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的病拖半年, 太医院几乎用尽了办法,身上的病容易治,心病却是无可奈何。
她总是梦到有人害她, 在吃食里下.药, 在茶水中放.毒, 几乎只要是她碰到的都会染着毒性, 整日里叫嚷着废帝害她。
起初宫人还会跟着害怕, 时日久了就习以为常,慈安宫里的人只进不出, 任何人都传不出消息。
数日前, 太医就问过心中郁结一事,元乔敷衍过去,令人辅以安神的药来,不想刘氏心中有鬼,元莞几句话就跟着日日不宁,以至于人迅速消瘦下来,药石无灵。
元莞是不肯去的,但她是皇帝, 对待先帝嫔妃不可太过, 唯有亲自去探望。
一入慈安殿, 就感到一股莫名的森冷, 四处不见宫人,进殿才见三两宫人在榻前伺候。
太医闻讯而来,将刘氏今日病情述说一遍, 而后忧心忡忡:“她已三日不进食, 汤药喂不进去。”
“知晓了。”元乔挥退太医,走至病榻前, 刘氏面黄消瘦,两眼深陷下去,发髻枯黄,这是她见过最狼狈最不堪的一次。
她站于榻前,刘氏缓慢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朦胧,许久才看清眼前的皇帝,干渴起皮的唇角动了动,不知在说什么。
元乔不愿同她亲近,身子站得笔直,只道:“你做贼心虚,并无人害你,你将一孩子拉入你的阴谋之中,若加以善待,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几日不吃不喝,令原本虚弱的身体更加不堪,浑浊的眼神中透着往日不改的阴狠,她死死地盯着元乔:“养、虎、为、患,自食恶果……”
这八字也不知说的是自己,还是警告元乔。
元乔淡淡的视线落在刘氏身上,对于说了很多遍的旧事,已然不想再听,淡漠道:“幼崽心善,是你自己不加以厚待,回首咬你一口,也当是你的恶果。”
襁褓中的婴儿就被抱入宫城内,不知父母、不知来处,唯有将刘氏当作最亲近的人,养母为好、生母为罢,稚子无辜,不该肆意打骂。
就算是没有血脉牵连,也是在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何可以做到狠心虐待。
刘氏的眼里放着光彩,垂死挣扎,唇角不断蠕动,也听不清在骂些什么,元乔叹气,时至今日,刘氏也未曾意识到是自己错了,依旧怨恨元莞。
元莞若是狠毒之人,不会将刘氏留至今日,她不愿再同刘氏多话。
转身之际,刘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拉着她的衣袖,眼中的浑浊荡然无存,不死心道:“你会后悔的、杀了她、她会夺回你的位子。”
元乔漠视她的话,轻轻拂开那只枯黄的手臂:“若真有那一日,我也认了。”
刘氏被她拂开,瘫倒在榻上,目光黏在元乔离去的背影上,不断敲打着床沿,声响之大,惊动到殿外的宫人。她们匆匆入内,见到刘氏瞪大了眼睛,手摆在榻沿上。
惊恐之下,唤来太医。
太医探了探呼吸,吓得手撤了回来,忙道:“陛下未曾走远,去传话,太后薨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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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城防军的几大罪状外,刘氏的死并没有太多人在意,成王败寇,退出朝堂,谁会在意一无权妇人。
亦或许皇帝将城防军的事情闹得太大了,朝臣都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刘氏死也就死了,不会令人分神。
刘氏死后,迁入先帝陵寝,有人想起刘氏之前还有皇后,正妻为大,刘氏就该避一避,迁入其他陵。
皇帝顺势答应,令朝臣去办。
刘氏丧仪摆在慈安殿内,元莞自始至终都未曾去过,留在宫里觉得无趣,又搬回了府邸。
本当是散心,不想日日有人来递帖子要见面,都是三品以下的朝臣来探路。皇帝身旁除她这个废帝外,也找不出第二个亲近的人,她便成了朝臣探路的垫脚石。
门房处的人比起垂拱殿内的朝臣还要多,元莞不愿搭理,就连陆连枝也拒绝,一人在府里。
刘氏棺木要运往陵中,出殡那日,皇帝送行,回来之际路过元府,停车入内。
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入府,还带着宫人与内侍,元莞不好当作没有看见,亲自出府去迎,时不时地投去哀怨的眼神,恨她不该过来。
屏退内侍宫人后,元乔开口:“听说近日不少人找你?”
“嗯。”元莞想起一事,去一侧柜子里翻找,找出几摞厚厚的帖子,置于元乔面前:“都是些小虾米,勋贵未曾看见,多半是来探路的,我未曾理会。不过从这些人当中可以查清背后所依靠之人,顺藤摸瓜。”
罪状的事令很多人下狱,城防军内又每日不停地暴动,眼见着就要压不住了,禁军该要出面控制。
皇帝压着不动,以伤为由拖着不放,就等着城防军内乱。
元莞知其心思,而从不过问,周全一事被压下后,她心存感激,也更明白要约束旧属,不可再造次。元乔并非是昏君,用不着做行刺的事。
她在思考之际,元乔将帖子都翻看了一遍,最后也刺道:“这就是你要的散心?”
元莞语塞,干瞪她一眼:“府门一关,我自己也很清净,那些人总不可越过门房来直接寻我。”
宫城里办着刘氏的丧事,虽说不是大办,可来来往往总会听到些什么,不如府里自在。元乔素来不会勉强她,又有太后的事在先,她就不好强制将人留下。
刘氏棺木已送走,她试探道:“那你可回宫,宫门一关,你照旧清净。”
“不想看到你。”元莞冷硬地拒绝,见到元乔微弯的眼角后,心中一动,又忙撇开眼。
若照往常,元乔肯定保持沉默,待过了这阵再开口,今日却不同,反之温柔一笑:“你在这里,我不放心,宫里安全些。”
“我非稚子,自己会保护自己。”元莞倔强道。
元乔摇首:“再者我不愿你见陆连枝。”
这般直白的话说出来,元乔自己心口一震,再观元莞,她也是同样的震惊,而后斜睨着她:“我又非你的后妃,见谁同你没有关系。”
“嗯,没有关系,可都说皇帝该霸道些……”后面的话,元乔就没有再说了,意思很明显。
提起皇帝二字,元莞更加不屑,讽刺的意味更加明显:“你要霸道些,也无人管,你眼下敢将我掳进宫?御史那些老家伙会骂得你不敢开宫门。”
掳进宫一词令元乔笑了,眼中光色潋滟着白日的清明,极致温柔,笑道:“你会就范?”
“就范?碰你一下,你就会吓得脸色发白,就像木头人一般,还用我就范?”元莞也不避讳,吓唬她两次后,已然摸清了元乔的软肋,言语刺激无用,摸一摸她比恶毒的话都有用。
这话太过露骨了。激得元乔当即就红了脸色,就连看人的眼神都变了,元莞得意一笑:“陛下觉得是谁就范?”
元乔不自然,摸到自己茶盏,借势掩饰过去,想到元莞愈发‘无耻’,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她张口欲问,却不知问起,只得作罢。
府内皇帝仪仗还摆着,不好多留,亦不能当真将人掳回宫去,来日方长,不急在今日。
她起身之际,腰间的香球晃动,元莞这才看见了,眸色变了变,“陛下伤好了吗?”
“嗯。”元乔回答后,带人离开。
她走后不久,陆连枝就来了。
元莞头疼,后悔没有同元乔回宫,这里还不如宫中自在,让人去回话,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她低估陆连枝的耐心,拒绝一次后,还要二次、三次,甚至日日都会来,比起元乔勤快多了。
拒绝次数多了,就会令人起疑,不想同她说起城防军的事,就拉着她去御街走,马车漫无目的地往前驶去,御街之后,得见一匾额,上面写着‘花阁’二字。
花阁二字映入眼帘,极为熟悉,且不说花阁的建筑构造,光是名字就令元莞好奇,急忙让车夫停下。
陆连枝顺势去看,见她颇为感兴趣,忙捂住她的眼睛:“非礼勿视,赶紧走。”
“为何要走,听说这就是一寻常酒楼,非礼勿视?”元莞好奇,陆连枝的反应与元乔所说不同,元乔肯定是在骗她的。她吩咐车夫停下来,要进去一探究竟。
陆连枝慌了:“你不能进去。”
“白楼能进,为何花阁就不能进,午膳我做东。”元莞瞧着此地建筑构造比起白楼更为奢靡精致,可以往只知临安城第一酒楼是白楼,可未曾听过有花阁。
她被陆连枝拖着不让下车,心里愈发奇怪。
花阁之外,货郎无数,酒楼少,胭脂水粉的店铺倒是不少,往来的行人也多。马车停于花阁外,吸引人也是不少。陆连枝窘迫,呵斥车夫快些走。
奈何车夫是元府的人,只听元莞吩咐,马车依旧僵持在原地。
陆连枝急道:“这是男子玩闹之地,女子不可随意进。”
元莞一本正经道:“为何男子能进,女子就不能?是否对女子不公,且今上都是女帝。”
说起道理来,陆连枝哪里是元莞的对手,对面的人舌灿莲花也不为过,她无奈道:“你要去一人去,我是不去。阿爹晓得,会打断我的腿。”
“打断腿?”元莞想了想,还是缩着脑袋回马车,心里默默记住这座花阁。
陆连枝这才拍着胸口坐回马车,同她解释道:“花阁之内都是卖身的女子,只要给足银子,就可与人一夜风流,往往都被文人雅士视为不耻之地。”
‘一夜风流’四字让元莞陡然明白了,那日苏闻也在骗她,并非是什么酒楼,而是肮脏交易之地。她恼道:“为何不禁止?”
“食色性也,古来有之,再者也有女子风流之地,你不知罢了。”陆连枝随口道,发觉眼前这位废帝对于情.事想得很单纯,竟连花阁之地都不知晓。
元莞恍若学到了新知识,惊叹道:“女子风流之地,那、里面做交易的都是男子?”
陆连枝在她诚挚的视线内点点头,想了想,又添一句:“女子风流之地,也有女子,并非都是男子。”
明明说着不耻之事,元莞反应很正经,就像曾经在太傅手中读书听课一般,将‘知识’都装进脑子里。
陆连枝觉得自己在教坏她,左右一想,她早晚会知晓,只不过眼下说得早了些罢了。
元莞学到‘新知识’后,用过午膳就回府,令人去查一查花阁之地。
不想花阁没有查清楚,白楼的东家死了,少东家少不经事,一座酒楼就这么落到叔父手中,作为少东家,竟一分银子都得不到。
元莞并未在意,反是落霞愤恨不平地骂了几句,她忽而一动,唤来心腹:“你令那少东家去状告叔父,要回酒楼。”
落霞奇怪:“您帮助那位少东家做甚?”
“不帮他,我帮自己。等那位少东家官司赢了,他不会打理酒楼,我便找人买下来。白楼之地,惯来是贵族爱去之地,到时会有不少银子进账。”元莞摸摸自己下颚,尤其是那年与周暨去白楼,被赶了出来,可见白楼在临安城内时日久了,有自己的经济与人脉,这些是银子无法买来的。
她既已出宫,总得好好谋划,不能听之任之。
“可是您有这样的想法,旁人也会有的,再者您有银子吗?”落霞毫不犹豫地泼了盆冷水,那么大一座酒楼盘下来,肯定费不少银子。
元莞被她提醒后,想起元乔的库房,同落霞低声道:“把那座库房卖了。”
落霞:“那不是您的。”
“钥匙在你手里,就是我的。”元莞毫不犹豫地下决心,元乔抢了她的私库,她卖她的库房,也不为过。且在宫外,没有银子就寸步难行。
落霞感觉不好,她们只是暂时居住在公主府,哪里去卖主人家的珍品的道理,她耿直地劝说:“陛下知晓,会不高兴。”
“无妨。”元莞对元乔早就失去了畏惧之心,三番两次的‘试探’后,对元乔多了一重新的认识。
外刚内柔之人,看着就是吓唬人罢了。
花阁没有继续查,她亲自去库房,挑些质量差些的瓷器去典当,挑来挑去,都觉得不差。
元乔这些年摄政,得了不少珍品,都没有带去宫里,悉数留在公主府,拿出去卖,也不晓得有没有人敢收。
她思来想去,唤来账房里的先生,问起账面上的钱,指望从元乔身上再得些银子。
先生将账簿递给她,算盘拨弄一阵后,
道:“银子很足,三五万两是有的。”
三五万两很多?元莞不禁狐疑,为帝时见到都是上百万两银子……
废帝首次对银子产生疑惑,先生静静候着,不好直言问人家,便令人退下,对钱一事,尚是不解,索性令心腹去打听白楼价值多少钱。
她忙碌此事之际,城防军内乱,兵刃相接,打伤了新上任的副指挥使,御史借机弹劾,闹至御前。
皇帝令枢密院彻查此事,抓捕数人,都已军法处置,亦牵连不少军职高的将军。
一时间,城防军内的弊处显露无疑,弊处以及勋贵把持的现象、还有买卖武官的事情摆至皇帝面前。
皇帝震怒,彻查此事,没过几日,证据就摆在案头。
勋贵此时联合成铁板一块,想要彻底根除,并非易事,在秋日里有人提议以地方军来易下城防军。
各地的地方军归属何人,已然是一本难以算清的账目,谏议一出,勋贵跟着附和,如何易,成了最紧要的事。
此时白楼的事查清楚了,少东家夺回酒楼,却不会经营,使得生意一落千丈,元莞尚未出手,少东家就将酒楼变卖了,她慢了半步。
心腹回来后,禀道:“小的打探过背后之人,少东家不肯说,目前带着家仆与银子都已离开临安城了。”
元莞生气,筹划两月的事就这么失败了,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她气得令人去查背后之人。
“怕是不易查,临安城内贵族无数,再查会暴露自己。”心腹提醒道,为一座酒楼得罪权势高深的贵族,如何看都不是好买卖。
元莞缓过神来,气归气,还是安心地接受此事,这才想起花阁的事,忙碌多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转了心思,心腹跟着松了一口气,轻步退出去。
盯着白楼的人不仅元莞,还有陆家,陆连枝也是空忙,在得知白楼易主,买家不知是谁后,便来寻元莞。
背后之人太过隐秘,怎么查都查不出来,不知怎地,她就想起元莞。
元莞自己也是一肚子闷气,当即回道:“我也不知,你白白忙碌,我何尝不是。”
陆连枝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就跟着道:“那会是谁做的?”
“查不出来,不过为一酒楼得罪背后权势,不值当。”元莞将心腹的话转劝陆连枝,临安城内龙蛇混杂,又兼之是天子脚下,行事该留几分小心。
“你说得也对,你怎地对酒楼也有兴趣了?”陆连枝好奇。
“无事做,寻些事情做。”元莞自然不会说实话。
陆连枝颔首,话锋一转就说起易军的事来:“我听说城防军弊处多如牛毛,陛下盛怒,易军一事势在必行,这样避免有心之人从中作乱。”
事情闹了这么久,才想出这么折中的办法,朝臣与皇帝都很满意。她望了一眼元莞,又道:“你可知如何易?”
“如何易?不是还未曾商议出来,不过观眼前情形,易军可消除城防军内原有的弊处,就买卖官职一事,可彻底根除。”元莞回道。
“嗯,我听旁人说起来,听说陛下气得不轻,不想天子脚下竟还出现斜封官一事。”
斜封官在前朝指的是非正式的官员,要从侧门交由中书办理,是对他们藐视的称呼。城防军内的军官有些都是勋贵买卖进去的,官职虽说一样,可来历不正,一查便查出来。
陆连枝乍听来,先是不懂,元莞解释一遍才明白,颔首道:“可见弊处确实很多。”
她照旧什么都没有探听到,索性就不问了,道:“再过几日,就是酿菊花酒的好时,你可去陆府玩?”
“不必了,过几日我去办大事。”元莞摆摆手,她要去花阁看看。
陆连枝好奇:“何等大事?”
“等我办成再告诉你。”元莞不说,免得她跟着,到时惹人耳目。
她都已这么说,陆连枝也不好多问,悻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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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楼易主,酒楼规制依旧,就连跑堂的都没有变换,若非在意此事,也不会知晓背后换了东家。
元莞已然放弃白楼,陆连枝不同,她有长居临安城的打算,既然易主,她大可再多些钱将白楼买回来,成为陆家的店铺。
陆家的人四处游走,动用人脉,动作太大,皇城司顺势查到,报于元乔知晓。
元乔数日未曾出宫,对元莞的动向也清楚,她将府内库房的珍品变卖,起初以为她要离开临安城,后来才知是为了白楼。
忙碌一月,落败而归,也不知近日忙些什么。
不仅她盯着元府,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眼下这个时候确实不适合去见她,再过几日,易军的先锋军定下后,再出宫见她。
先定是赵原的人,朝臣对赵原的印象还在先帝时期,此人行事鲁莽,无党派,商定出来后,无人反驳,调令迅速出临安城。
第一步走成后,元乔出宫,亲自去告诉元莞,在赵原入京之前,就需做好准备。
撇开众人后,她与孤鹜坐马车出宫。
至府内才知,元莞出府去玩了。
元莞眸子天生异色,寻常不会出府,唯有陆连枝过来,才会戴上帷帽去外间走动。
今日元莞不在府内,元乔本能地想到陆连枝,问起落霞:“她一人出府还是同陆县主一道?”
落霞不知元莞的去向,回道:“一人出府的。”至于是否同陆县主一道,就不知晓了。
元乔令人去寻,在屋内等候,随手拿起一侧的书,是本游记,不是布苏,而是大宋境内的景色。
等至黄昏也不见人,她颇为好奇,这是出城玩了?
眼看着暮色四合,她无暇再等,吩咐孤鹜回宫,明日再请人入宫去问问今日去向。
元莞是在亥时回来的,面色不豫,入府才知元乔等了半日,也不在意,落霞近前,就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脂粉气,不觉奇怪:“您去哪里了,玩得如何?”
元莞沉思,回想今日所见,嫌弃地摇首:“不好玩,下次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