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人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 外间的日头还是很大,只得再等等。
元乔忙碌过后,令人送了几本游记过来, 是大宋字体, 写的却是胡人文化与地理, 与陆连枝送她的颇像, 只是用的文字不同。
书页是新的, 翻开去看,字体工整, 循规蹈矩, 可见是翰林翻译出来的。
打发时间的书册,元乔竟也让人去翻译出来,她搁置在一侧,躺在榻上,回想着魏国长公主的话。
她与元乔未曾逾矩,都已令人不安,若真有公告天下的一日,那她二人面对的就不只是魏国长公主一人, 还有朝臣、百姓, 面对的就不是一张嘴。
为帝之际, 不觉得艰难, 如今竟觉得前路难走。她对元乔心思淡了,并无太多的想法,奈何魏国长公主不信, 倒显得她在骗人。
唏嘘不已, 不过幸而当初未曾与陆连枝深交,日久见人心, 她这般的朋友不能再要了。
元乔入殿,就听到长吁短叹的声音,将脚步放轻,就见到小榻上的人愁眉苦脸,想来还在为那件事所困惑。
脚步声叠起,元莞翻身坐了起来,语重心长道:“你的坚持,可能是错的。”
贸然说一句,吓得元乔脚步顿了下来,无奈道:“那你为何不离京?”
“我本是要离京的,你遇袭耽搁了,再者我现在走了,岂非让旁人得意。”元莞气鼓鼓的,想起背后的陆连枝,就觉得一阵厌烦。就算她曾经痴心妄想得到元乔,也是光明正大地去讨好她,哪会背后使阴招的。
她带着些稚气,令元乔好笑,“嗯,我近日里查了旧事,刘谨行是将你买来的。”
“买来的”元莞陡然一惊,又见元乔神色不似说笑,登时打起精神,“何处买来的?”
“襁褓中的婴儿从牙婆手中买不大可能,多半是……”元乔顿了顿,扫了一眼榻前的位置,元莞忍气吞声地给她让了一半的位置,她这才道:“多半是你父母或者亲眷所卖。”
刘谨行死了,不大好查,元乔令人暗访,过去三四年才有所获,只是依旧没有什么可用线索。
被父母所卖……元莞先是愣了,而后唇角扬起讽刺的笑来:“陛下查之无益,不如随风散去。”
元乔也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刘家霸道,只当是他抢来的,细细查过后,才知是从一人手中买来的。她看着元莞不想再提的态度,也不好多言,道:“你若想知晓,就去问陈砚。”
交易人口一事,在大宋并非是禁止的,甚至有专门从事这一行的,也有贫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就会变卖换银子。蓝眸的孩子在大宋较为特殊,或许是害怕,才会急着卖掉。
元莞复又躺了回去,背对着元乔,心思更乱了。元乔知她心中不好受,摸摸她的额头,宽慰她:“事情都过去了,你知晓就成,莫要在意。”
元莞哼都不哼一声,她伸手去摸摸她耳朵:“莫要在意。”
“别揪耳朵,我不比你小。”元莞不耐,被她这么一捏,总觉得自己矮她一辈,挥开她的手
殿内仅二人,元乔趁机攥着她的手,逗弄道:“上次魏国长公主捏你,你怎地不躲?”
“她比我大。”元莞理直气壮,被她捏得烦躁,复又坐起来,觉得吃亏,又伸手就去摸她耳朵。元乔今日身子好的,哪里会让她得逞,往后避开,抓住她的手,“我也比你大。”
“你又不是我姑母。”元莞占不到便宜,元乔侧颜靠得极近,冰肌玉肤,那股烟火气息重了些,她蓦地僵持下来。元乔也是如此,余光一扫,就看到呆滞的人。
两人同时都顿住,似有默契一般,都各自撇开眼,沉默下来。
元乔的耳朵上照旧爬上一层红晕,不经意间落入元莞的眼里,她忍不住又看一眼,趁着元乔羞涩之际,迅速伸手去捏了下,得意一笑。
突如其来的举措似个孩子,元乔反应慢了些,怔怔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耳朵。元莞不觉得心虚,反觉得底气很足,扬起下颚,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元乔羞得又不敢去看她,趁着此时她心情尚可,旋即问她:“你是如何想的?”
“什么?”元莞沉浸于自己偷偷摸中。
元乔继续道:“你若愿意,就在京内等上几载,待城防军事情定下;亦可出外去看看,时机成熟再回来,我等你。若是不愿亦可,随你。”
首次说开,她亦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会逼迫,元莞若无心,大可离开,置于她的筹谋不会更改。
“你是否会后悔多年的安排?”元莞坦然问她。
“不会,我会遵循先帝的嘱咐,守着元氏江山。”元乔平静,唇角蕴出从容温柔的笑,元莞不知怎地看出些许落寞。
她心中揪然,面对这样的元乔,难以生出拒绝的心来,她想拒绝,可到口的话又说不出来。刘氏已逝,她已想开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揪着旧事,只会止步不前,于自己与她都不公平。
这次换作元莞沉默了,元乔也不急,静静地等着她回答,直到日暮西山。
外间不再那么热了,元乔道:“用过晚膳再回去?”
“陛下近日可有梦魇了?”
元莞猝不及防地出声,就像一记惊雷响在殿内,元乔复又打起精神:“没有,你梦魇了?”
“你是对我好的第一人,因此我总幻想着这份好永远不会改变。”元莞的声音低而轻,若非距离得近,元乔也听不清,她回道:“以后也不会改变。”
“可是你终究是皇帝,以先帝嘱咐为重任。”元莞摇首,她并非十五六岁不懂事了,对感情、对局势看得很清楚,她二人的路走得不好,就会万劫不复。
元乔摇首,对她的说法不赞同:“你与先帝的嘱咐并无冲突,资善堂内的孩子很好。”
“若有朝一日,有冲突,你会后悔的。”元莞长长一叹,她并非是为难元乔,而是未来的事难以预料。
元乔还是摇首:“不会有那一日,你且信我一次。”
元乔的心思、对将来的筹谋都远远超过元莞,她想得很周到,很齐全,元莞是信她的。
从十五岁那年起,她就对元乔上心了,喜欢过、厌恶过,到后来平静对待,她不再天真了。
她犹豫之际,元乔握住她的手。
元乔的手心黏腻,几乎黏着她的手背。
“你很热吗?”她不自觉开口,翻开元乔的手,上面凝结一层汗珠,元乔没有收回手,任她打量。
温馨的时刻,总是美好的。元莞感知到自己的动作后,又是一顿,想收回手之际,元乔笑了笑,笑意似在告诉她,她的答案出来了。
“我回府去。”元莞松开手,她脑子里乱得厉害,元乔对她吸引力太大。
明明是对她最好之人,偏偏又来害过她。
元乔没有拘着她,送她出宫门,夕阳西去,将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显得步履漫长,长到她几乎想跟过去。
元莞没有拒绝,没有应承,她等着就好。
静静等着,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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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莞从未执迷过自己的身世,谁人之后,都避免不了眼前的局面,且她亲情感淡薄,于先帝、于刘氏都没有太多的感情。
如今听闻到自己是被卖出去的,除去点滴惊讶后,也没有沮丧与怨恨,或许她自认薄情。
她亦并非忘恩之人,生养之恩犹在,卖她的银子也该补偿够了。不过有一事,她很好奇,天生蓝眸,父母可还是宋人?
招来陈砚询问明白。
陈砚匆忙来见,闻言后回道:“只知卖您之人是宋人,其他的还在追查。”
“可找到卖我之人了?”元莞追问。
陈砚禀告:“未曾,臣着人继续去查,刘谨行一死,只查到点滴,进展艰难,不过照着太后与刘谨行的手段,只怕不会将人留下,您需做好准备。”
言下之意,人可能早就死了。
“死了就罢,若有线索,你再来禀告我。”元莞不多求,心肠冷得彻骨,对父母是否活着也不在意,只是顺其自然。
陈砚退下后,她彻夜未眠,几件事都挤在脑海里,烦躁得毫无睡意。
清晨之际,迷糊地睡了过去,魏国长公主着人请她入府去赏荷花,好不容易睡着,起床气犯了,直接将人拒绝,翻过身子接着去睡。
一觉至午后,她才爬了起来,元乔让人送信过来,魏国长公主只见过陆连枝。
证据确凿,她觉得可笑,想去质问,又觉得自己跌了身份,不与之一般计较,只吩咐门房,以后陆府的人不准进门、礼也不准收。
吩咐过后,觉得身子软绵,躺在竹席后又眯了会儿,想起元乔昨日的话,心中又开始犯难。
她睁着眼睛,看着虚空,怔怔出神,落霞捧着莲子粥来,劝道:“您为何事犯难?”
元莞闻着粥香,顿觉饥肠辘辘,爬起来洗漱更衣,满腹心思无所发泄,旋即问落霞:“你觉得陛下如何?”
“陛下?”落霞睁大了眼睛,对于元乔此人,褒贬不一,时而很好,时而又好气人。
“陛下、尚可。”
“如何尚可?”元莞问得仔细。
落霞道:“尚可、陛下除去废帝一事来,其他都挺好的。”
元莞就不问了,想到近日里发生的事,又是一顿惆怅,喝过粥之后,她照旧走到廊下,坐在竹板上将双腿放进水里,感受着清凉。
她这里犹豫不解,元乔亲自去了魏国公主府,恰好见到陆连枝。
魏国长公主见到元乔后,眼皮子颤了颤,吩咐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元乔没有掩藏,直言说起昨日的事情来。
“您昨日说的话,我想了很久,不明白您的想法,且不论那人告诉您的用意,单论您令元莞离开,就是称了那人的心意。”
魏国长公主被元乔直白的话说得不知如何回答,她并非傻子,知晓陆连枝的用意,可说得也是常事,没有添油加醋,更没有捏造事实。
“她说的是实话?”
“实话又如何?”元乔抬眸,直视魏国长公主,叫人心生寒意。
自她为帝后,魏国长公主就没有再仗着长姐的身份与她说教,如今被她冷冷一看,心中发憷,可事关朝廷,就不得不继续开口:“元莞道你二人清白,不如就此罢手,对你、对她都很好,皆大欢喜。”
“哪里来的皆大欢喜?”元乔又是反问。
魏国长公主倒吸一口冷气,道:“你的身份不适宜纳女子入宫,你该知晓大宋无此先例,且世人都以为你与元莞是姑侄。”
“无先例可开先例,好比女子为帝;世人以为是世人无知,元莞勤奋,于政事而言又有天赋,若非血脉不明,我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废帝之事。”元乔道。
一番话让魏国长公主语塞,昨日元莞还是好言语解释,今日元乔则是来讲道理,且以帝王的身份来说理。
元乔意思坚决,她顿觉两人陷入泥潭内,执迷不悟,需要人来劝醒,道:“让百姓唾弃,朝堂不宁,就是你二人的初衷?”
“朝堂不会不宁,这是我的保证。”元乔语气缓和下来。
魏国长公主不信,当初一个刘氏得宠,险些让先帝失心智,幸而最后悬崖勒马,如今换作元乔,她不敢再赌。
“到了朝堂不宁那日,你如何收拾,可有先帝力挽狂澜的魄力?”
她不闻政事,不知元乔的手段,只认为元乔不如先帝,又道:“先帝当初托付于你,你又能托付何人,且你二人都是女子,上不得台面,群臣可还会再臣服你?”
元乔从容,见到魏国长公主红了面色,叹道:“我自有打算。”
“你若当真喜欢元莞,当初就不该自立,帝位交于旁人,你爱如何闹,就如何闹,不会有人在意。眼下既已成了皇帝,就该想着百姓、想着大宋,而不是为一己私欲,闹得天下不宁。”
几句话说完,魏国长公主气得胸口起伏,额上青筋都呈现出来。
“您的话,我之前想过。您就当我自私,朝堂之事不会丢下不管,自私一回,也不会辜负先帝、不会辜负我身上流淌的元氏血脉。”元乔起身,眸色几无波澜,道:“您也莫要逼着元莞离开临安,您看重陆家、看重陆连枝,元莞离开临安城,我便将所有的罪责置于陆家。”
元乔几乎从未威胁过人,初次做来,心中微有些愧疚,可比起陆连枝的做法,已然好过很多。
“你当真执迷不悟?”魏国长公主气得愤然起身,看着元乔:“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身上流淌着的是元氏的血,比起元莞,强了很多。”元乔道。
魏国长公主被她威胁不觉生气,只觉得痛心,忍着怒气开口:“可你的皇位来历不正。”
“来历不正,我也是皇帝。您觉得我来历不正,可去看看,元氏宗室里可有适合的能人。”元乔轻声回答,当初她选择之际,就将宗室子弟都择选过,无人合适。
一旦换了皇帝,宗室不服新帝,会生内乱,城防军又是一盘散沙,外敌趁机而入,朝廷必乱。
说起政事,魏国长公主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元乔离开。
元乔来去匆匆,没有长时间停留,路过元府,令车夫停了下来,让人去询问元莞在做什么。
烈日当头,元莞在竹楼里玩水,清净又凉爽。
她也就没有去打扰。
*****
自那日离开魏国长公主府后,元乔就没有见过元莞,似是被魏国长公主的话戳动,于政事上更为勤勉。城防军换防后,少不得又是一波风雨,唯有赵原做事把稳,水泼不进,火烧不到。
元莞暗地里给了不少帮助,也没有点明,赵原知晓后,心中更为感激。
夏日过去后,元乔染恙了,病了几日,朝会也没有落下,元莞自旁人处得知皇帝病了,略有些惊讶。元乔身体不差,怎地忽而就感染风寒。
不过人吃五谷,都会生病,想通之后也没有奇怪。
她想着,好歹得进宫看看,不然显得她心肠不好,打定主意后,陆连枝却登门了,被门人拦下后,也没有生气,道是布苏有回信了。
陆家的信比起朝廷的更为快些,他们有专门的渠道,通过货商传回来。
她持信而来,元莞不好拒绝,请她入内。
一见面,陆连枝就慨然一笑,如初见相似:“我晓得你生我气,多日不肯见我。”
元莞不理会她的讨好,只问布苏的事。陆连枝习惯她的漠视,将信递至她的手中,笑着望她:“魏国长公主是不是凶你了?”
信上所言,是他们到达布苏,路上遇到许多波折,因饥渴或伤痛失去不少同伴,礼院的人所剩无几,好在是找到了布苏之地,正与之洽谈。
看过信之后,元莞也没有太多的波澜,递给陆连枝:“他们去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回来也用一年半?”
“那倒未必,回来顺利,最多六月可达。”陆连枝道,去时不知道路,回来有了经验,事半功倍。
元莞颔首,她又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陆连枝紧贴着不放,元莞不好不答,“没有。”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生气。不过我觉得我没有错,你与陛下本就不可能,且不说她是皇帝,不会钟情于你。朝臣也不会任由她立后的,到时因你一人而引起纷争,人人会认为你祸国。”陆连枝好心给她分析。
元莞没有动容,冷眼望着她:“你觉得没有错,那是你的事,我同你没有关系。”
“如何没有关系,你早日想开,我也很开心。我喜欢你不是一日功夫,也从未放弃过。虽说我没有陛下的权势,可我对你很认真,钟情你一人。你若同意,我们可以离开临安,择一宁静之地而住,依山傍水,多自在。”陆连枝得了机会,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她对元莞的心很真。
真到触手可碰,而皇帝的感情缥缈,做不得真。
可惜元莞就是不明白这些。
她叹息又苦恼,面前是人无动于衷,好奇道:“你喜欢陛下哪里?”
“我不喜欢陛下。”元莞口是心非。
陆连枝不信她的话:“我不信,你说她哪里好,我去学来就就是。”
这样的话太过天真又委屈求全,元莞不想她再继续下去,便道:“人与人不同,你学她作甚,再者你有自己的好,陆家蒸蒸日上,你将心思放在上面才是正道,何必与我纠缠不清,不值得。”
“元莞,你觉得不值得,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你对陛下难道就觉得值得?依我看,更加不值得,她是皇帝,可喜欢不同的人,心里可同时拥有皇夫、侍君,还有数不清的宫人,你喜欢她,就值得?”
元莞皱眉:“哪里来的皇夫、侍君,你不要随意议论陛下。”
“我说的是实话,元莞你醒醒,你与陛下不合适,不会有结果的。”陆连枝长叹一声,想起之前的事,再度解释:“我告诉魏国长公主,就是想让你明白,你与陛下的感情不会得到结果,你该早日醒悟。”
元莞懒得理会她的自言自语,令落霞送客,自己入宫去见元乔。
难得见一面,陆连枝不想走,努力解释道:“你且听我一言。”
元莞转回屋,陆连枝干跺脚,被落霞请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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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染恙,两府照旧运行,政事也没有断过,垂拱殿外的朝臣如往日一样静候。
元莞悄悄入宫之际,朝臣三三两两候着,可见今日事务不少,皇帝能见朝臣,多半就染了小风寒,她转身就走。
走出垂拱殿还是被孤鹜拦住,“您怎地来了就走,好歹喝杯茶,与陛下说几句话再走。”
元莞指着殿外的朝臣:“她很忙。”
“陛下每日如此,今日政务不多,您挑的是个好时机。”孤鹜拦着她的去路,笑意谄媚。
元莞睨他一眼,仔细问道:“陛下染了风寒?”
“近日起了风,染了风寒,太医令陛下稍加休息,免得引起更大的隐患,奈何陛下不听,该见的朝臣一日不少……”
“我去看看。”元莞本不在意,被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安。
摒弃朝臣后,她推门而入,脚还没踏入就听到几声压抑的咳嗽声,趋步走近,便听到元乔说话:“孤鹜,你去请中书令来。”
元莞也没有理会,走近后,想而未想就探上她的额头,略有些烫,怪道:“陛下日益忙碌,很辛苦。”
“莫要讽刺我。”元乔拂开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坐下,元莞不肯,“你近日很忙,数日未见,消瘦很多。”
意味深长的话让元乔自愧,元莞见到她侧身,顺手就摸上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