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恩在开着的门边等,李奇则是抓起衣物到浴室里穿上。他喊着问:“妳去哪里找过?”
“全都去过了。”沃恩喊着回答:“她不在旅馆这里,不在餐馆,不在图书馆,没去购物,除此之外镇上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妳跟旅馆的服务员谈过了吗?”
“还没。”
“那我们就先去找她。她什么都知道。”他走出浴室,一边扣上衬衫的扣子。这件衣服差不多快要丢掉了,纽扣的开孔还是很紧。他用手指拨好头发,然后检查口袋。
“走吧。”他说。
服务员就在办公室,坐在柜台后方的一张高脚凳上,拿着一本帐簿跟一台计算机在忙。不过她没什么有用的信息。玛莉亚早上七点之前就离开房间了,她穿得跟之前一样,走路出去,只带了她的皮包。
“她在七点以前吃过早餐。”李奇说:“是餐馆的女服务生告诉我的。”
服务员说她没回来,她就只知道这些。沃恩要她打开玛莉亚的房间。服务员立刻把自己的钥匙交给她,没有迟疑,没有吵着搜索令、合不合法或进程上的问题。小镇,李奇心想。警察办起事来很轻松,差不多就跟在军队里一样轻松。
玛莉亚的房间跟李奇那间一模一样,只是稍微多了一点东西。柜子里挂着另一件备用的牛仔裤。裤子折得很整齐,用衣架挂在横杆上。在上方架子里有一件备用的棉质内裤,一件胸罩,以及一件干净的棉质T恤,全都折得很整齐叠成一小堆。在柜子旁边的地板上有一个空行李箱。箱子很小,颜色黯淡,磨损得很严重。蓝色,材质是纤维板,盖子凹陷了,仿佛是用某个沉重的东西在上面压放了好几年。
在浴室洗手槽旁的架子上有个塑胶盥洗包,是白色的,上面印着淡粉红色的雏菊。里面是空的,不过很明显能看出在旅行时会塞得满满的。里面装的东西就在旁边摆了一长串。肥皂、洗发精、乳液、各式各样的软膏跟药膏。
没有私人物品,私人物品全都在她的皮包里。
“当天往返。”沃恩说:“她打算会回来。”
“显然是这样。”李奇说:“她付了三个晚上的住宿费。”
“她去绝望镇了,去找拉米瑞兹。”
“我也猜是这样。”
“可是怎么去?她是用走的吗?”
李奇摇摇头。“要是这样我就会看到她了。路程有十七哩。对她而言,要走六个小时。如果她在七点钟离开,那么她绝对不会在下午一点之前抵达。我是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开在那条路上的,一整路都没见过她。”
“这里又没有公车之类的。完全没有任何车经过。”
“说不定有。”李奇说:“我来的时候就是搭一个老人的便车。他要到这里看家人,然后继续去丹佛市。他会直接往西走。没有必要绕路。而且要是他傻到肯让我搭便车,一定也会顺路载玛莉亚一程的。”
“前提是他刚好在今天早上离开。”
“我们去查查看。”
他们归还房间钥匙,接着上了沃恩的巡逻车。她发动引擎,往北开到第一街,再向西开往五金店,那里是最后一个有开发的街区,再往后面就只剩马路了。人行道上的物品堆得很高,都是精心摆放展示的。梯子、提桶、手推车、各种以汽油推动的机具。老板在店里,穿着一件棕色的外套。他说外头那些东西都是他上午很早就摆出来的。他努力回想,然后眼睛一亮,想起自己确实有看到一个皮肤颜色较深的娇小女孩,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夹克。她站在对街的人行道上,就在小镇的最边缘处,半转过身看着东方,但很明显是想去西方,而她注视着空车道,露出一副混合了乐观与绝望的表情。搭便车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后来五金店老板看到一部深绿色大轿车往西开,时间大约接近八点钟。他说那部车看起来跟沃恩的车子差不多,只是少了警用装备而已。
“就是那部车。”李奇说:“同一个位置,同一部车,同一个驾驶。”
五金店老板并没有看到那部车停下来,也没看见女孩上车。不过这很容易就能推论出来。沃恩跟李奇开了五哩路抵达两个镇的交界,没有特别的理由。他们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后方平顺的柏油路跟前方满是砂砾的粗糙道路。
“她会有危险吗?”沃恩问。
“我不知道。”李奇说:“不过今天可能不会是她生命中最棒的日子。”
“她会怎么回来?”
“我猜她已经决定要晚点再担心这个问题。”
“我们不能开这部车过去。”
“那妳还有什么车?”
“只有那部小卡车而已。”
“有墨镜吗?少了挡风玻璃,风会有点大。”
“来不及了。我已经让那部车拖走了,拖去修理。”
“然后妳就去图书馆?妳完全不用睡觉吗?”
“再也没办法睡得那么好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事之后就这样了?”
“我不想谈这件事。”
“是因为妳先生吗?”
“我说了我不想谈这件事。”
李奇说:“我们得找到玛莉亚。”
“我知道。”
“我们可以走路去。”
“那要走十二哩。”
“还有回程的十二哩。”
“不行。我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值班了。”
李奇说:“她住在希望镇,至少目前暂时是这样。现在她失踪了。希望镇警局应该有权开车到那里调查。”
“她是从圣地牙哥来的。”
“技术上来说是这样。”
“这点就很重要了。”
“她在这边租了房间。”
“只放了一套换洗的内衣裤?”
“最糟的状况是什么?”
“绝望镇可能会要我们帮他们的忙。”
“你们已经帮过忙了。他们的警员昨天晚上来过这里。”
“不对的事就是不对。”
“谁说的?”
“你是在威胁我吗?”
“妳才是有枪的人。”
沃恩考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可恶。”她重踩油门,警车随即往前冲。轮胎在希望镇的柏油路面上有充足的摩擦力,但在绝望镇松散的砂石道路上就没有了。后轮空转了一会儿,发出尖利的声响,车子晃了一下,接着就在一阵蓝色的烟雾中加速朝着西边去。
他们往落日的方向开了十一哩,什么都没看到,只换来一阵眼睛酸涩。第十二哩路就不一样了。在刺眼的强光下,李奇看见远处熟悉的景象,一切的轮廓都非常鲜明,而且似乎变近了。地平在线有一些污迹。闲置的停车场,在左边。废弃的汽车旅馆,看起来低矮而凄凉。加油站在右边。
再往后看,是第一栋砖造建筑里的布料店。
还有别的东西。
在一哩之外,那个东西看起来像个影子。像是只有一朵云挡住了太阳,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不规则的形状。他伸长脖子,往上方的天空看,没有云,天空很清澈。只有即将到来的灰蓝色夜晚。
沃恩继续往前开。
距离剩下四分之三哩的时候,那个形体的规模变大了,包括宽度、深度跟高度。太阳在它后面发出强烈的光芒,在它的边缘闪烁着,看起来就像一堆低矮宽阔的深色物体。像是一辆巨大卡车开在路上的同时向两边散落了土石或砂砾,范围遍及两旁路肩跟更外面的区域。
那堆东西看起来有五十呎宽,深度大概二十呎,高度差不多六呎。
从半哩之外,看起来像是在移动。
从四分之一哩外,就能看出是什么了。
是一群人。
沃恩出于本能放慢了速度。那一群至少有两、三百人。男人、女人,还有小孩。他们大致排成了一个三角形,面对着东方。最前面可能有六个人。在六个人后方,有二十个人。在二十个人后方,有六十个人。在六十个人后方,有一大堆正在移动的人。整条路的宽度都被挡住了。路肩被挡住了。最后面的人还往两边各延伸了三十呎,进入了矮树丛的范围。
沃恩在五十码外停住。
人群开始集中。他们从两旁往中间推。前锋部队稳住阵形,其他人则是从后方缩进去。所有的人排出了一个楔形。一大团紧密聚集的人。总共两、三百个。他们靠在一起,但是手臂并没有互相勾住。
他们没有勾手臂,是因为手上都拿着武器。
棒球棍、撞球杆、斧头握柄、扫把握柄、劈过的木材、木匠的锤子。两、三百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移动。像一个整体在移动。他们的身体随着脚步晃动,手上拿着武器在半空中上下戳刺。完全没失控。他们的动作很小,有节奏感,完全在控制之中。
他们在呼喊。
刚开始李奇只听见一阵简单的喉音,不断地重复着。后来他把车窗摇下一吋,听见了他们喊的出去!出去!出去!他又按了钮,让车窗砰一声关上。
沃恩的脸色变得苍白。
“真是不敢相信。”她说。
“这是科罗拉多州某种奇怪的习俗吗?”李奇问。
“我从来没见过。”
“所以葛纳法官真的那么做了。他任命了镇上所有的人。”
“他们看起来不像被征召的。他们看起来像是真正的信徒。”
“那是一定的。”
“我们该怎么办?”
出去!出去!出去!
李奇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说:“继续往前开,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你是认真的吗?”
“试试看吧。”
沃恩的脚离开煞车,车子慢漫前进。
人群也朝着车子的方向慢慢前进,步伐很短,他们弯着腰,手里的武器晃动着。
沃恩再次停下来,距离剩下四十码。
出去!出去!出去!
李奇说:“用妳的警笛,吓吓他们。”
“吓吓他们?我们被他们吓到还差不多。”
人群不再左右摇摆了,现在人们改成前后摇摆,一只脚移向另一只手,把他们的棍棒往前刺,迅速收回来,然后再往前刺。虽然他们穿着工作服、褪色的背心裙、牛仔外套,但是他们的动作看起来完全是原始人,就像某个古怪的石器时代部落,想要威胁敌人,保卫自己的家园。
“警笛。”李奇说。
沃恩打开了。警笛是个新式的合成设备,在这片空旷地带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连续随机从普通的呜呜呜声变成疯狂的波波波声,再变成歇斯底里般的劈啪声。
没有发生效用。
完全没有。
人群没畏缩也没移动,动作根本没受到影响。
李奇说:“妳可以绕过他们吗?”
沃恩摇摇头。“这部车不适合开进矮树丛里。我们会被卡住,然后被他们围攻。我们要有四轮传动的车子才行。”
“那就骗他们。先往左开,然后快速从右边窜过去。”
“你觉得行得通吗?”“试试看吧。”
她再次放开煞车,让车子慢慢往前移动。她转动方向盘,稍微斜向路的另一边开。前方的人群跟着移动,速度缓慢而且流畅无比。两、三百个人就像合成一体移动着,有如一池灰色的水银,仿佛变形虫一样改变着形体。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牲畜。沃恩到了左边的路肩。虽然人群也往那里移动要切断她的去路,可是彼此仍然靠得很紧密,范围还是延伸到右手边的矮树丛内。
“没办法。”她说:“他们人太多了。”
她又停下车,距离前锋只有十呎。
她关掉警笛。
呼喊声愈来愈大。
出去!出去!出去!
接着,人们的声调制得愈来愈低,节奏也放慢了。他们开始用棍棒敲着地面,每敲一次就大喊一次。
出去!
消失!
出去!
消失!
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看得清楚了。他们的脸每喊一次就用力往前甩动一次,脸色因为憎恨、暴怒、害怕、气愤而变成灰白色与粉红色,表情也扭曲着。李奇不喜欢群众。他喜欢独处,而且也有很轻微的广场恐惧症,但这不表示他害怕宽敞开阔的地方。这是一般人的误解,他喜欢宽敞开阔的地方。他只是有点不太喜欢“agora”,这在古希腊文中意思是拥挤的公开市集。乌合之众就已经够糟了。他看过人们逃窜或在体育馆推挤而发生意外的影片。有组织的群众更可怕,他看过暴动跟革命的影片。由超过两百人组成的群体,是地球表面上最大的动物。最庞大,最难控制,也最难制止,最难杀死。虽然目标范围很大,可是事后报告总会显示,平均一颗子弹还不会造成一个人伤亡。
群众就像九命怪猫。
“现在呢?”沃恩问。
“我不知道。”他说。他特别不喜欢愤怒而且又有组织的群众。他去过索马里、波士尼亚、中东,见识过愤怒的群众能做出什么事情。他见过人群依据本能,融成一体,完全无法制止,似乎大家都同意集体行动。他见识过,一群愤怒的人们就是地球表面上最危险的动物。
出去!
消失!
出去!
消失!
他小声地说:“换进倒车档。”
沃恩移动排档杆。车子准备倒退,像是准备逃亡的猎物。
他说:“往后退一点点。”
沃恩向后退,转动方向盘,回到路面正中央,然后又停下来,距离人群三十码。九十呎,等于从本垒板到一垒。
“现在呢?”她问。
人群跟着车子移动。他们的形状又改变了,回到一开始的样子,是一个紧密的三角形,钝角是由六个人组成的前锋,底边的长度有三十呎,延伸到了大马路两边的矮树丛中。
出去!
消失!
出去!
消失!
李奇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前方。他再次摇下车窗,发现有什么改变了,他感觉得到,他想要能够抢先一步行动。
沃恩问:“我们要怎么办?”
李奇说:“要是在悍马车上就好了。”
“我们并不是在悍马车上。”
“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们开着这部车能怎么办?”
李奇没有时间回答。改变发生了,呼喊声停止了。群众沉默了一秒钟。接着最前面的六个人高高举起武器,手掌紧抓着,手臂伸得很直。
他们用尽全力大喊。
然后往前冲。
他们向前飞奔,高举武器大叫着。整群人跟着他们大喊。两、三百个人全速往前跑,有人跌倒,有人重心不稳,其他人则是蜂拥而上,瞪大眼睛,张开嘴巴,脸孔扭曲着,高举武器,没拿武器的手也随着奔跑步伐奋力挥动。一群蠕动的暴徒,一大群疯狂尖喊的人,就这样占满了整个挡风玻璃的视野,往他们直冲而来。
他们距离车子不到五呎了。这个时候,沃恩重重踩下油门。车子高速后退,引擎轰鸣着,低速档位发出很大的嗖嗖声,后轮也产生尖锐的刮擦声,还在地面上磨出了烟雾。她的倒退时速达到三十哩,紧接着她就让车子一百八十度急转,再用力打入前进档。然后她更用力踩下油门。她加速往东方开,一连开了好几哩都没停,就这样全速前进,引擎轰隆作响,右脚将油门踩到底。李奇先前的预估错了,他想得太保守了。经过改造的警车速度非常快,很轻松就能开到时速一百二十哩。