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续了咖啡,沃恩续了果汁。李奇的生理时钟走到凌晨一点了,而店里的时间一分钟后才跟上。沃恩看了看手表,说:“我最好回车上了。”
李奇说:“好。”
“回去睡一下吧。”
“好。”
“你会和我一起去斯普林斯市吗?带水的样本去实验室。”
“什么时候?”
“明天,或今天,随便。”
“我一点也不懂水。”
“所以我们才要去实验室啊。”
“几点?”
“十点出发?”
“对妳来说有点早。”
“反正今晚我不睡。再来轮班时间要变动了,连休四天,我是做十休四。我们应该要早点出发,因为要开很长一段路,当天来回。”
“还在试着拉我一把,不让我惹祸上身吗?妳都下班了呢。”
“我已经不想再拉你一把了。”
“那为什么要找我去?” 沃恩说:“因为我喜欢你陪我,就这样。”
她放了四个铜板在桌上付果汁钱,将盐罐、胡椒罐、糖罐放回原位。接着离开座位,迈开脚步,推门出去,往她的车子走过去。
李奇冲了个澡,凌晨两点上床。他整夜都没作梦,睡到早上八点醒来。再次冲完澡后,他沿着这个长方形小镇的长边走到五金杂货行去,花了五分钟盯着人行道上的阶梯看,之后才进店里翻找衣服和裤子,各买了一件新的。这次他挑了暗色系,牌子也和之前穿的不一样。上架前经过预洗处理,因此质地比较柔软。长远来说,这个步骤会让衣服变得比较不耐穿,但他对遥远的未来不感兴趣。
他在汽车旅馆换上新衣裤,把旧的折好放在垃圾桶旁边的地板上。搞不好清洁女工会认识哪个需要衣服又能穿这个尺寸的人,也许她也会知道洗熨衣物的小秘诀,至少让衣服纤维变得更有弹性一点。他走出房间,发现玛莉亚的厕所灯亮着。他往柜台走去。有个服务人员在工作岗位上,她肩后方理应挂着玛莉亚房间钥匙的那个钩钩上空无一物。服务人员发现他在看什么了,对他说:“她今天早上回来了。”
他问:“几点?”
“很早,大概六点左右。”
“她是用什么交通方式回来的?”
服务人员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坐一台装甲车回来的,有士兵跟着她。”
“装甲车?”
“就是你在电视新闻上会看到的那种。”
李奇说:“悍马车。”
服务人员点点头。“长得像吉普车,但有车顶。士兵没跟她一起留下来,我看了很开心。我不是老古板,但我无法接受逾矩的行为,在我这里就是不准乱来。”
“别担心。”李奇说:“她有男朋友了。”
虽然有可能已经是过去式了,他想。
服务人员说:“她太年轻了,跟军人纠缠在一起很不得体。”
“跟军人交往有年龄限制吗?”
“应该要设一个才对。”
李奇付了房钱,折回原路,内心盘算着。那老人在电话里说,他在前天早上八点半左右就让玛莉亚离开宪兵基地了。而她今天早上六点才搭着悍马车回到这里。悍马车不可能在州际公路上绕,一定是直接从绝望镇开过来的,这一趟路最多只要开半小时。所以说。她被留了二十一小时,她的问题不在前线作战基地的管辖范围内。她曾经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别人帮她把她的说词沿着指挥链往上传。一再漏接的电话,语音信箱,可靠的电报,说不定还有一场电话会议。最后有人在基地之外的地方做了决策,放人,还载她回来。
同情她,不是帮她。
不帮她什么?
他停在她的房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莲蓬头没开着。他等了一分钟,算是等她擦干身体,再等一分钟,给她穿衣服的时间。之后他才敲门,而门又过了一分钟才打开。水让她的发丝散发润泽,水的重量也仿佛将她的头发拉长了一吋。她穿着牛仔裤和蓝色T恤,打赤脚。她的脚丫子很小,简直像是小孩子的,脚趾头直挺挺的。可见养大她的父母是会在孩子身上下足苦心的那种人,会在意她穿的鞋子合不合脚。
“妳还好吗?”他问了个蠢问题。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消瘦、疲倦、迷惘、困惑。
她没回话。
他说:“妳去了宪兵基地,问拉斐尔的事。”
她点点头。
“妳以为他们能帮妳,但他们没有办法。”
她点点头。
“他们说那是绝望镇的警察管的。”
她没答话。
他说:“也许我帮得上忙,又或许绝望镇的警察可以给妳援助。妳会想把事情经过说给我听吗?”
她什么也没说。
他说:“我要是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就帮不了妳。”
她摇摇头。
“我不能告诉你。”她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说不能这两个字时的语气十分绝对,一点也不乖戾、愤怒、情绪化、哀伤,反而很冷静、思绪清明、成熟、就事论事,仿佛她已经与所有的选项面对面,从中筛选出唯一一个可运行的;仿佛她只要开口说出真相,一个问题重重的世界就会无可避免地降临。
她就是没办法告诉任何人。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好吧。”李奇说:“妳要坚持下去。”
他离开了,到餐厅吃了早餐。
他猜沃恩会来汽车旅馆这里接他,因此九点五十分的时候就坐在他房门外的塑胶椅上。十点三分,她开着外观朴素的Crown Victoria出现了,那车的烤漆已没什么光泽,时间以及小意外在车体上留下了一些磨损,是侦查人员会开的那种便衣警车。她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放下车窗。
他说:“妳升官了吗?”
“这是我的值勤官的车,他看我可怜借我的。毕竟你害我的车被砸了。”
“妳有找到那个乱丢垃圾的人吗?”
“没有。现在已经演变成连续乱丢垃圾事件了,我后来还看到口香糖包装银箔呢,这要算成犯案两次。”
“玛莉亚回来了。宪兵基地的人今天早上带她回来的。”
“她有说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他从椅子上起身,绕过车头,坐进她隔壁的位置。这车真的很朴素,车内用了很多黑色塑胶板,很多颜色难以定位的鼠毛衬垫,感觉像是使用过度的出租车。车子的前半装了很多警察用的家伙:无线电、放在托架上的笔电、仪表板上的录像镜头、硬盘式录像机、蜷成一团的电在线放着一个红色警灯。不过车子的前半和后半之间并没有设置安全隔网,所以椅背可以往后放到底,要是真的放下去一定会很舒服,放脚的空间会很宽。水的样本就放在后座。沃恩的穿着很好看,蓝色牛仔裤搭上白色的牛津衬衫,脖子附近的两个扣子没扣上,袖子卷到手肘。
她说:“你变了。”
“哪里变了?”
“我是说你的衣服啦,傻子。”
“今天早上新买的,”他说:“在五金杂货行。”
“比上次那套好多了。”
“别放太多感情,它们很快又会被换掉了。”
“你一套衣服最长穿过多久的时间?”
“八个月。沙漠作战服,在第一次波湾战争的时候穿的。从来没脱下来过。补给品运输方面出了大问题,没有多出来的替换衣物,没有睡衣。”
“第一次波湾战争的时候你在战场上?”
“我从头打到尾。”
“感想如何?”
“很热。”
沃恩将车开出汽车旅馆的停车位,朝北开往第一街。左转转向东方,开往堪萨斯。
李奇说:“我们要走比较远的路线过去吗?”
“我觉得这样会比较好。”
“我也觉得。”李奇说。
那辆Crown Victoria任谁都看得出是警车,路上又几乎没车,沃恩于是以平均九十英里的时速前进,往山的方向飙过去。李奇对科罗拉多斯普林斯市有基本的认识。军方的一个重要据点卡森堡就在那里,但它其实更算是一个空军城。撇开军事据点不谈,斯普林斯市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风景怡人、空气清新,大多时候都是晴天,耸立在眼前的派克峰会展现出它状丽的一面,闹区小而有序。州立实验室在一栋石砌的公家大楼里,它是一个附属机构,从科罗拉多州首府丹佛的总部那里分出来的。整个科罗拉多州都很重视水的问题,因为这里水资源不多。沃恩把她那瓶水交出去,填写了相关表格,写好后负责处理的人就用橡皮筋把整份表格绑在瓶身上,慎重万分地带走了。看他的样子,你会以为这一夸脱的水足以拯救世界,或是摧毁它。回来之后,他告诉沃恩后续结果会以电话通知,还要她务必告知绝望镇总共使用了多少TCE。他进一步解释说科罗拉多州会用概略的公式推测TCE蒸发了几个百分比,又有多少百分比土地吸收,重要的是要查明溢流出来的量是多少,地下蓄水层又有多深。不过州政府已经知道哈弗威郡每一吋地下蓄水层的深度了,所以现在剩下的唯一变量就是TCE流了多少进蓄水层,要有确切的数字。
“那接触TCE会有什么症状?”沃恩问:“既然你说症状已经开始出现了。”
接待他们的人看了一眼李奇。
“前列腺癌。”他说:“那就是初期的警讯,男人会先出状况。”
回程路上,沃恩心不在焉,也很茫然。李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个警察,也是很有奉献心的社区成员,但她担心的显然不只是“陌生药剂就要威胁到他们的地下水位了”。他不确定她要他一起来这趟的理由是什么,他们聊得不多,他不知道自己的陪伴到底有没有让她好过一点。
她把车开离路边,在一条种满路树的街上开了一百码,然后停在一个丁字路口等红绿灯。左转是往西边开,右转是往东边开。绿灯亮起后她没前进,就只是坐在驾驶座上紧抓方向盘,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似乎无法决定要往哪里去。后方驾驶对她按喇叭了。她看了一眼后照镜,又瞥向李奇。她说:“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拜访我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