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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罗伯·沃恩的房间是个长十二英尺的正立方体,墙面上高度及腰的地方漆了乳白色的狭长色带,色带下方漆成深绿色,上方漆成浅绿色。房间里很温暖,有个布满灰尘的小窗,还放着绿色的金属柜和一个军用的绿色金属小提箱。提箱开着,里头放着一套干净的睡衣。柜子上堆满文件夹和棕色信封。信封和柜子的深度相比显得有点尺寸过大,看起来年代久远,有破裂处,边缘也磨损了,里头装的是X光片。

房间里有张床。是医院规格的狭长病床,配有可上锁的轮子,以及可将病床前端抬升起来的手摇设备;现在病床就是立着的,像一个四十五度的斜坡。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盖着帐篷般拱起的被子,安详地靠着床垫,看起来十分放松。李奇认定他就是大卫·罗伯·沃恩。他肌肉结实,肩膀不宽,拱起的被子覆盖他的身体,所以很难看出他的体型。身高大概有五呎九,体重大概是一百八十磅。皮肤是粉红色的,下巴和脸颊上有金色的胡碴。他有个直挺的鼻子,和一对蓝色眼珠。此刻眼睛圆睁着。

他的头颅缺了一小角。

相当于一个小碟子大小的骨头不见了,前额开着一个大洞。那形状简直像是有人趁他斜戴一顶小鸭舌帽时延着帽缘割出来的。

他的脑部组织露了出来。

肿胀像是气吹得很饱的汽球,一块黑、一块紫,还有皱折。它显得干燥,还有发炎的迹象。一块人工薄膜覆盖其上,膜的边缘固定在伤口四周已去除毛发的皮肤上。简直像保鲜膜似的。

沃恩说:“你好啊,大卫。”

卧病在床的男人没有回应。四条点滴管从一旁朝他蛇行延伸过来,消失在拱起的被单下方。点滴管的另一端连接着高挂于铬合金支架上的四个透明塑胶点滴袋,支架就立在床边;人工肛门导管和尿导管接到床下方矮推车上堆放的瓶子内;鼻导管黏在他脸颊上,沿着嘴角画了一个工整的弧,往下接上一个以规律节奏缓慢吐纳的人工呼吸器。人工呼吸器的墙上挂着一个钟,是军方原本就挂在这里的。白色胶木边框,白钟面搭黑指针,每秒钟发出一次坚定、微小、无感情的滴答声。

沃恩说:“大卫,我带了一个朋友来见你了。”

他没有回应。也永远不会回应了吧,李奇猜。躺在床上的他完全没有半点生气,没在睡觉,也没醒着。不处于任何状态之中。

沃恩弯身亲了丈夫的额头。

然后她走到柜子前面使力拉出一个装了X光片的信封,上头写着D ·R ·沃恩的墨迹已经变得很淡了。信封绉得不得了,表面也起毛了,可见经常被人拿起。她抽出X光片,迎向窗外照进来的阳光。X光片上映出从四个不同角度拍下的大卫的头部影像。正面,右侧,后面,左侧。头骨是白色的,脑部组织呈现模糊的灰色,白色亮点形成的矩阵遍布其间。

“在伊拉克有些典型的战争伤害。”沃恩说:“爆炸损伤人脑,严重肢体创伤,压迫性损伤,减压症,扭伤,割伤,撕裂伤,头颅重击,砲弹碎片刺入体内。大卫全包了。他的头颅碎裂,医生将情况最糟的部分切除了,理论上这应该要对他有益的,因为可以减少颅内压力。等组织的肿胀消退后,他们会补一个塑胶片上去,但肿胀一直都没消。”

她把X光片放进手上的信封,塞回柜子里的那叠信封中,然后再拿一个新的信封出来。是胸部X光片,白色的部分是肋骨,灰色的部分是器官组织,一块特别耀眼的部分呈现手表的形状,还有其他小小的亮点看起来像是液体。

“这就是我不戴结婚戒指的原因了。”沃恩说:“他当初想把戒指带在身边,就用一条链子穿过去,戴在脖子上。爆炸时的高热融化了它,巨大的压力又将它嵌进他的肺里。”

她将X光片塞回原位。

“他戴着是为了祈求好运。”她说。

她用力压了压整叠文档,让形状整齐一点,再走到床尾。

李奇问:“他当时是在哪个单位?”

“步兵团,第一装甲师。”

“是土制炸弹炸了悍马车?”

她点点头。“那就像是简易炸弹轰烂小锡罐。爆炸当时,他说不定是赤脚穿着浴衣呢。我不知道美军为什么说那是简易炸弹,对我来说他们专业得不得了。”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快两年前了。”

人工呼吸器持续发出嘶嘶声。

李奇问:“他白天的工作是什么?”

“修理工,修的几乎都是田里用的器械。”

时钟的滴答声不曾间断。

李奇问:“关于预后,医生是怎么说的?”

沃恩说:“起先他们的话还满有道理的,就理论而言。他们认为他会陷入混乱状态,身体无法协调,你知道的。可能还会有点情绪不稳、好斗,然后肯定会失去日常生活的基本技能以及驾驶交通工具的能力。”

“所以妳才搬家。”李奇说:“妳一直把轮椅放在心上,所以买了一栋平房,还把客厅的门拆掉。妳在厨房放三张椅子,而不是四张,这样才有空间可以放轮椅。”

她点点头。“我希望一切准备就绪。结果他一直没醒来,肿胀一直没消。”

“为什么会这样?”

“你握拳。”

“握什么?”

“握拳,举起来。”

李奇照她的话做了。

沃恩说:“好。把你的前臂当作脊髓,你的拳头就是脊髓尽头的一个突起,叫脑干。动物王国中某些成员的脑部系统就只有这样了,但人类的脑是会生长的。想像我在某颗南瓜上挖个洞,套上你的拳头,这就是你的脑,然后再想像这南瓜和你的拳头彼此黏合——当初他们就是这样向我解释的。我敲南瓜,或是你稍微晃动一下,你都不会有事。但你想想看,如果你突然暴力地扭动手腕,会发生什么事?”

“拳头和南瓜之间就不会再相黏了。”李奇说:“南瓜糊会从我的皮肤上脱落。”

沃恩再次点头。“大卫的脑部显然发生了类似的状况。脑部裂伤,而且是最严重的那种。他的脑干没什么问题,但其余的大脑组织根本掌握不到脑干的存在。它不知道状况不对、出错了。”

“大脑和脑干之间的链接将来会恢复吗?”

“永远不会,不会就是不会。大脑有多余的脑容量,但神经细胞是不会再生的。他之后一直都会是这样了,像是伤到脑的蜥蜴,智商只有金鱼的水平。他不能动、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思考。”

李奇什么也没说。

沃恩说:“如今战场医疗很发达。他在十三小时内就被送到德国,照护到状况稳定下来。如果他打的是韩战或越战,肯定会死在遇袭的地方。”

她走到床头,单手抚着丈夫的脸颊,动作非常轻缓、温柔。“依照我们所知的迹象来判断,我们认为他的脊髓也受伤了。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人工呼吸器嘶嘶作响,时钟滴答走着,点滴管发出轻微的液体流动声。沃恩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不常刮胡子,是吧?”

“偶尔才刮。”李奇说。

“但你知道怎么刮吧?”

“我还小的时候跟我爸学的。”

“你可以帮大卫刮吗?”

“这不是护理人员会做的事吗?”

“他们该做,但从来不做。我希望让他的外表体面一点,这应该是我最起码该替他打点的事吧。”她从绿色金属柜拿出一个超级市场的购物袋,里头装着男性盥洗用品。刮胡胶、用了半包的抛弃式刮胡刀、肥皂、毛巾。李奇在大厅另一头找到厕所,开始在大卫的房间以及厕所间往返,不断沾湿毛巾好帮他的脸搓出肥皂泡泡、清洗掉、再弄湿一遍。他在大卫的脸颊和下巴抹上蓝色的刮胡胶,搓出泡泡,然后拿起刮胡刀。李奇要刮自己的胡子的话,这一连串动作完全算是本能反应了,但要施展在别人身上却怪不顺手的。尤其对方嘴里还插着呼吸管,头骨有一大块不见了。

他操作着刮胡刀的同时,沃恩开始打扫房间。她有另一个超级市场购物袋,里头装着抹布、清洁剂、小型畚箕和扫把。一下拉长身体扫高处,一下弯低身体清低处,把这边长十二英尺的正立方体空间都整理了一遍。她的丈夫视线焦距落在天花板后方几英里的地方,他的人工呼吸器吐纳着。李奇的任务完成了,沃恩晚他一分钟停手,退后几步,端详了一下。

“干得好。”她说。

“妳也是,虽然这不该由妳来做的。”

“我知道。”

他们把东西收回超级市场购物袋,放进柜子里。李奇问:“妳多常来?”

“不太常。”沃恩说:“这真的变成一个禅学问题了。就算我来了他也不知道,那我还算是来过吗?如果来这里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是个好太太、让自己感觉好过一点,那不过只是自我放纵罢了。所以我比较喜欢拜访自己记忆中的他,他在我的记忆里比较真实。”

“你们的婚姻维持了多久?”

“我和他还是夫妻呀。”

“抱歉。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二年。其中八年生活在一起,有两年他在伊拉克,还有两年就像现在这样。”

“他几岁?”

“三十四。他还可以再活六十年,我也是。”

“妳快乐吗?”

“快乐,也不快乐,就跟其他人一样。”

“妳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是说等一下吗?”

“我是说长远的打算。”

“我不知道。别人说我该往前走了,或许他们是对的吧。我或许该接受命运,就像芝诺一样,当一个真正的斯多亚哲学奉行者。我有时候也会这样想,但会马上陷入恐慌,防卫心就变得更重。我会想:他们先是把他搞成这样,接下来又换我要跟他离婚?但不管怎样,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于是我又回到了那个禅学问题。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我觉得妳应该要散步一下。”李奇说:“现在就去,一个人去。一个人散步总是很棒的,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绿树吧。在妳走上四线道前,我会开车赶上妳。”

“你现在要做什么?”

“我会想办法杀时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