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溪非溪,此地风光雅致,流水清澈、绿柳堆烟,各家雅舍巧居依水而建,深深浅浅的院落别出心裁、各不相同,唯有一样,家家有花、户户有树,恰逢时节,探出院墙的花木千枝万枝重重叠叠,绿叶积翠、繁花似锦,真是一步一景、目不暇接。
公主姬明笙的别院更是引水进户,挖渠种荷,架木桥、系小舟,水中又养了好些鸳鸯、鸂鶒,幽静中另有几分热闹。
近晚时分,日未落尽,只留一点残阳遍染天际,暑气被晚风一点一点吹散,隐隐约约的丝丝晚凉。
姬明笙半倚在凉榻上,笑看着几个新进的小丫头拎着花篮,聚在花丛边,叽哩咕噜地说着话,掂着脚尖,用胖嘟嘟的手指采着各色蔷薇花。
如意在一边轻轻打着扇,笑着道:“这几个胖丫头闹腾归闹腾,可比刚来时规矩多了。”
姬明笙不以为意,道:“她们才多大,先养着便是。”想起什么,“哪个是家里获罪入奴的?”
如意腾出一只手一指:“那个理着篮里的花儿,高些、瘦些、话少些的便是。”
姬明笙看过去,花畔低首整着蔷薇花的小丫头不过六七岁,眉目秀致,穿着一身杏红衣裙,梳着丫髻,髻上系着翠带,带脚吊着小铃当,她动作轻缓,几个铃当悬而不响,足见曾被精心教养。
“家中大人为恶,累得她小小年纪没入奴籍。”姬明笙摇了摇头。
如意皱了皱鼻子,道:“什么银子都下得去手,油锅里捞钱,可不炸酥了骨头,她父兄实是活该。”顿了顿,又期期艾艾问,“公主特特问她,可是心中喜欢?要不……婢女多照料一些?”
一句话问得酸溜溜的。
姬明笙笑起来,拧了一下如意的鼻子:“倒也不用,一样待她便是。只你多大了,还吃起醋来,嗯?”
如意目光游移,赧颜羞笑,不依道:“公主……”
捧着茶盘过来的青黛矮身将一浅盏点了杏果、桃肉、樱桃、酸酪、蜜酒的冰碗奉给姬明笙,道:“将晚有了点凉意,公主少用一些冰碗。”见姬明笙应许接过,这才冲着如意一噘嘴,用小指刮了下脸,取笑,“不知羞,分明是个大姑娘了,还跟小丫头争风吃醋,改明让公主将你许了人家,让你做娘去。”
如意瞪着杏眼,俏脸上带了一层薄怒,急道:“我不,我为何要许人?我这辈子死死活活,只跟着公主,我不做妻,也不做娘,我只做公主的丫头。”
青黛吃惊,见她似真的生了气,道:“你这急惊风的脾性,与你说笑呢!是我的不是,与你赔罪,好妹妹,原谅我可好?”
如意梗着脖颈,气道:“别说是我小气,千般玩笑、万般顽笑,大可与我开,只不许说这些。我才不嫁人,这世间的男子只没一个好的……”
话秃噜出口,如意便急急刹住,偷觑了眼姬明笙,大悔自己一时轻狂,口出狂言,这话岂不是把整个皇家也给骂了进去?膝盖一弯,跪倒在地,请罪道:“婢女该死,公主恕罪。”
姬明笙看她一眼,又吃了一口冰碗 ,这才道:“多少祸事,皆从口出。”
如意忍住泪意,道:“婢女知错,请公主责罚。”
姬明笙让她起来:“在家松散些无妨,在外莽莽撞撞,焉知不会惹来大祸?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怕皆无,还有光脚舍得一身剐的滚刀肉。”
“公主教诲婢女定牢记在心里,再不敢轻犯。”如意抹去泪,正色道。
姬明笙知道她一时意气口误,“这世间的男子只没一个好的”骂的是谁,她也清楚,摸摸如意的鬓发,真是个傻丫头!
一旁青黛暗松一口气,责备地偷瞪了一眼如意:被公主惯得没边,什么话都敢说。
如意伏在榻边,伸出手,摊开手掌,道:“要不公主打婢女一顿,吃了痛,婢女就记住了。”
姬明笙笑起来:“胡言乱语。”又似真似假地道,“等闲我不责罚人,但凡罚人,轻则撵人出去,重则……”
听弦知音,如意惊得一个哆嗦,后又傻里傻气道:“公主的责罚,轻的与重的,又有哪里不同?”撵了她,她也是死,死也是死,细想想,轻的还不如重的一步到位呢。
青黛见绕来绕去,好似又说了回来,便看向那个采花的小丫头,笑着道:“公主,那小丫头好似茜红姐姐小时模样呢。”
姬明笙点头:“确有几分。”
如意眨了下眼,用扇子将一只小蚊蝇赶跑,拧头打量了好一会采花小丫头,纳闷:“婢女怎看不出来?”
青黛嗤笑:“茜红这般大时,你还不知在哪淘气,哪里知晓她什么模样?”
如意一想也是,自己跟着笑:“一时还当我见过呢。”她左右找了一圈,“咦?茜红姐姐怎么还没回来?也不知管事娘子找茜红姐姐什么事,好些时候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刚落,便见月亮门那绕出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娘,束着发,一袭暗青圆领袍,腰带绕着一把细腰,大翻着的衣领里露出里面绛红的里子,衬出她秀美脸上的一点芙蓉色,减淡了长眉飞出攻来的那点肃意。
这便是姬明笙身边的第一人茜红,她性子冷静,不喜言笑,又得姬明笙的信重,寻常侍婢都有些怕她,见她进来,脸上没什么好气色,互相都小了声。
“这是怎么了?”姬明笙一挑眉,用小银匙挑出一颗樱桃吃掉,笑问茜红。
茜红屈膝一礼,双手递上一封礼单:“回公主,京兆尹曹夫人遣人送来一坛花酿。”
“曹夫人?”姬明笙有点吃惊,回眸间便又明白过来,“曹夫人有心了!以往不曾深交,一桩憾事。”
不但有心,胆子还大。
曹夫人可是京中妙人,就是名声不大好,为此曹芳收到的同情目光车载斗量,曹芳的一干知交好友,见着曹夫人无一不是掷杯离座,一手掩面一手护帽,猪突鼠蹿、逃之夭夭,就怕曹夫人摸出撖面杖,兜头兜脑把他们捶得鼻肿眼青。曹芳在外吃酒,都找不着酒搭子,侥幸落座,众人还要遮遮掩掩,酒钱更是不敢让他付,生怕回去后曹夫人一翻丈夫的荷囊,少了铜钿,追问起来查出饮酒买醉之事连累到他们。
曹夫人还常有异想天开之举,譬如:曹芳的友人很不满曹夫人这只河东狮,连着好几日,日日给曹府君送美人,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曹夫人恨得直咬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隔一日送一个面首给曹友人的娘子,雄壮文弱,一天一种风情。
可怜曹芳,在家丧着脸讨好妻子,在外巴巴安慰友人,外忧内患,整个人仿若雨打风吹去,生生熬出病来。
曹友人一来怕自己头上绿帽成荫子满枝,二来也怕送掉好友的小命,再看曹夫人弹都不弹一下,大叹:妇人好硬的心肠,比不得啊。乖乖赔礼致歉然,再不敢放肆。
曹夫人一战成名,高居禹京悍妇榜首,曹芳周身三尺内,连只母苍蝇都不敢出没。
这事,还到了皇帝姬景元的耳朵里,他老人家一时好奇心起,晃悠出宫,打算看看曹夫人到底是哪路神仙,悍成这等模样,别是个夜叉吧?
皇帝猛得上门,差点没把曹府上下吓死,姬景元在曹府蹭了顿饭,心满意足地见到了曹夫人,很有几分吃惊:原来曹夫人不是夜叉,而是个姿容上佳的美娇娘,怪道曹芳自甘跪倒石榴裙啊。
本来这事没什么,悄没声的,曹府更是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皇帝为什么上门,反正圣上多少有点抽风,跑臣子家蹭饭这事也没少干,倒不必大惊小怪。
偏偏姬景元自己是个婆婆嘴,话多嘴碎,不声张屁事没有,偏他跑去跟人感慨,什么:道是曹府有花杀秋风,谁知花娇秋风羞。
御史大夫气得直哆嗦,一宿没睡,二更天就从床上爬起来,头上套根上吊绳,在早朝上把姬景元喷得狗血淋头。一国之君,毫无体统,为些市井流言,特地跑去窥见臣妻,还有没有一丝为君的体面自觉?皇帝要是不认错,他就直接吊死在金殿之上,死后还要告诉姬家祖宗,子孙不肖。元祖辛苦打下的江山,就是这么糟践的?
理亏的姬景元顶着嗡嗡响的耳朵,灰溜溜地表示自省,下朝后长出一口气,跟姜皇后抱怨:虞老头难缠胜过曹家妻。抱怨过后,不知想到什么,嗤得又乐了,道:卿非卿卿。
这缺德带冒烟的过后就开始叫虞御史为虞卿卿。
姜皇后真想把虞御史招来再喷姬景元一顿,白一眼皇帝吩咐女官备下赏赐谢虞御史直谏,时不时还赐各种名贵药材,生怕老头被自己丈夫给气死。
历经送面首与皇帝被谏二事,京中再无人敢跟曹夫人吡牙,不过,曹夫人的名声也更加不堪,与之往来的无不是悍女妒妇,各家丈夫更是畏曹夫人如虎狼,深怕自家娘子与曹夫人深交,沾染了她的脾性,别说效仿个十成十,便是学个一分二分回来自己都吃不消。
曹夫人倒毫不在意,别提多自在了,曹府君仍旧是个见着妻子蔫巴的耙耳朵,重振夫纲?还不如一刀捅死他,让他下辈子振去。就剩酸儒骂骂咧咧、四处乱飞的唾沫星子与指桑骂槐的墨点子。
姬明笙知晓曹夫人的这些生猛逸事时,已经时过境迁,只留一点尾巴,时不时被揪出来打趣戏说,不过,姬明笙身份贵重,这些荤腥不忌的话,等闲到不了她的耳边,贵女与贵妇又各有各的说笑玩闹处,二人实没什么交集。
姬明笙把玩着礼单,香气隐隐,很是精美,曹夫人有心胆大不算,还颇有情趣呢。
茜红抿了下唇,轻声道:“奴婢略查了查驸马的事,李郎君虽有强买之嫌,但那卖身女啼哭在后,收银在前,是驸马不问缘由,先行动的手。”
姬明笙浑不在意,轻抚着礼单上花汁浸出的一朵梨花,道:“曹府君实是多虑了,天子犯法尚与民同罪,何况区区驸马。”
茜红又道:“侯府老夫人知晓泰国夫人一状将驸马告上公堂,急晕了过去。”
如意不禁插嘴:“啊呀!老夫人一把年纪的,禁得几次晕厥的?库房有根炮制好的老红参,不如送与老太太补补气血、压压惊?”
姬明笙轻拍了如意的脑门一记,这哪是让老太太压惊,分明是想吓得老太太死去活来。再说,老夫人是难得的天真烂漫人,她人在近郊,侯府居然还想掩下这事不让她知道,不是天真干不出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