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和沃恩回到皮卡车上。沃恩问:“好啦,他的回答算是‘是’还是‘不是’?”
“两者皆有。”李奇说:“‘不’,贫铀还没被运走。‘是’,东西都还在金属工厂内。”
“这个‘两者皆有’是好现象还是坏兆头?”
李奇弯低脖子,盯着挡风玻璃外头。看来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太阳在云层后方发出的光芒微弱,但它离地平线还有一段距离。
“还有四个小时才天黑。”他说:“我们可以深思熟虑后再展开行动。”
“等一下会下雨。”
“有可能。”
“会有更多的TCE被冲进地下水层的。”
“我们不能静静坐在这里等天黑,等下雨。”
“我们不会静静坐在这里。我们要去哈弗威的假日旅馆。”
“你答应和我睡不同房间的话再去。”
“别说了,沃恩。我们要一起睡在上次睡的那间房,做上次做过的事。”
上次那间房已经有人住进去了,但他们找了一间一模一样的。大小、装潢、颜色,全都相同,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异。他们在房间内做了上次做的事:淋浴、上床、做爱。沃恩起先放不太开,后来也很投入。事后她说大卫在床上的表现比他好,他并不觉得自己遭到冒犯。她需要抱持“大卫比他好”的信念才会比较好受,况且她说的很有可能是事实。
他们躺在绉成一团的被子里,沃恩开始抚触李奇身上的伤疤。她的手很小。他胸膛上的弹孔还比她小指指尖的面积宽,要用无名指指尖才能刚好填满那个凹陷。曾和他袒身躺在一块的女人都着迷于这个疤痕,唯一的例外是留下这个疤痕的女人,她比较想忘掉它的存在。一个小时后,雨落下来了,气势滂沱。雨滴将旅馆屋顶打得隆隆响,也像帘子一样盖过窗外景色。李奇觉得很惬意,他喜欢待在室内,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又一个小时后,沃恩起身去冲澡。李奇留在床上,随意翻着床边柜上放的基甸会发送的圣经。
沃恩回来后问他:“那有什么差吗?”
“妳是指什么?”
“索曼有没有囤积贫铀重要吗?”
“我不喜欢以下三样东西的组合:二十吨放射性废料、二十吨黄色炸药、末日教派狂热信徒索曼。我昨晚和一个神职人员聊过,他说末日教派的信徒巴不得世界末日赶快降临。索曼自己也说过促使世界末日发生的事件正在酝酿中。看他沾沾自喜的样子,好像他暗地里已经掌握状况,知道事情真的会发生。整个小镇的人好像也在等待某件事发生。”
“索曼不可能引发世界末日。时间到了,事情自己就会发生了。”
“这教派的人是疯子,他们似乎认为自己可以加快它的进程。他们还试着要在以色列繁殖出红色的牛。”
“那有什么用?”
“别问我。”
“牛一点都不危险啊。”
“另一个条件似乎是‘中东大战’。”
“已经在大战了啊。”
“还不够大。”
“怎么可能更大?”
“还有许多可能性呢。”
“我个人认为不可能更大了。”
“假设有其他国家参战的话呢?”
“疯子才会下场搅和。”
“如果是别人替他们开了第一枪呢?”
“怎么做?”
李奇说:“如果有个脏弹在曼哈顿或华盛顿特区或芝加哥爆炸了,我们会怎么做?”
“根据你上次的说法,整城的人都会撤离。”
“然后呢?”
“我们会展开调查。”
李奇点点头。“我们会派身穿生化防护衣的人在残骸中爬上爬下。这些人会找到什么?”
“证据。”
“当然,他们会鉴识出炸弹的成分。如果他们找到黄色炸药和贫铀的话会怎样?”
“他们会开一张清单,列出可能的来源。”
“没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能买到黄色炸药,但贫铀就比较稀少了,它是铀浓化进程的副产物。而世界上大约只有二十个地方在进行浓化进程。”
“核电厂。”
“正是。”
“列了二十个嫌犯的清单对办案没什么帮助的。”
“说得对。”李奇说:“他们打算嫁祸的人并不会出面承担责任,因为对方彻头彻尾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如果办案人员被引导到更明确的方向呢?”
“怎么引导?”
“记得奥克拉荷马市爆炸案吗?记得那栋联邦办公大楼?那是很大规模的爆炸,但他们在几个小时内就查出犯案工具是从莱德租车公司租来的了。他们很擅长拼凑碎片。”
“但贫铀的碎片应该长得都一样啊。”
“假设你是接受某国赞助的海外恐怖分子,你会希望犯下的案件愈轰动愈好。所以,如果你在制作炸弹时手上没有足够的铀,你会装进别的东西作为代替品。”
“什么东西?”
“汽车残骸的碎片。”
沃恩没接话。
李奇说:“如果穿着生化防护装的家伙找到宝嘉以及销售到特定区域的丰田车的碎片……如果他们找到伊朗车牌的碎片,会怎样?”
沃恩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接着开口了:“伊朗有铀科技,他们还四处夸耀。”
“好啦,妳想想。”李奇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会提出几个假设。”
“然后呢?”
“出兵伊朗。”
“然后呢?”
“伊朗会攻击以色列,以色列会反击。所有人打成一团。”
“妳得到促使世界末日降临的事件了。”
“太疯狂了。”
“别忘了他们相信红牛是世界末日前兆。”
“他们同时也很有心,把车子上的骨灰送去给军方,要他们好好下葬。”
“说对了。在任何人看来,那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惺惺作态。说不定只是个幌子,确保外人不会拿放大镜看待他们的活动。”
“我们没有证据。”
“现在这里有一个末日教派的疯子,他同时还是个技工;这里还有二十吨黄色炸药、二十吨贫铀、四辆伊朗车;外头的货柜不断运进来,有的货柜曾经到过中东。”
“你觉得你的假设有可能成真吗?”
“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可是美国不会有半个法官听到你这番说词就开出搜索令的,证据不够。你甚至不是在谈已然发生的事,只是在做一个疯狂的假设罢了。”
李奇说:“我没要等搜索令,我在等天黑。”
天色在两个小时后暗下来,沃恩也开始动摇了:“如果你真的相信这套理论,你应该要打电话通报州警或FBI。”
李奇说:“那样我就得报上姓名了,我不想。”
“不然就和宪兵基地的中尉谈谈吧,他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那毕竟也是他该管的事呀。”
“他在等勋章和升迁,不会想蹚浑水的。”
雨还在下,大量的水珠倾倒在地表,强度稳定。
沃恩说:“你不要以为你家是开法院的。”
“妳到底在想什么?”
“你是说除了合法性以外吗?”
“对,除了合法性以外。”
“我不想要你去那里,有辐射。”
“我不会怎样的。”
“好吧,是我不想去那里。你提过受孕机率和畸形儿那些事。”
“妳没怀孕啊。”
“希望如此。”
“我也希望。”
“但这些东西可能会残留在体内,而我有一天说不定会想要小孩。”
有进步了,李奇心想。“粉尘才是问题所在,而这场雨会将粉尘冲到地面上。妳也不用进工厂,只要载我到那里就行了。”
他们在三十分钟后上路。哈弗威是个小镇,但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开到镇外。路上行车非常缓慢,驾驶开起车来万分谨慎。一个平时很干燥的地方下起暴雨时,当地的居民就是会有这样的反应。路面上流淌着水,像小溪似的。沃恩将雨刷的运作速度调到最快,它们不断剧烈地来回摆动。她找到往东走的岔路,开了上去。不到一分钟,他们的老雪佛兰就变成路上唯一的行车了,而且开了整整一英里都没和人会车过。雨猛击挡风玻璃,打响车顶。
“情势对我们很有利。”李奇说。
“你真的这么想?”
“所有人都会待在室内,我们去工厂不会被打扰。”
三十分钟后他们开过宪兵基地。警卫室里还是站了四个人,他们身穿雨衣。橘色夜灯亮着,它使车窗上的水珠化为数以千计、光芒黯淡的宝石。
沃恩问:“索曼会在这种天候状况下飞行吗?”
李奇说:“他不用飞,因为他们今天不会工作。”
车子不断往前奔驰。前方出现一道水平延伸的银蓝色光芒,是金属工厂,灯亮着。光芒的范围比先前小得多,仿佛工厂被人往南移了十英里,退得更靠近地平线了。但车子开得更近后,他们发现工厂并没有移动。光线照亮的范围会显得小,是因为开灯的区域只有工厂最远的那端,机密作业区。
沃恩说:“嗯,看来他们正在工作呢。”
“很好。”李奇说:“说不定他们没关门。”
门并不是敞开的,人员进出口和车辆进出口都关着。工厂内的黑暗广袤无垠,而离他们大约一英里远的机密作业区显得明亮、遥远、诱人。
沃恩说:“你真的要闯进去吗?”
李奇说:“当然啰。”
“好吧,从哪里?”
“老地方。”
Tahoe车压出来的车辙如今灌满了水,泥泞柔软。雪佛兰开在里头一下轮胎空转,一下左摆右荡,前进得非常吃力。沃恩找到那个地方了。李奇说:“倒车开过去。”轮胎转动,皮卡车驶离了车辙。沃恩倒车,直到车后挡板抵达金属圆弧下方的位置才停住,如此一来,车后窗就落在和上次crown Victoria的挡风玻璃差不多的位置了。
“祝你好运。”沃恩说:“小心点。”
“别担心。”李奇说:“我顶多得肺炎。”
他下车走进雨中,还没从载货区拿出他的工具就全身湿透了。他在皮卡车旁边的泥地蹲下来,将折梯调出上次那个L字的角度,接着将手电筒塞进裤子的一边口袋,再将拔钉器挂在另一边的口袋上。他垂直举起梯子,将梯脚卡在载货区和驾驶座舱之间,松手让它往下倒。L字的短边落在圆柱体上方,呈水平状。铝制的梯子敲在钢铁上,结果发出“铿铿”两声诡异的泛音,第一声在撞击的瞬间传出,第二声则慢了整整一秒,仿佛冲击的力道在中空的墙壁里驰骋好几英里,折返后又变强劲了。
李奇爬上载货区。雨滴打向车体金属,弹上他的膝盖。雨滴也敲得他头上方的金属圆柱叮咚响,并在圆弧外凸的极点汇聚成一片水流,像是一道小瀑布。李奇横跨一步来到梯子前面,开始往上爬。雨滴锤打着他的肩膀。重力不断使拔钉器与地面维持垂直的角度,于是李奇每往上爬一阶,拔钉器就会敲响一阶。钢铁敲在铝上,铝又将冲击传到钢铁材质的墙面上。泛音又开始响起了,那是古怪的金属哀鸣,掩盖在雨水鞭笞的巨响下。他爬过L字转角,停下动作。圆柱形障碍物的顶端上有亮漆,如今有水在它的表面流动,会非常滑。之前在上头行动就够困难了,如今还会再难上好几倍。
他掏出手电筒,打开,咬住握柄,盯着水流看。他要找出“往墙内流的水流”以及“往墙外流的水流”的交集处,那便是圆弧的正中央,分水岭。他将身体对准那条线后,小心翼翼爬下梯子,坐定。他感觉很不自在。湿棉布接触湿涂漆的感觉让他不安,因为两者之间没有摩擦力。水不断从他身上流下来,他就像个浸水的轮胎似的,随时有浮动起来的危险。
他维持坐姿、静止不动,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接下来得用腰为支点转身,将梯子提起来,架到另一头去,但他根本连动都动不了。连最小限度的转身都会让他滑下去。牛顿的运动定律:任何作用力都伴随反作用力。如果他将上半身往左转,力矩会使他的下半身往右转,如此一来他就会从圆柱上滑落了。效果很好的设计,是研究过监狱才想到的。
离地十四英尺高。如果他控制好自己的动作,下方又没尖锐的废金属的话,那么掉下去也没关系,他的身体还受得住。但他不知道在没有梯子的情况下,要如何离开工厂。
说不定大门内侧的控制开关构造比较简单,不是暗码锁。
说不定他可以用废金属拼凑出勉强可用的梯子,又说不定可以试着学焊接技术,制作一把出来。
也可能无计可施。
他心想:之后再来担心这些吧。
他稍微往前挪移身体,顺着滑动的力道转身调整成俯姿,他的手掌在潮湿的金属表面上摩出尖锐的叽叽声,拔钉器敲得乒乓响。手掌滑到与圆弧顶端夹出九十度角的位置后,他整个人立刻就脱离墙面、坠落而下。他在虚空中数了一秒、两秒、三秒。
他落地了,滞空时间比预期的还要长得多,但他下方没有废金属。他下坠时身体缩成一团,脚屈收在胸前,着地后翻了几圈,没被随后砸落的拔钉器打中;手电筒滚远了;他一时间呼吸困难。但也就仅止如此了。他坐起来,快速检验了一遍全身上下的知觉感受,得知自己没有外伤,只不过衣服上沾满了地上那黏腻的烂泥和油污。
他站起来,手在裤子上抹几下。找到手电筒了,它在一码远的地方,还亮着。他一手拿起手电筒,一手拿拔钉器,在油罐堆起的金字塔前方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迈开步伐,往西南方走去。黑暗的形影隐约浮现在他前方,是吊车、起重台架、压碎机、坩锅、一堆又一堆的金属。而它们后方的机密作业区依旧灯火通明。
灯光排成了一个T字。
是个扁扁的T ,横杠的部分是半英里长的耀眼蓝光,它上方的潮湿空气中飘着一圈光晕。下方的直杠部分很短,大约只有十四英尺高、三十英尺宽,在极长的横杠的衬托下显得矮胖。
但它就在那里。
内门就在那里,开着。
它在邀请他进入,几乎可确定是个陷阱。就像是飞蛾扑火。李奇盯着它看了好一段时间,才步步为营地走近。手电筒的灯光照出一个又一个表面覆着彩虹色膜的水洼,是浮起来的汽油和油污。雨水冲进沙地中,毛细管作用将各种废弃物推回地表。这地方令人举步维艰。李奇走不到十步,鞋底就糊上了好几磅黏腻的泥巴。每走一步鞋底就会变高一点。他每次用手电筒往脚下一照就会看见一叠老旧的工字形铁块或是一堆老旧的钢筋,就得停下来刮鞋底。掉进游泳池的人都没他现在湿得那么彻底。他的头发平贴在头上,雨水冲进他眼中。
他看见前方黑暗中形影模糊、阴森的白色Tahoe车了,它们在主要车辆进出口的左手边停靠成排,距离他三百码远。他朝那里直线前进,走了七分钟才到。地面太软了,他只能以半速移动。抵达后,他右转过去查看了一下车辆出入口。运气不好,门内和外面设置了相同的灰色盒子、相同的键盘,也就代表密码同样有三百万种以上的组合。他掉头,沿着墙壁往前走,经过了保全办公室、索曼的办公室、营运办公室。他停在采购办公室前面刮了鞋底,爬上阶梯,用指甲将锁的螺丝挑出来。门往内开了,他走进去。
他直直走向文件柜,往右方区域靠去。他打开T开头的柜子,拿出汤玛斯的文件,就是提供手机给他们的那间电信公司。原始的采购订单后面夹了厚厚一叠文档,是合约,上头记载各种细节、通话时间、税金、使用费、回馈金、品牌、型号。还有电话号码。他将记有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撕下、折好、塞进口袋,然后走回雨中。
他花四十分钟走完将近一英里的距离后,来到了内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