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回府。”元乔道。
此地距离公主府并不近, 来回需要一个多时辰的时间,等到人接来,只怕午时早就过了。
元乔不愿, 元莞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随意吃了些, 就回府。
午时早就过了, 门房多了几张拜帖, 陆府的帖子见怪不怪了,还有周府与几位郡王。
魏国长公主府与元莞几乎断了往来, 宴饮或者除夕都不会令人来请。起初元莞有些失落, 时间久了,就顺其自然,一人也甚是自在。
元乔被魏国长公主逼得差点病了,心思都放在政事上,面对世人的不理解,就算一死也是无用。
帖子辗转落在元乔的手中,知微见著,她未曾见到魏国公主府的帖子, “魏国长公主心是好的, 只是年岁大了些, 不通理。”
“我并未在意她, 她能守口如瓶已不容易。”元莞道。
元乔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待魏国长公主如姐如母,不想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将来昭告天下, 可想而知, 会有多少人来反对。
良久后,她叹出一口气, 对面的元莞出声:“陛下此时后悔,还能来得及,你我依旧是清白的。”
元乔将帖子放下,认真道:“赵原在接管城防军,上官彧同周晋相处甚为融洽,且周晋得你辅助,在中书顺风顺水,如今只剩下枢密院苏闻。”
简而言之,她不后悔。
心中的愧疚越深,越不会动摇,做不到今日图上的情景,但在宫城内与元莞相守,还是能做到的。
元乔并非是犹豫不决之人,一旦下了决定就难以更改,元莞早就领教过她的决心,方才不过是随意一说罢了。
枢密院比起中书更为棘手,枢密院管的是各地军权,若要变动,还需些时日,她是不急的,“枢密院不急,徐徐图之,倒是资善堂内的孩子,你如何做?”
“养着,令人好生看管。”
“我观察过,那四人都在攀比,学业虽好,脑子也灵活,心思怕是不正。”元莞忍不住说出想法,她也是储君之位上走来的,四个孩子又非亲兄弟,被各自父母教得不似孩子,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是好,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就不会像眼前这般和谐。
元乔道:“既然不可,就挑着厉害的送出宫去,再择人入宫。”
“你这是想将宗室里的孩子都挑一遍,你就没有合意的?”元莞看不懂她的心思,就这几人都快令宗室不安,再重新选择,就不怕那些人暗地里打起来?
“你这是要坐山观虎斗?还是想让宗室自己乱?你有了收场的方法?”
元莞接连一串问题,元乔不知该回答哪个,只道:“我意不在那四人。”
那四个孩子父亲背后的权势都不可小觑,假以时日,过继立为储君,就会存在父权与皇权相争的局面。眼下虽将人揽进宫,不过是让他们父亲安心等候,谨遵圣意罢了。
元乔的心思与筹谋,元莞已然分不清了,亦不想去猜测,旋即不再问了,反是意欢的去留让她在意:“你如何对待意欢?”
“你若喜欢她,就留下,隆安郡王惧内,对她不太关注,她的去留极为好办。”
“惧内?”元莞听到新词,想了想,问道:“是不是民间的母老虎?”
元乔手中的茶颤了颤,勉强道:“或许是的。”
“母老虎、母老虎……”元莞呢喃几句,看着元乔揶揄道:“陛下惧内吗?”
元乔方入口的茶就呛了起来,接连咳嗽几声,将茶盏慌忙放下,背过身去咳嗽,错过元莞眼中的狡黠。
外间婢女没有吩咐就进不来,元莞起身给她拍了拍脊背,故作好心道:“陛下惧内便惧内,呛到了对心肺不好,你近年来身体本就不如常人,何苦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不如放宽心。”
元乔不停地咳嗽,背上安抚她的那只手拍得她心口发麻、又添了一股燥热,偏偏元莞似个话痨一般,打开话匣子就不停了,唠叨不停。
面对调侃的话,她真的是无地自容,半晌才拂开元莞的手:“你莫要说话了。”
“陛下觉得我聒噪?”元莞恍然一惊,及时道:“那我不说话了。”
说不说话,就不说话,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无人开口,方才惧内的话在元乔耳畔萦绕,不如开口说话的好,只是她让人莫要开口,自己再反悔,元莞又会得理不饶人。
再看对面的人,垂首整理着今日买来的书,她想忘记‘惧内’这件事,只得主动开口:“你怎地买了这么多?”
“随意看看,还是些话本子。”元莞随口答了一句,整理才发现其中有几本书并非是她的,是撞她那人的,想必小厮分错了,她看中的几本游记也不见了,多半是被那人拿走了。
她整理着,随手翻开那几本多来的书,诗词文本,并无可读之处,随后翻了翻,诗词没有了,反出现图画。
画是一案几,几上有一女子,深衣袒露……她忽而觉得眼熟,又翻回第一页,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抬头去看,元乔双眸如秋水,正凝视着她。
“你怎么了?”
元莞被问得心口一颤,张口道:“没事、没事,你今日可回宫?”
“安排妥当了,不回宫,你好像不舒服?”元乔方才未看得清,只见元莞手中书壳写着诗词几字,并无不妥。
元莞镇定地将书一本一本整理好,放在一侧,起身向外看去:“ 我去看看意欢,你可去?”
“嗯。”元乔狐疑地看看一眼方才的书,选择跟着元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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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就已食言,今日又半日不见人,再见到孩子,嘴巴早就翘了起来,气鼓鼓地盯着两人:“说谎就要挨手板的。”
元莞故作一笑:“挨手板就不能吃点心果子,真是可惜。”
“什么点心果子?”意欢眨了眨眼,朝着元莞身后看去,婢女手中拎着一食盒,她急忙走过去。
瞬息就不生气了,元乔忽而道:“还是孩子好哄。”
“那是,当年被你几手板就吓得乖乖回宫去了,还没吃到果子点心。”元莞哼了一声,身后的元乔就不再提了。
意欢不知长辈之间的事,拉着小姑母坐下吃点心,掰着手指算了算:“还有一日就要去上课了。”
免朝七日,资善堂也跟着不上课,意欢跟着玩了七日,乐不思归,每日掰着手指去算时辰。
见她愁眉苦脸,元莞觉得有趣:“嗯,我送你过去。”
隆安郡王几乎不管孩子,在宫里也好,出宫也罢,都不会过问一声,在元莞眼里这并非是惧内,是毫不在意自己孩子的生死。
看着元意欢吃,她想起苏颜,令人去找。
直到黄欢,苏颜才回来,径直回院子去休息,元莞也未曾在意。她说送孩子去资善堂,就当真会送,初八这日亲自送她去资善堂。
再出资善堂,元乔令她去垂拱殿。
通商一事,布苏准备好国书,需与礼院商议具体细节,皇帝欲留下阿布郡主。
阿布郡主提议见一面元莞,是以,元乔才将人请去。
入殿后,不仅有皇帝,还有礼院的人在,阿布瞧着与那日穿着不同的元莞:“你与那日不同。”
那日不过是民间服饰,简单为主,今日穿一身宫装,纵依旧是小衫长裙,也精致许多,金丝银线,非民间可比。
元莞笑了笑:“郡主比那夜也更漂亮了。”
寒暄的话在大宋听来极为寻常,阿布却当真了,眼里漾过欣喜,回夸她:“你也很漂亮。”
“郡主找我有事?”元莞适时出声,免得她又开口再说什么美貌的话。
阿布道:“你们陛下请我留下,与你们联姻。”
元乔几日前提过,约莫等元清出孝期就会宣旨,她颔首:“你会喜欢上大宋的。”
“嗯,我无地可去,不知可能借住在你的府上?”阿布谦逊一问,面带虔诚的笑意,她认为元莞与她眸色一样,比起旁人更为亲切些。
元莞头疼,她府里已有个苏颜,周明艳与陆连枝时不时地去做客,再添一位布苏郡主,府里岂不会乱套了。
她看向元乔,眨眨眼。
元乔这才开口:“郡主不必担心,宫内安静,不如你先住在宫里,待郡主府造成后,你再搬出去。”
“住宫里不大好,我听说只有陛下后妃才可住在宫里,我不要做陛下后妃的。”阿布皱眉拒绝。
拒绝的话很耿直,就连礼院的人都把持不住地笑了起来,元乔不好再解释,礼院的人替她解忧,先开口:“陛下是女子,不会纳后妃,只会选皇夫入宫。”
阿布不懂,旁边的翻译一番后,她才若有所思地点头:“我只想住在她府上,陛下可准许?”
元莞扶额,她不想再惹这些女子了,同阿布拒绝道:“我府上有姬妾,你去不大好。”
姬妾二字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废帝好女色已不是什么秘密,亲自听到还是有些震惊。
礼院的人硬着头皮跟阿布解释一番,阿布愣了下,最后才道:“无妨,我不会成为你的姬妾。”
元莞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只能答应下来,眼光扫了一眼元乔,恼她没有替自己说话。
通商细节犹在商议,陆连枝其父参与到其中来,被破格收入礼院任职。
又因阿布郡主入府,陆连枝往元府跑得更为勤快,每隔一日就会去一次,元莞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被吵得头疼后,收拾行李搬入延福宫,元府交给孤鹜打理。
不想此举正合元乔之意,开朝后日益繁忙,她无甚机会出宫,唯有元莞自己乖乖入宫才可。
搬入宫里后,苏颜就被周明艳接入外宅里,府里就只剩下阿布郡主一人,成了她的驿馆。
通商一事细节繁杂,一路经过各国,还需得到其他国家的同意,使臣派遣出去后,等着回复。
使臣来后,宋境内蓝眸之人多了很多,废帝的事渐渐被遗忘。
元莞在宫里住五月后,得到周明艳的信,苏颜的事被父母发现,眼下闹得不可开交,无奈下带着苏颜暂时离开临安城。
两人就这么跑了?
信是前一日写的,只怕此时人已经走了,她倒吸一口冷气,未曾来得及反应,周夫人来求见。
元乔恰好在场,接过她的信,罕见地笑话她:“苏颜是你赎出来的,撺掇着周明艳走了,周夫人只怕认为是你故意而为之,你跑不掉了。”
“大不了,我也跑,三年五载再回来。”元莞没好气道,周明艳走便走,给她写信做什么,这是嫌弃她还不够麻烦?
她站起身道:“借陛下皇城司一用?”
“不借。”元乔莞尔一笑,笑意温软如旧,看得元莞想上前欺负她,深吸一口气道:“如何才借?”
元乔深思,半个身子倚靠着宽榻,双腿顺势置于一侧,整个人失去端庄却多了几分柔意,元莞撸起袖口走过去:“好好想想,借不借。”
元乔睨她:“又想做什么?”
“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元莞作势欺近,吓得元乔直起身子,眼中多了抹不易察觉的慌张:“我令陈砚去找人便是。”
“我自己去,陈砚去了会伤人。”元莞不放心,陈砚古板,找人就指不定成了抓人。
元乔抬眼:“几日回来?”
“我并非是陛下的犯人……”
“陈砚近日忙碌,约莫没有时间同你去。”元乔改口。
元莞恨得咬牙切齿:“半月就回。”
“再过七日就是端午了。”元乔垂眸。
元莞再次忍了忍:“七日就七日。”
说完,觉得心中不甘,俯身压近元乔,故作凶狠:“等我回来,你就逃不掉了。”
元乔忙往后退了退,莞尔道:“等你回来。”
“不急,我有一物送予陛下。”元莞故作神秘道,唇角微微勾起,挑起元乔下颚:“陛下会喜欢的,我先令陈砚做准备,回去给您取礼。”
“什么礼?”元乔唇角蠕动,白玉无暇的面上染了诱人的粉红,元莞不管,在她唇上轻轻碰了碰:“我先去找陈砚。”
话说一半,就不说了,无端使人不安,元乔伸手去拉她,只触碰到一片衣袖,人早就走远了。
元莞的礼定然不是好礼,白纱灯、春.景图都不是好物什,元乔不想收,半个时辰后,落霞捧着一物入殿。
落霞手中只一匣子,与春.景图的架势颇像,元乔的眼神黯淡下来,观匣子的大小,必然放不下画轴。
她略有不安,想起那幅春.景图犹被她束之高阁,这次又会是什么,她多看了一
眼,先问落霞:“这里面是何物?”
临走之前,落霞是亲眼看着元莞放进去的,回道:“是一本诗词。”
诗词?元乔不大相信,若真是诗词,元莞就不会故作神秘,只怕另有文章。
挥退落霞后,她将匣子置于一侧,令人去皇城司传话,嘱咐陈砚小心行事。
内侍退下后,元乔的目光复又落在精致的匣子上,指尖掐在案牍上,一阵踌躇后,指尖攀上锁扣,食指撑开,将匣子就掀开了。
映入眼帘的就是诗词二字,当真是一本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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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莞出府后,头戴帷帽,出了城后,让人去给周晋传话,亲自去找苏颜。
周明艳并非是陆连枝般走南闯北的女子,只怕出了周府的门都分不清方向,拿主意的只怕是苏颜。
苏颜性子沉稳,知晓离开后,周家的人不会罢休,定会去追,怎样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脱身?
一日间的差距,分不清方向,确实不大好追。她看了眼地图,目光落在五十里外的码头上,旱地好追,一旦上了船,就追不上了。
一日怕是走不了五十里,她唤来陈砚:“令人快马去码头,在我到之前,不准放走一艘船。”
快马吩咐后,元莞领着人打马去码头,行了一日一夜才赶到码头。
码头上人来人往,不少大汉穿着短袍,袖口扎了起来,扛着货物来回搬运,已有几艘船在同衙官争执,想要早些开船离开,早就定好的时辰,被这么一耽搁,到时肯定会误了时辰。
陈砚到后,亲自领着人去货船上搜,没有异样才会放行。
烈日当头,元莞按耐不住,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让人去茶铺里要了些茶来,坐在一侧慢慢候着。
七日内能找到就好,找不到,她回去找周晋要人,倒打一耙的事也并不少见。
周明艳拐走她的人,总得给个说法。
在草棚下候了半日,周明艳的影子都没有看到,看着壮阔忙碌的码头,没有尽头的江河,心中波澜顿起,她也想去看海上的景色。
等到晚间也没有见到人,吩咐陈砚带人继续去搜,她在附近找了间客栈住下。
河畔湿气重,到了晚间凉风阵阵,二楼房间窗户正对着码头,看着船上的灯火,品了一盏茶后,有人敲响了房门。
她笑了笑,“进来便是。”
房门打开后,走来一锦袍少年,眉清目秀,见到元莞后却是愁眉苦脸:“你为何与我过不去?”
“周姑娘拐走我的姬妾,我总得来讨好说法,免得周大人揪着我不放,你说对不对?”元莞在桌旁坐下,给周明艳起倒了杯茶,示意她坐下。
周明艳捧着茶喝了一大口,解了口渴之后,看着元莞的神色尤为凄楚,“我晓得阿爹不会就这么简单放过我们的。”
“你二人之事,我是不管,但周大人寻我麻烦就不好了,明哲保身,你得同我回去,至于苏颜,我不会虐待她,照旧好生伺候着。”元莞坦白,对面的人几日不见,两颊瘦了不少,眉眼处少了往日的灵动,风尘仆仆。
“我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晓得你的难处,你能救下苏姐姐,我很满意,只是不能总是麻烦你。”周明艳为难道。
她有自知之明,眼下走到这般田地非元莞可以控制的,大宋鲜少有人能接受女子相爱,且周府还指望她能联姻,稳定周家如今的局势。元莞所能做的只有保下苏颜,其他的很难。
元莞叹道:“你若一走,就无法回来,家中父母可能丢得开?”
“他们并非只有我一女,还有兄长与姐姐,阿颜不同,她只有我了,且我对她确实很喜欢,这么多时日来她对我虽说没有好脸色,可是我晓得她对我还是喜欢。”周明艳语气低沉,想起过往,眼中泪水打转。
本是一柔弱之人,为了自己的心上人,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可见需要很大的勇气。
元莞叹息,元乔近年来的所为也是如此,破釜沉舟,与天下人作对,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件很难的事。
“我还有五日的时间,才回临安,你自己做决定,若真的下定决心不回,我便一人回去,届时我会找你父亲兴师问罪,你必然会成了周府的罪人,余生都回不去了。”元莞道。
周明艳眼里的泪水控制不住了,自己以衣袖狠狠摸了一把,吸了吸鼻子:“我晓得,此事请你不要同苏颜说。”
她不能让苏颜心中有压力、有负罪感。
旁人的事,元莞不好多问,做戏要认真,陈砚领着人依旧在码头上找,周明艳就住在这个客栈,与苏颜守在一起。
策马走了一日一夜,她已经熬不住了,躺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时,掌柜地送了午膳过来,她饱饱地吃了一顿,又去码头‘找人’。
因有皇城司的人在,当地官员也介入,跟着一起找人,码头上贴满了周明艳与苏颜的画像,对外就称两人是盗匪。
如此忙碌三日后,还是没有结果,陈砚带来的人熬不住了,休息半日,将找人的事交给当地的衙役。
几日来,码头上来往的人都跟着惶恐不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抓了起来。
元莞上船见识了江河风光,水天一色,河水拍打着船只,一浪高过一浪,远处雾色蒙蒙,如同阴天一般,当太阳照散云雾后,又是不一样的景色。
接连在船上住了几日,心境开阔不少,景色看久了,又觉得无趣,身旁少了一人,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烦躁之余,开始想起元乔,她在做什么。
可曾打开匣子,看了那本书。
见到那本书之际,又是怎样的神色,定然是羞涩难耐,多半看一眼就会将书合上。
想着就笑出了声,整个人躺在榻上翻了两下,恰好陈砚入内,见到榻上的身影,出声询问:“元姑娘,陛下给的期限就要到了。”
元莞猛地一惊,差点错从榻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