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LED无影灯、冷银的铁质贴墙线、跳动的数字与时轴……先出现的是一片海,海边有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她正对光线坐着,脸在光里蒙蒙的,看不清轮廓,只能听到轻轻哼着的歌。
婴儿没有哭,也没有笑。
女人不以为意,只温柔地拍着,轻轻唱歌。
我的宝贝……我亲爱的小宝贝……
飞舟出现在天际线时,女人哼着摇篮曲,掐住了孩子的脖子,收紧。
无影灯又出现了。
巨大的屏幕在雪亮的卤素灯光和LED灯光中切换,字节闪动,亿万兆的像素切换……再出现就是灯海,霓虹弥漫的码头,城市浸没在灯污染里,各式各样的飞艇和悬浮车,以音速掠过,画出一条条光弧。
光弧与光污染很快淡去,变成昏暗中一张浅蓝和深紫的光纱,停留在视网膜。
是遥远的银河市中心环的灯光。
印在洁白的被单面。
脸颊被轻轻碰了一下,年少的学长半蹲着,问:害怕?
大脑皮层没有释放脉冲电波,交感神经没有强烈的反应。
他摇摇头。
将他带回家的学长没有离开,又问了个问题:睡不着?
远处的信号塔灯,照在房间里,照在钟学长的衬衫肩,遥遥远远,是第一次到银河市时看到的宇宙塔。纯银镀面的金字塔,塔尖放射出的光线,弥漫在大气层底层,钟学长在身边躺下。
他睁着眼睛,房间笼罩在光纱里,霓虹的浅紫和深蓝。
学长侧过身。
他听见衬衣与床单的轻响,感觉到细细的发丝扫过自己的脸庞。淡如远山青松的气息笼了过来,枕头被轻轻移开,他枕在了学长的臂弯里,手被拉着放到学长后背的衬衣上,“睡吧,”学长说,下颌搭在他的发顶,“别怕。”
他的呼吸落在他的发梢,霓虹渐渐淡去,只剩下洁白的床单,与微亮的珐琅。
LED无影灯和卤素白炽灯,重新亮了起来。
律若睁开眼睛,生命监测舱无声向外滑出。玻璃罩的弧线,反射一层层薄光,银白的天花板和墙壁重新占据视野。
那一角白色的衬衫,始终弥留在神经里。
“还好吗?”明茉站在生物舱边,拿一本军事素质检查日志。
律若没回答。
明茉不意外,在检查日志上写下几行字。
律若始终低垂着睫毛。
他重新穿上深黑的军装风衣,一丝不苟地扣好每个纯银的金属纽扣。最后一对领口扣好后,深黑高立领几乎抵着下颌,只露出一小节冷淡,禁欲的白皙脖颈。
…………………………
“没有波动。”脑域科学家站在深蓝光屏前。
屏幕显示的脑电波始终稳定,维持高速计算,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状态。
脑域科学家在评分表上打下最后一个“√”,然后将评分表递给兰德议员。兰德议员接过来,看了一眼,[情感评估:0],附带的是简明扼要的释义“实验体在任何环境,任何条件下,都没有产生任何情绪的能力”。
兰德议员吹了声口哨:“COOL!”
“艾西莫夫测验:100%。”脑域科学家说。
“看来我们的光脑还好好的,”兰德议员拍拍评分表,又指了指始终稳定如一的光屏,饶有兴趣地问,“都这样吗——我是说,情感缺失的人,都跟他一样,不会产生任何情绪?”
如果真是如此,或许可以考虑,组织一支特殊队伍。
对于特工和秘密警察来说,最为不必要的,莫过于相牵连的情感能力。而家人朋友受胁迫,向来是信息泄露,任务失败无法根除的原因。
兰德议员考虑着,脑域科学家却用力摇头:“Nooooo——”
他断然地否定了兰德议员的这个设想:“情感缺失只是缺乏情感体验的能力,他们不会共情,不会有正常的情感能力,却不代表他们没有感情。1016年,生物科学家莫比纳曾经做过一个实验,选择了174位情感缺失症患者作为样本,通过纳米监测器,24小时监测样本的脑电波。”
“等到基本掌握样本的日常脑电波后,他们让样本的家人、朋友、逐一‘意外身亡’。”
“令人吃惊的情况出现了——”
“97%的实验样本脑电波发生了反常的变化,可如果你问他们,他们却会回答,不,我很好。”
脑域科学家一摊手。
“情感缺失者屡屡被抛弃,是因为对正常人来说,他是一个不会有回音的深渊。”
“当你投入的感情得不到任何回音,你还会继续坚持不懈地投入吗?得不到任何反馈,得不到任何回应……不,有的,那些回音始终沉在至深深处的深渊。只是他们没有发现的能力,无法回应,无法表达。”
“可一旦失去,他们也会害怕。”
兰德议员明白了。
“所以,”他举起手中的评分表和观测表,“生物舱中释放的D2ps分子就为了这个?检测他溯回印象最深的记忆时,有没有产生波动?”看到脑域科学家点头,兰德议员“唔”了一声,“看样子,他和情感缺失者还是不一样的。”
脑域科学家点了点头。
他指着律若的大脑扫描图:“他的情感区是灰色的,这代表这一区域无法产生任何正常的情感神经递质。我早说过,他是绝对的零度情感——他连什么是印象最深的记忆都不可拥有!”
“保险起见,”兰德议员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注视,“不能复刻吗?造一个克隆版出来……”
“不可能,”脑域科学家摇头,“脑域是当前科学依旧无法完全破解的领域,哪怕你提取一模一样的基因,也无法复刻完全相同的大脑。更何况,这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达到100%开发度的人——也许人脑开发到极致的代价,就是丧失情感,我是说……我能用他做一点实验吗?”
“不,”兰德议员断然,“除非你能给我第二个人形光脑
脑域科学家遗憾地摊手。
“好吧,”他嘟囔,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光屏上,“多恐怖的运算频率啊,多完美的神经结构……”
在这个巨大的封闭监测中心,类似的深蓝光屏,还有无数个。
数万名信息员坐在光屏后,24小时监控这些光屏显示的脑电波波动,一有异样,立刻秘密追踪。
兰德议员看了会,将评分表收进绝密档案,放进传送口。
………………………………
鸢尾庄园的厨房明亮宽敞,地面和厨台面,干净得闪闪发光。
纯银餐具都整齐摆在架子上,与一套套精致的工艺品级别的手绘骨瓷盘子、青花碟分类放在一起,还有各式各样同样的复杂厨具——不是星际常见的料理机,而是需要耗费人力的那种。
钟柏还在的时候,经常用它们。
他人高腿长,白衬衫,黑西裤,靠在厨台上搅拌面包和蛋液时,看起来随意,又不失优雅,手腕的终端,和古银的尾戒,在光下微微反光。
尽管律若向他证明过,手工烹煮的食品,在营养价值上和分子料理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后者更有益于吸收一点。但和插花一样,钟柏仍热衷于亲自动手。他常常将淡金滑嫩的蒸蛋盛在青花瓷盅,并洒上一小点青翠欲滴的葱花。
又或是枫糖浆写出花体Z&L的小蛋糕,或是加入不同调味的鲜粥。
钟柏喜欢适量、少许一类的配比。
律若将蛋液打散,将葱花切碎,拿着白盐的量杯,站在白炽灯下,和做实验没什么差别地逐一测试。
过了一会儿,他将失败的实验品全部倒入分子回收机。
蒸蛋块顺着透明管道向下滑落。
光框在律若身边缓缓运转。
他不知道适量是多少量,也不知道少许是多少许。
他站了一会儿,洗干净瓷盅,洗干净打蛋器,将它们一一放回原来的位置,回到卧室一项一项,完成日常的战场分析、研究工作、数据检索、日志检查任务,然后脱下白大褂,找到钟柏的银灰色西装。
披着宽大的西装,律若坐在床边,双手搭在床沿,远灯落在他的瞳孔里。
是银河市中心环的灯光。
在天晴的晚上,遥遥照过来,变成昏暗中一张浅蓝和深紫的光纱,印在洁白的被单面,随时间流逝缓缓移动。
12:30
门一直没响。
昏暗中,律若拉高银灰色西装大衣,让弥留的气息,停在发顶。
——他把自己藏在钟柏的气息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