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雷玉香道:“你怎么样?”

邓獠忌又按住了她的手,道:“有一件事我要先弄清楚。”

雷玉香道:“什么事?”

邓獠忌道:“奈奈子到我这里来是为要我做她的挡箭牌,你呢?”

雷玉香道:“你难道认为我也想利用你?”

邓獠忌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你是因为看上我才来的,只可惜这种想法,我就算灌了三十碗酒我也不敢相信。”

雷玉香道:“因为你不是一名自作多情的人。”

邓獠忌苦笑道:“我以前是,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实属走运。

雷玉香也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我说实话,我就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要跟你谈一桩交易。”

邓獠忌道:“什么交易?”

雷玉香道:“用我的人,换你的雷刹令,我先把人交给你,你找到雷刹令,也得交给我。”她笑了笑,又道:“我是黑胡子的老婆,你把雷刹令交给我,也算是交了差,所以你一点也不吃亏。”

邓獠忌道:“我若找不到呢?”

雷玉香道:“那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绝不怪你。”

她的声音更娇媚、更动人:“夜已经这么深了,外面的风又这么大,反正我也不敢出去!”

邓獠忌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曾说过,我绝不会把你赶出去,但是,我至少还可以把我自己赶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那张又宽又大,又结实的木板床,竟忽然塌了下来。

邓獠忌笑了。

听见雷玉香的大骂声,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让我好好睡觉,我也不会让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邓獠忌,独一无二的邓獠忌。

有谁能想得到这一夜他睡在哪里?

他是睡在屋顶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人几乎已被风吹干了,吹成了一只风鸡。

──一个人有时候看来还是应该自作多情,日子也会好过些。

他叹息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脚活动开,幸好雷玉香已走了──谁也没法子能在一张已被压得七零八碎的床上睡一夜。

谁也不会想到要到屋顶上去找他出气,所以这口冤气只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时,才发现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唯一完整的一件长衫上,也被人用奈奈子留下的胭脂写了几行字:“邓獠忌,你的胆子简直……太小,你为什么不改个名字,叫邓无牙?”

邓獠忌笑了。

风鸡的滋味很不错。

除了风鸡外,还有一碟腊肉、一碟炒蛋、一碟用上好酱油泡成的咸黄瓜。

邓獠忌足足喝了两大碗又香又甜的小米粥,才肯放下筷子。

现在他的身上虽然还有点疼,心里却愉快极了。

可惜他的愉快时光总是不会太长久。

他想再盛第三碗粥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个人送了一封信来。

信纸很考究,字也写得很秀气:“那骚狐狸子走了没有?我不敢找你,你敢不敢来找我?不敢来的是龟孙子。”

送信的人,邓獠忌认得是店里的伙计,看这封信的口气,邓獠忌当然也看得出是奈奈子的口气。

──她难道还没有死?

“这封信是谁叫你送来的?”

“是位很漂亮的姑娘,就是昨天跟客官你一起来的那位姑娘。”

──她居然真的还没有死?

邓獠忌好像已把身子的疼全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个忽然听见马师曾在外面唱戏的戏迷一样,忽然跳了起来:“她的人在哪里?你快带我去,不去的是龟孙子的孙子。”

门是没有关上的。

推开门,一阵阵比桂花还香的香气扑面而来。

屋子里没有桂花,却有个人,人躺在床上。

邓獠忌并不是第一次嗅到这种香气,这正是奈奈子身上的香气。

奈奈子的确很香。

躺在床上的人,也正是这个很香的人!

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幽雅而安静,充满了一种令人从心里觉得喜悦的温暖。

她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盖着一张绣着鸳鸯戏水的棉被。

雪白的被面,翠绿的鸳鸯,她的脸色嫣红,头发漆黑光亮,显然是刚刚刻意修饰过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正在等着。

邓獠忌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故意板着脸,道:“你找我来做什么?是不是想把那五万两银子还给我?”

奈奈子也故意闭着眼睛,不理他!

邓獠忌冷笑道:“一个人若是有了三十万两黄金,还要五万两银子干什么?”

奈奈子还是不理他,可是紧闭着的眼睛,却忽然有两行泪珠流出来。

晶莹的泪珠,慢慢的流过她嫣红的面颊,看来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邓獠忌的心又软了,慢慢的走过去,正想说几句比较温柔的话。

他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奈奈子的人看来像是变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为什么?

邓獠忌连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这张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棉被,然后他整个人像是忽然堕入了冰窖里,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奈奈子还是那么香,那么美,胸膛还是那么丰满柔软,腰肢还是那么柔弱纤细,可是,她的一双手、一双脚却都不在了!

阳光依旧照在窗户上,可是这温暖明亮的阳光,却已变得比尖针还刺眼。

邓獠忌闭上了眼睛,仿佛立刻就看到了一张尖锐瘦小的脸,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毒和怨恨,正狞笑着对奈奈子道:“我砍断你一双手,看你还敢不敢偷我的黄金,我砍断你一双脚,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邓獠忌的双拳握得通红。

每个男人都有权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对玉面郎君本没有怀恨过,知道奈奈子被人抓了回去,他心里最多也只不过有点酸酸的惆怅而已。

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谁也没有权力这么伤害别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农民痛恨蝗虫一样。

等他再张开眼时,才发现奈奈子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悲伤,忽然从嘴里轻轻吐了两个字出来:“快走!”

原本是她要他来的,为什么又一见面就要他走?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还是生怕玉面郎君会突然出现?

也许那短笺就是玉面郎君逼着她写的,也许这本来就是个陷阱。

邓獠忌轻轻的放下棉被,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床头,一个字都没有说,却无异给了她一个明确又简单的答复:“我不走。”

无论她是为什么要他走,他都已决心要留下来,陪着她。

因为他知道现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别人陪伴的时候,在他寂寞时,她岂非也同样陪伴过他?

邓獠忌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别人纵然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