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君刃,你竟然没死?”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意外?”
黑影感受到脖颈间剑刃传来渗人的寒气,一阵战栗却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如果我躺在马车上,此刻自然已经尸骨无存,就用不着你此刻在这里翻找确认了。”
那人一惊:“你不在马车上?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黑影转过身来,那是一张赵执熟悉的面孔,使团里一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随行人员。是鸿胪寺司仪署抽调进使团的一名七品主簿。鸿胪寺主掌外宾之事,他在使团负责宾客导引。
“我什么时候出去的你不必知道,你现在已是我剑下将死之人,说,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赵执轻一抬手,主簿脖子上划开一条血痕,血流进他的衣衫。“说!”
那人虽然害怕,却咬紧牙关沉默不愿回答。
“你只是区区一个司仪署七品主事,想必就你一人也没有胆量谋害于我。”
那人问:“赵侍郎察觉得这么早,想必也没有吃那下毒的饭食。如果赵侍郎并未中毒,这些天卧榻休息都是装的了?”
“自然也不全是装的,我倒要问,你既然有机会下毒,为什么又不一顿致死,而是将毒性控制为轻量,进而让我有机会察觉?何主事可不要告诉我,这是在试探我的觉察力。”
“自然是因为被囚禁在四方馆中,你突然死亡,定会惹来各方猜忌和探查。”
赵执冷笑,“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留我一命?”
密林中突然传来一些异常的动静,赵执一把攫住何主簿咽喉,“别出声!”将他拉至树后阴影处,屏息凝神。
月色之下,只见另一个黑影拨开密林,渐渐走到这一片缓坡,也像何主簿一般抬头确认断崖处,寻找地上的马车残骸。他走近那马车残体,也小心地试图移开看看里面情况。
“祖亮,你也是来确认我死讯的吧!”
祖亮顿住,转身看到从阴影处走出的赵执,手中还拎着一个弱不禁风的何主簿,一时呆在原地。
“赵侍郎,你……你没死?”
“想不到我赵执的命竟然如此惹人不快,让你二人急于确认我到底死没死。”
赵执一脚将那何主簿揣倒在地,长剑一挥,挥到祖亮脖子上。
“我跟你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要我性命的自然不是你们了。你二人倒是说说,是谁指使在我饮食中下毒,指使谋划让我坠崖?”
祖亮面对问询,居然跟何主簿一样沉默不答。
赵执之觉得怒气贯胸,当即又补了何主簿一脚,何主簿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祖亮看到月光下赵执阴影浓重的脸色,一瞬间让人想起他那杀神叔父赵釴,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
“赵侍郎,请手下留情,我二人好歹是朝廷命官。”
“我先知道你们是无端加害于我的刽子手,再是朝廷命官。祖亮,你当真不说自己是受谁指使?你不说,我就将你二人一起杀了,陪那匹黑马和马夫葬身在这荒郊野岭。”
“赵侍郎……还请不必随意猜测。你杀害了我们,明天他们在驿站就不会找来吗?”
赵执收了剑,站在阴影里,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波澜:“是皇帝陛下吧?还是你爹庆国公?”
祖亮心里一惊,他什么都不能在此地说。赵执年纪虽轻,心计却叫人捉摸不透。
“想必你也是受人之命而已,这样吧,”赵执自负地站在原地,“我许你跟我在这林中比试一场,你不输我就饶过你。”
祖亮苦笑,“赵侍郎明明知道我是文官,不擅武艺。”
赵执想起除夕夜幽馆中昭宸郡主纵犬伤人的事情。
“哼,你跟你那骄纵跋扈的妹妹一样愚蠢。”
祖亮无奈地闭上眼睛任凭处置。
赵执看着闭眼等死的祖亮,“我今日不杀你们,你二人不过听人之命,我不想脏了这把剑。”
祖亮苦笑,“赵侍郎倒是大度。”
“祖亮,国书印信交给你保管了,今日起,使团便不再有赵执这个人。下次可别再让我再见到你。”
“还有,我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对害我的人还能饶恕,我只是尚有很多事情看不分明。如今我大晛四境之外强敌虎视眈眈,建康城中不思富国图强以御外敌,却有人处心积虑来要我赵执的性命。”
祖亮看着赵执清瘦的背影,想起他也不过弱冠,比自己小一轮。
建康城中多少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还活在家族荫泽下,整日只知跑马斗犬纵情声色。赵执却能在雪夜除夕的礼部官署静坐一夜查阅文献典籍,出使北滦凌辱被囚而不堕气度,只是……
“赵君刃,”祖亮叫住他。
“你既那么聪明,就不当再去探查此事,该从此装聋作哑从此谨慎为人才是。”
“哼……”赵执不屑,“我长这么大,还未能学会装聋作哑。”
“建康城中权势如犬牙交错,山雨欲来,你怎么知道想除掉你的只有皇帝陛下和我父庆国公?”
祖亮的话在山谷间回响,赵执已快步离开了那片森寒的密林。
赵执寒夜撑着病体对付何主簿和祖亮,精神已是强弩之末。他体内余毒未除,跌跌撞撞走入司州边境小镇一家客栈时,天已经大亮。他将一颗珠子放在柜台,倒进房内便人事不知地昏睡过去。
醒来时让店家去帮忙叫了一个郎中,看着朗中施针完毕后,又陷入沉沉的昏睡。
至此,赵执终于明白过来,使团在北滦时的消息是被封锁了。即使是无人认识的靳氏兄弟,在上都城中收放信鸽也受到了干扰。使团幽闭日久,外间早就不太平了。
靳氏兄弟被他派往梁州打探消息,他们回来能找到使团,找到他却还要花一定的时间。
路边一家简朴的食肆坐满了南来北往的行商客人。赵执坐在边缘一角,吃不来粗糙的面食,只要了一碗热茶。
这些商人无不是健谈之人,在等菜时开始谈天。
“听说了吗?大将军赵釴在梁州城造反了!”
“哪个梁州城?”
“你傻了吗?就是西北的梁州城呗!如今梁州城前往吐谷浑贩皮货的商路已经断了,最近几个月别往那边去了。”
赵执猛地捏紧茶碗,听到行商们这几句话无疑平地起一个巨浪。
他站起来,转到那说话的汉子面前,盯着他问:“你说谁造反?大将军赵釴?”
那汉子看他穿着不俗,便也乐意搭话。“是,就是二十年前家喻户晓的大将军赵釴,在梁州城造反了,听说是蓄谋已久!朝廷要派兵去剿杀呢!”
赵执突然后背惊起热汗,他突然意识到,这司州小镇地处边陲,消息闭塞,传到这里的消息大概已经有段时日了。
这时旁边又有一个黑脸客人插嘴道:“我听南方来的朋友说朝廷已经派兵了!派的是大将王宗仕,还有一个皇子坐镇军中呢!”
赵执急切地问:“他为何造反?如何造反?”
那汉子见他问得奇怪,怕惹来什么麻烦,不再答他的话,找个借口转到灶台那边去了。
赵执意识到自己的衣着在食肆中有些惹眼,此次保不准也会有朝廷的官吏来往,不宜在这里久呆,因此没有喝完那热茶便离开了。
这个消息在他这里无异于惊雷。记事之后,他对赵釴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尤其是在隐隐地探察到赵釴对母亲慕容氏异常的感情之后。
如果他突然在梁州城拥兵自重,其中一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
赵执前往小镇唯一的布庄,要了一身不起眼的袍子。穿上衣袍又往另一家食肆走去,想从南来北往的客人中探听些消息。
一个念头袭上赵执的脑海,赵釴拥兵造反,一定跟母亲有关。
他手下可靠的消息来源只有靳家兄弟。靳家兄弟前往梁州日久,定是因战事阻隔,所以迟迟未归。
五日后,赵执在小镇外的长亭处等来靳家兄弟,二人带来的消息更加无异于响雷。
赵釴和祯王皇甫兆玉在猿愁涧大败覃骕大军,朝廷招安,慕容氏自首。
赵执几乎站立不住,喃喃自语:“母亲……母亲她怎么会回建康?”
靳氏兄弟说完话后,静静站在亭中。
长亭外风雪正盛,视线一片渺茫。
赵执想,他本来对建康城完全没什么好留恋的。但建康城有将军府,有著名的武馆,有母亲和谢继业,还有谢继业家那个身体瘦弱,谢继业却非要让拜他为师的奇怪的小厮……
赵执一瞬间感到头痛欲裂,他努力镇定下来,向靳氏兄弟说道:“先回客栈安顿。”
这时,从风雪中远远走来一个人,走到亭外,跪在赵执的前面。
“元骥拜见少郎主。”
“元骥?你不是跟在叔父身边吗?他如今如何?还有母亲为何要回建康?”
元骥一路从梁州城策马而来,日夜赶路,只堪堪落后靳氏兄弟一段路程。此时尘霜满面,全身衣衫残破。
他跪在原地,说道:“大将军要我交代少郎主,要您从此远走,永不回大晛。”
“元骥,你先起来。”
元骥向身后一招手,风雪中驰来十几个轻骑,都是靖安军中百里挑一的将士,一路跟着元骥从梁州而来。
“大将军派他们来保护少郎主。”
赵执问:“他还说什么了?”
“大将军让少郎主无论去往哪里,都拿好手中的剑。”
赵执突然间忍不住大怒:“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凭什么闹得天翻地覆,又私自替我安排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