婆趋之若鹜啊。”另一人嘎嘎笑着。

脑袋忽然一阵晕眩,时颜下意识伸手按压,脚下却失去平衡,整个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砰”的一声!

和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动静吸引了旁边人的注意,徐潮之土拨鼠似的站起来,“哟,怎么有人摔了。”

他离时颜最近,赶紧过去把人扶起来,“哎,你没事儿吧?”

这大概是听墙角的报应,时颜疼得说不出话,只有摇头。

她靠着墙站好,轻轻抽了口气,才道:“没事,谢谢你。”

徐潮之刚顾着扶人,也没注意对方长相。

这会儿仔细一瞧,顿时感觉十七八头成年公鹿在胸腔乱撞,立刻殷勤了起来,“妹妹,你这腿伤了还来酒吧蹦迪呢?也挺坚强哈……坐哪呀,要不我送你过去?”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

时颜感觉那一摔,脑子反而清醒了点。

她四下看看,没见到赵千霓,猜测对方可能以为她先走了,便跟徐潮之道了声谢,撑着拐杖慢慢地回去。

“哎你们看见没,刚才摔倒那个,满分美女!”徐潮之眉飞色舞地回到卡座,见晏礼站起身来,他又叫道,“哎阿晏,你干嘛去?”

晏礼迈开长腿,答了句,“上厕所。”

路过刚才徐潮之扶人的地方,他无意间扫了眼,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晏礼弯腰捡起来。

黑色卡面,印着烫金的徽记。

是嘉里酒店的房卡。

他抬眼看见那女孩还没走远,便迈步过去,也没什么心情说话,只用房卡一角轻轻点了下她的肩膀。

而时颜,这会儿心不在焉的。

她刚才摔倒,其实是因为内心太震撼。

晏礼那张脸,她曾在少女时代偷偷当作激励自己前行的目标,过多少年都不可能忘。

可他现在看起来混得不太好的样子。

失业了吗?

就在这时,肩膀被谁点了两下。

时颜转头,视线里出现一张黑底烫金的房卡。

她怔怔抬头,晏礼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和房卡一起,映入眼中。

心脏突然好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奔腾过方才他们对话里的词眼。

无业游民 、出卖色相、顶尖水准。

时颜原本倾向于认为那是个玩笑,但现在,酒吧灯光昏淡暧|昧,他眼里的暗示似有若无,加上什么话也不说就递房卡这个行为——

她又摸不准了。

晏礼这晚也有些不在状态,等他回过神来,看面前的女孩子也呆呆的,不知怎么心情忽然好了点,又提醒了声,“怎么,掉的东西不要了?”

“啊,”时颜沉浸在想象中,只模糊听了个“要不要”的意思,内心兀自挣扎了好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你贵不贵?”

晏礼没明白,“嗯?”

“就是……”时颜觉得自己发声有点艰难,“收费,你一次应该挺多?”

晏礼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估计是她听墙角的时候,把徐潮之的话当真了。

怪不得一副在新世界边缘试探的犹豫模样。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随意倚住边上的墙,看着她,许久才轻笑了声,“倒也不贵。”

这是承认了。

“咯噔”一声。

时颜感觉心脏都沉到了地下十八层。

她强忍内心不适,声音都有点儿颤,还是坚持问,“不贵,是不是……技术不好呢?”

晏礼唇角的笑消失了。

他收起一条腿,站直了后,朝她微微弯下腰。

男人身上偏冷的乌木香水后调,一下子将她包围。

时颜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距离拉近。

直到最后,男人停在她耳边,气息带着淡淡酒意,极不正经地拂过她耳廓,“包你满意啊,老板。”

嗓音微低,带着磁性,像蛊惑人心的妖魔。

时颜伸出手,慢慢捏住那张房卡,莫名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她曾经的白月光。

彻底失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