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沐实低着眉垂着头,很是丧气,他并不想见公主姬明笙,他只不过得了郎君的吩咐,跑跑腿,递递信,完了回去复命得点赏钱,哪想到,竟被直接提溜进了公主别院。
提溜着他的健奴身高九尺,壮如铁塔,捏个拳头比他的头还大,卷眉环眼,一脸煞气,显见是见过血杀过人的。
健奴提小鸡仔似得提着沐二腹,不满他苦哈哈的脸,瓮声瓮气喝道:“怎的?公主见不得你?”
沐实心肝连颤三下,连忙道:“不不不,是是……小人卑贱,泥点子样的人,怕污了公主的眼。”
健奴哼了一声:“别放臭狗屁,公主和气得很。”
沐实连连苦笑,他在侯府远打远瞧见过姬明笙一眼,没看分明,恍恍然、隐隐约有如神仙妃子,公主嫁入侯府后名声极佳,无一件跋扈之事,待下人也颇为宽容,听闻有粗心大意的仆妇冲撞了她,也不见她计较,比之侯夫人还要温和亲切。
可沐实不知怎的,心里就是犯怵,只觉公主气势逼人,侯府上下在她面前就如山萝卜充人参,自己把自己当了真;公主身边人的行事做派也与侯府大不相同,侯府的下人小厮风吹倒,公主身边大小小的侍婢护卫,不论男女好似披挂一番,就能上阵杀敌,到底是皇家出身,喘的气,都仿佛与他们有些不同。
沐实满脑子乱糟糟的烂草,忐忑不安中被健奴扔在地上,屁股着地,疼得他龇牙咧嘴,抬头才知到了一处花墙外。
健奴嫌他失礼,把人拎起来,抖巴几下,又伸出蒲扇大的手,“哐哐”拍着他屁股上的尘土,还道:“腌臜得狠。”
沐实敢怒不敢言,道:“是是是,不好脏了大哥的手,小人自己来,自己来。”肚里骂:天养的,再让你拍几下,十副棒伤药都治不好。
正理衣装,花墙那裙摆一闪,一个戴着小帽圆圆脸圆圆眼的小丫头从里头出来,年岁明明不足,说话行动却很有模样,立在那一板一眼道:“有劳阿骨将人领来,公主有话问他。”
叫阿骨的健奴笑道:“阿软小娘子客气。”大手扳过沐实的脸,“这小人看脸就是个奸的,很有些滑头,怕会冲撞公主,不如我先赏他几鞭,抽了他的邪筋。”
沐实倒吸一口凉气,倒斜着眼看阿骨,何仇何怨?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他不过一个跑腿的,折腾他做什么?果然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阿骨见他吓到,哈哈一笑,重重一拍他的肩:“与你顽笑,没有公主的吩咐,谁敢私下动手?”
小丫头一本正经道:“阿骨不要无故戏弄人,倒叫公主久等。”
阿骨笑着讨声饶,退到了一边。
逃过一劫的沐实拭了下额角吓出的汗,他见眼前的小丫头因着年小,两颊肥白,桃儿似得,很有几分可爱,又替他说了话,便有心讨好,想说几句奉承话,脸上刚堆好笑,小丫头身后两个身形丰健的带刀仆妇就投来不善的目光,愣是将他吓得没了声。
穿过花墙,再绕过一处莲花池,沿石子小路,进月亮门,竟是一处小校场,一侧陈放着兵器架,刀、槊、剑、戟无一不备,另一侧立着几根栓马桩,中间观台上矮几矮床,后立着的屏风上缎罗汉伏虎图,屏风一角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八宝错金银香炉,仆环婢绕中,公主姬明笙端坐在矮床上。
沐实想着一路的心惊胆战,万一一个不慎丢掉了小命,亏得慌,忍不住恶向胆边生,拼着冒犯,也要偷偷将天家的金枝玉叶看得仔细一些。
只见姬明笙发束金冠,小袖红衣绣银线,耳中殷红明月珰,长眉翠目,英姿逼人却又昳丽无边。
这世上最好看的郎君都不及她俊俏,世上最娇美的女娘都不比她标致,是端庄,却又漫不经心,是威严,却又风情万种……
沐实惶惑又无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本是卑贱仆役,遇贵人难免自惭形秽,自惭多了,竟也坦然起来,都道狗仗人势,自己这条狗不敢高声“汪汪”叫,实乃自家郎君势比人弱之故啊,与他何干?
然而此刻,他的心中有着无边的沮丧,自己好似真如阶边草、脚底尘,是明月夜水塘边趴污泥里看月亮的癞□□,明晃晃的月光移过来,它瞧见水里自己的倒影,只恨不能跳水里淹死自己,盼这一生,再没瞧这一眼。
姬明笙略有些讶异,她本来看这仆役谄媚奸滑,全身上下的软骨头,却不知为何忽然羞惭自愧,当下收回目光,只当没见,问道:“二叔公身边的长随?”
“……是是,回公主,小人沐实,沐家家仆,自打知事起就伺侯在郎君身边。”沐实仍旧伏在地上,低低压着头,那些羞惭渐渐退去,仿若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无人知便好,无人知便好。
“二叔公一早遣你来是为何事?”姬明笙继续问。
沐实舔舔唇,微抬起点头,面上特意带着一点焦急,道:“回公主,公主有所不知,驸马出了事,叫泰国夫人告在了公堂上,侯府上下都急坏了,也没个主意,郎君担心官司,只得遣了小人禀告公主。”再添上一句,“郎主也担忧有那些个不长眼的跑来惊忧公主,公主一无所知之下,反倒会受惊吓。”
“是吗?”
沐实有点呆滞,心里直惴惴,暗道:公主这问得也太不经心了,不似听见丈夫吃了官司,反倒似听说门口哈巴儿打架咬了尾巴尖。
您倒是多问一句啊,您这一问,小人这一答,小人这趟差使活计可不齐全了?
不过,沐实最会的就是自己搭台自己唱戏,谗声道:“说是泰国公府的小郎君强买一个卖身女,那女娘哭得好生伤心,凄凄戚戚。驸马恰好打街集路过,见国公府小郎君行事蛮横,卖身女好不孤恓,便出手阻拦,将李家小郎君痛打了一顿。小人听说,险将李小郎君打得没了气,半道上又缓了过来,就这么般奄奄一息地抬回了泰国公府 ,国夫人见了李小郎君的模样,痛心震怒,便将驸马告到了公堂上。”
姬明笙微笑了一下,道:“二叔公是个爱说俏皮话的,身边的长随也是有趣。”乍听这番外说得不偏不倚,却是一个虚指,一个实说,他说李桓林强买卖身女之事,言道:说是。便是自己也不知真假,都是道听途说。说驸马打人,却砸得瓷实,又添了油醋,暗指驸马出手过重,差点就把李桓林给打死。
“……小人谢公主夸赞。”沐实谗笑着磕了个头,腿肚子却有些抽抽。他自忖自己颇擅察言观色、听弦知音,可对着姬明笙,却似瞎子聋子一般,看是不敢看,有听却不懂,全不知公主是喜是怒,是和风煦煦,还是电闪雷鸣。
姬明笙身畔的茜红皱了皱眉,凉声道:“说得好似你亲眼所见一般。”
沐实忙道:“小人也是听说,只这事,才半日,城里就传遍了。”
茜红暗暗朝姬明笙轻点了一下头,虽有夸大之嫌,驸马沐安辰打人的事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里头没少泰国公府的推波助澜,且泰国公府是毫不遮掩,只差没敲着锣在外头哭诉家里的独苗被驸马殴打。
姬明笙想了想,将指上的玉射抉取下,随意放到一边:“这般说,今日的官司想必热闹非凡?”
禹京人,实好热闹,大凡碰着闹腾有趣之事,好事之徒便会呼朋喝友结伴凑趣,若是事有稀奇,连有些大胆的女娘都会带上健奴仆妇去看究竟。
沐实据实以告:“依小人之见,人大许是不老少。小人来时,恰遇着驸马回城,好些人都打量呢!”想起马车里的那个小娘子,又补道,“那卖身的小娘子也随驸马一道回了城内。”
这卖身葬父的良家女很有些闹不清,李家小郎君出了银钱,人却在驸马身边,这桩买卖是成了还是没成?驸马既出了手,是放她归良,还是放在身边为婢?看那小娘子安生坐在马车里的架式,实在不像伺侯人的。
无论驸马是出于好心,还真个是见色起意,起码这事办得糊涂。沐实暗撇了下嘴,读书明智,自家驸马书没少读,还中了状元,偏干了这般蠢事。
“那我们也去看看这桩官司。”姬明笙颇有兴致地与如意道。
“是。”如意脆声领命,屈膝施一礼,自去准备回去城的车马,过沐实身边,促狭问道,“你要不与我们一道?”
“啊?”沐实吓一跳,他可是得了沐二的吩咐,悄悄来的,大咧咧随公主回去,那可不露了馅,“不敢不敢,小小……人得先行回去复命。”
如意轻哼一声,撇头走了,沐实这才知被捉弄,笑嘻嘻地受下。
姬明笙并不为难他,道:“既如此,替我多谢二叔公记挂告知。”
沐实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趴下磕谢,他这回学乖了,不敢卖弄谄媚,老实告退。领着他来的小丫头阿软,照旧过来领着他出去,还递上了公主的赏赐,沐实眉开眼笑接了,谢过后跟着等在那的阿骨出了别院大门,回头看别院深深,想着那些书生公子坐船遇神仙,大抵也不过如此,只那些书生过后,巴不得再得仙缘,他却是再不想办这等苦捱的差使。
茜红将姬明笙扔在案几上的玉射抉小心收好,她心有不解,便问道:“公主,先才那小厮好生放肆,公主怎半点不当回事?”
姬明笙道:“有些人,可欺之,可杀之,却不可在他自愧之时,辱之怜之悯之。”纵是甘为犬奴,做尽摇头摆尾、没皮没脸之事,在他自省己身之时,也当重之。
茜红听罢,仍是不懂。
“不懂便不懂,这如参佛经一般,懂时一息了悟,不懂时,敲几日几夜的木鱼,仍是不解。”
茜红叹道:“奴婢是与佛没有半丝缘分的,看来一时半会,是懂不了。”
姬明笙笑起来,道:“驸马干了这般蠢事,我也是不懂。”沐安辰不是冲动之人,打抱不平也好,见色起意也罢,这般冒失,实不像沐安辰平素的为人,这里面,怕有什么蹊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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