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来得早,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近全黑。路书秋平日走的那条路新开了一家酒吧正在办宣传活动,开幕大酬宾的噱头吸引来涌动的人群。人实在太多,路书秋不愿挤来挤去,转身向一条小路走去。
夜色稀暗,星光无两,只挂一轮窄窄的月亮散一点清冷的光。路书秋走的那条小路因为物业的原因一直没有装路灯,就着这点月光配合她良好的视力倒也将就。她的脚下不停歇,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接着有粗重含糊的男声响起,“他妈的,一只畜生也敢挡老子的路!滚他妈的!”旁边依稀有哈哈笑着附和。
路书秋眉毛一皱,酒鬼?她一个单身女人夜里行路,遇上酒鬼可不是什么好事。当下加快脚步,匆匆前进。直到看到前方巷口有亮光,她揪着的心才稍微放下。脚下不停依旧迅速,走了几步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这是,汽油?路书秋正纳闷,突然有个人影从侧方冒出来。来人身形高大,昏暗的巷子里她只注意到对方是个年轻男人,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五官什么的却看不清楚。男人手里拿着什么,声音懒散又带着疲惫地开口,“喂,有火吗?”
路书秋借着点点月光隐约看到他右手手指里夹着的长白条形物体,应该是烟。借火?被这么一吓,她心情自然不好,僵硬地回答,“没有。”眼角瞄到男人身后有一条很窄的过道,他冒出来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岔口,里面一辆机车靠着墙壁停放,车子下的地面淌着一滩液体。
原来汽油味来自这里?本想说完就走人的路书秋好心地提醒,“你车漏油了。禁火。小心爆炸。”
刚说出来就有些后悔,爆不爆炸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要在事发前躲远点就好了。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路书秋更为气恼,再不做停留,疾步向巷口走去。
重新回到亮堂热闹的街道,路书秋下意识地回头探去,这边太亮,那边背光,一眼望去漆黑一片,不一会儿她听到断断续续得引擎发动声,轰哧轰哧像上了年纪老爷爷的咳嗽,声音渐渐加快加大,一记轰鸣后传来机车飞驰而去的余音。
怪人。路书秋嘀咕一句,随即提着包迈进这来往的人群中。一家名叫“陌路”的咖啡小店挂出了“暂停营业”的告示牌。路书秋也不理会,饶到后门掏出钥匙开了门。
进来后环绕了一圈。店里的布置依旧,透明的玻璃罐在柜台架上整齐摆放,黑色的咖啡机上蒙了一层薄灰显示出好多天无人打扫的迹象。路书秋推开厨房的活动门板,进入研制咖啡的工作区域。本想煮一壶浓浓的黑色摩卡,卷好袖子伸手却抹了五指的灰尘,顿时兴致全无。
将肩上的黑色皮包往流理台上一放,她干脆蹲下来在下层藏柜里翻找。如果没记错,这里应该有的,啊,找到了。她拿出一瓶白葡萄酒,又顺了两只高脚玻璃杯,起身后取过柜子上的开瓶器就动手开起酒来。
忽然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然后转动的声音。路书秋警觉得像只猫,立刻停下动作,轻手轻脚地收了酒和杯子,将一切恢复原样后拿上包身影一动躲进了杂物间。
外面的动静没有停止。有人开了门后进入里面,路书秋听着脚步声,不重,甚至比她还要轻盈。来人不急不缓,动静越来越小,好像有意控制了动作的幅度。到最后脚步声几乎听不到了,路书秋不得已凑向前,耳朵贴着门,心中疑问,走了吗?
下一秒,杂物间的门被陡然拉开,路书秋差点扑倒在地,千钧一发她抓住墙壁上的挂钩才勉强稳住。
门外的人挡住了去路,见到她一副狼狈样,扬一扬眉,清清冷冷的声音,“捉迷藏?小时候没玩够?”
路书秋抬头一看,来人一头男孩子样式的短发,右耳上戴三个银色的耳钉,她的警备立刻松懈下来,“桑桑,是你。”
来人是莫娆桑,路书秋等的就是她。
虽然咖啡店已不营业并且店里除了她们空无一人,路书秋和莫饶桑却丝毫不敢马虎。两人分头检查确认安全后,莫娆桑选了个偏里的位置坐下,路书秋过去厨房把藏好的酒和杯子重新拿出来。
透明的液体倒了杯子的三分之一。莫娆桑接过玻璃杯手法轻柔地摇一摇,凑近鼻尖闻一闻,抿了一口,又清冷地开口,“你收到消息了?”
路书秋眉眼一黯,点了点头。取过自己的那杯酒同样轻摇后抿了一口,“你知道她贩做这些事多久了?”
“没多久。出事前几个星期吧。”
路书秋笑得有些苦,“连你都如此。她瞒得真好。”
莫娆桑也感慨,“是啊,瞒得真好。”
说完这句,两人便不再言语。
路书秋的思绪飘远,新店的剪彩仿佛就在昨天,而今却已是物是人非。空气中还有些余留的咖啡的苦味,这些没有生命的死物却比人们逗留得更长久,说来真是讽刺。
大约两星期前,这件咖啡店的主人,涂筱,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匆忙离开了。路书秋和莫娆桑得到消息时,涂筱已经顶着通缉犯的名头消失得无踪影。鉴于她做的那些事,路书秋倒希望她真得无踪影才好。有知情人透露,涂筱一旦被抓住,等待她的将是漫长无尽的铁窗生涯。
一起长大的挚友,一同走过那么多年岁,居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说是离开不如说是躲,是逃,飞快地夺命地潜逃,连一个“再见”也来不及留下。路书秋有些想不起来,上一次她们几个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大概也有半年了吧。早知道今时今日今事,当初会不会多多见面,珍惜彼此的短暂时光?
路书秋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涂筱的事情很严重,严重到上一次的相聚恐怕会成为永恒。天高皇帝远,自己除了祈祷什么也帮不上,路书秋无声地叹气。
对面一直不做声的莫娆桑看她一眼,品了几口酒,“你约我来不只为了这件是吧?现在风声还很紧,没有要紧事你不会冒这个险。”她也不会。
路书秋也不藏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棕色的档案袋递过去。
莫娆桑接过袋子,抽出里面的东西看了看,太阳穴微微一跳。这是……
“你路子多,人脉广,帮我找最好的人做。拜托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用这种方式进入那家公司?就算成功了,以后的路也不好走,你知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可是,桑桑你说,我们四个人从小到大走过的路,哪一条又好走了?”
“那是什么地方?那些都是人精。在那里万一被戳穿,你可能要坐牢。”
路书秋一脸淡定,“我查过了。够不上诈骗,顶多判个伪造公文,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表现好一年多久出来了,最多两年。”
“最多两年?”将手中的袋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扔,啪得一声,莫娆桑一向清冷的性子也止不住激动起来,“路书秋,你说的轻巧。你成年了,你二十二不是十二。未成年保护法保护不了你。你这一进去,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人渣败类。好,就算你强有本事,熬下来,出来了又怎样?一个有前科的女人,你还想怎么平稳地过一生?做梦吧你!还有,你学历不是大学?这足够了吧,找个普通的工作。”
路书秋打断她,“夜校。不是大学。”又补充说,“够?怎么会够?我说过吧,不想再这么胆战心惊今日不知明日地过下去了。”
“扯淡!我们四个不照样这么活过来了。”
“是。是活过来了。涂筱成了在逃通缉犯,胭脂一心想傍个大款好让下辈子衣食无忧,而鼎鼎大名的妙手桑桑你呢,早已金盆洗手干起私家侦探了。你们一个个地拼了命地往前跑,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凭什么!你说,我要不要追,要不要追!”
路书秋一番话说得莫娆桑哑口无言,这几年她们几个各自都在努力摆脱过去,只为过上更好的生活。路书秋说得对,自己有什么立场阻止她追寻她想要的。
“桑桑……”路书秋靠在椅背,声音飘渺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不想再这么漂泊下去了。老天爷没有良心,让我前面二十几年活成一株无根的浮萍。可是一辈子那么长,剩下的日子我希望有个地方停靠。”
全世界的孤儿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只孤独无依的小船,所求不过一个避风的港湾,一个可以静静停靠的地方。
莫娆桑知道自己不可能劝服她,这么多年下来,她们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她有些无奈得取过桌上的袋子收好,看看窗外天色早已暗下,她起身站定,临走前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不怕自己后悔?”不等回答便自嘲地笑笑,“算了,当我没说。”然后就离开了。
昏暗的灯光下,路书秋端着玻璃杯,半响婉婉一笑,极轻极轻地对着空气说,“怕。我也怕死。但最终我们都要死的。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吧。”她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提了包也走出了小店。
路书秋和莫娆桑两人为了掩人耳目来去都是走的后门。被刻意回避的正门依旧是简简单单的布置,挂在正中央的招牌上面奶白色的两个字,陌路,仿佛揭示这世间不变的规律:人生时而相逢,时而陌路,而每当相逢,终会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